大雨刮过砖石及砖石上的鹰徽倾入水渠,雨幕深处有人朝他走来,一闪而过的电光令整个画面霎那间显出严峻的苍白。
变幻的意象凝聚成湛蓝鸟羽落在他肩头,在遭到摧毁前传递了它的话:“你的死亡是早就发生的呀……你怎么还能平平静静地做个活人呢?你这样没法子活下去的……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
莫尔斯不耐烦地把一捧羽毛的灰烬抛回海里。
他只是活得久,他又不是中枢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导致了进行性的认知功能损害和行为损害。
“他以闪电、砖石与风雷重塑我的内里,以忧伤的灵和青橄榄延续我,洗涤我使我比雪更白。”
“他用地上的尘土造我的表皮,将咒言填在我的血肉中。”
“我的灵与咒言结合为一,我是一个死去的人,一块恒久的碑石,一本活的书籍。”
他是咒言的集合体,一个活动的存储器。
莫尔斯看了看自己缺失的右臂。
当他在卢帕卡利亚的山岩之下,协助那盗火者开启并关闭通往梦魇与非物质领域的门扉,深入毁灭无序的万神之海并全身而退,一部分咒言在使用中永久丧失,并带走了全部相关的记忆。
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当年他丢失了哪些操纵现实的指令,唯有一件事他恐怕再过十个千年也不会忘记。
而他甚至不知是否该用“这件事将被铭记直到生命终止”来形容,毕竟从他的第一次死亡算起,他没有再活过。
“你的职责暂时结束了。”
摩洛的风向远处吹去,白炽的火焰飘逸远走。那先思者的话音里有烧焦的血和悠远的雷鸣,这就是最后的冰冷启示。
“你该离开。”
于是他离开——
于是他离开。
莫尔斯纵身跳出小船,踏在波涛动荡的波涛表面,海潮立时退却,唯留一片混沌未明的黄金沙原。透过他透明的身躯往足下看,每一粒黄沙都是至珍贵至璀璨的琳琅金币。黄金与珠宝堆积如山,整块的苍蓝宝石映出无穷尽的华美流光。
他已抵达极乐的边际。
莫尔斯抬起左手,咒言令混沌之海生出一把大剑。随后,他向黄金的深处行进。
第49章 极乐六环
虚无之刃划过金沙,剑尖打飞一串翻滚的黄金,镶满宝石的五彩丝绸在锋刃上依依不舍地断裂。一捧烈火顺着剑锋抬起的方向被抛入金沙之中,将无数精美闪耀至极的工艺品烧成熔化的铁水。
莫尔斯从金银堆里生生拽出一匹虹彩织锦的柔纱,咒言顺着织锦而上,将其整个化作最为朴实的漆黑麻布。
他以麻布覆在身上蔽体,当他完成这一举动,他身周若干寸内的烈日金沙纷纷化为暗淡黑灰散去,只留一片毫无美感的焦土。
焦土随着他的步伐向前蔓延扩散,虽然身后走过之处又有无数金沙丘上的珠宝金币从四面八方塌陷补充,然而任何一枚金币宝石都无法靠近这身披黑布的虚无本身。
他的行径引起诸多生物的不满,那些带着仆从匍匐于地面的未知生物恼火地冲着他尖叫,当他们见到这由纯粹的咒言拟造出的死物,又惊恐地倒进金银首饰的涡旋里,将脑袋埋入灼热的金币和宝石间,露出可笑的丑态。
“你不喜欢这些吗?”一道哭泣的声音细细柔柔地含着泪珠同他耳语,“你不欢喜这景象吗?”
在他眼前,无数过于高耸的金山垮塌,每座金山下都露出一座琉璃的像,刻着莫尔斯的种种形貌,每座琉璃像边又都伴有一座镀金的塑像,刻画着色相之主本身的美丽姿容。
无数俯身跪在琉璃像身边的奴仆齐齐扭过头,万千道声音无比和谐而怪异地补全了一句话中的每一个音节碎片:“我为你新做的,我的虚无之人啊。千与千个日,万与万个夜,我等着你有欲求的时刻。你怎地此时才令我瞧见呢?”
“那你便停下这玄虚。”莫尔斯不客气地说,话语伴生的咒言如漆黑的箭矢,刹那间将所有琉璃的塑像击碎。
他从金沙中捞出一把金币,重新熔铸成一枚小小的金弹,“这个我要了。”
欢愉者的落泪卡了壳,也许她亦不曾想过莫尔斯会这样光明正大地抢夺她的金玉珠宝。
金沙向低处滚,流沙中陷落出一个漆黑的孔洞。莫尔斯跃入其中,直直掉进一潭漫无边际的深红葡萄酒湖。
得益于根本没有实体,莫尔斯在湖水中睁眼上浮,剑刃刺入一处由血肉铺成的柔软平台,借力翻至岸边。
血与骨于此搭建起极尽华美的亭台广厦,星罗棋布的群岛楼阁间连接着曲折幽深的回廊,宴席排布在六千六百六十六个岛屿的楼阁中央,无数新鲜食材被当场抽取制作,端上宴会台面。
数不胜数的肥胖至极的饕餮者将满桌珍馐争抢着填入腹腔,他们被撑破的内脏从破开的皮里流出,鲜血淌进楼阁之下的酒湖。另一些饥渴者则将整个头颅埋进湖里,大口吞食着湖水本身,直到因溺亡而坠入湖底化为枯骨。
从一面白墙上走出一位美如山间精灵的白肤少女,端着一只金盘袅袅婷婷地挽住莫尔斯空荡荡的黑布,白皙牙齿咬住一块正在活动变形的鲜美糕点,仰起脖颈递到莫尔斯嘴边,咯咯地笑着。
莫尔斯手中的剑横着挥去,将少女斩成两半。她的上半截倒在皮肤鞣制的光滑地板上,欢快的面容仍微微地笑:“你怎地什么都不吃呢,我的客人?你不饥饿吗?伱不口渴吗?”
莫尔斯从桌上拿起一根细长的白骨,这东西也不知是出自什么生物。
他将其堂而皇之地塞进黑袍,“下一关。”
欢愉者的脸孔变得狰狞,皮肤向周围裂成等分的三块。
“你又拿我的东西!”她尖利地长啸。楼阁垮塌,岛屿沉没,湖水卷起滔天波浪,将莫尔斯打捞而起,推入湖水的彼岸。
靡靡的音调从欢庆者口中吟哦而出,轻柔薄纱散落满地,飘散的雾气中,有无数纵享欢愉之人娇声长呼,身形如幻影般朦胧不定。俊美的生灵享尽百般乐趣,沉醉在彼此之间不可脱离。
一只柔嫩的手掌抚上莫尔斯的黑袍,由于袍中空洞无物而陷进了袍子里侧。
那邀请者娇嗔一声,拽着莫尔斯不放开。“这次你又要从我这抢走何物啊,我的虚无之物?除了我自己,你可取不走东西呢。”
“怎么能叫又呢。”莫尔斯平静地说,回身抓住那极美貌的少女,无视她丰满的身体,举起剑斩下她的头颅,又从头颅上割下一束无比完美的光滑长发。
他将这缕头发绑在先前取来的白骨上,揣进黑袍上不知在哪的兜里。
欢愉者惊声地大叫,她的音浪如丝线水平地切割而去,瞬间切断了此间无数生灵的身体:“你令我有缺陷了!你怎地不识好心!”
无头的肢体猛地扑上来,拼命抓挠莫尔斯的黑袍,似乎想从那片虚无里抓出些补偿。她的手掌滑过咒言后猛地握紧,松开手掌,掌中依然空无一物。
莫尔斯笑了笑,大步向前走去。
越过山麓,忽而有无尽的仆从在他所处的山巅下跪倒,无穷的军队、国王、贵族、朝臣、工人、农人纷纷在山谷中匍匐跪倒,震耳欲聋的欢迎与赞美响彻了天的边缘。
当他跨上山巅的演讲台时,难以计数的奴仆争先恐后地向他脚下扑倒,双手高高举起,献上无尽的花束、锦旗、挂毯、剑盾、勋章、长袍、公文与王冠。
其中有一人双手托举着一把锋利的黄金匕首,当莫尔斯同他靠近时,那人从地上飞窜而起,匕首直指他的身躯,眼中有极尽狠毒的憎恶与痛苦的怒意。
莫尔斯横过剑,一把将其从山巅拍下去,如踢飞一块小石。
脱手的黄金匕首被他接住,顺手揣在腰间。
“这么着急?”他挑起眉头,山谷里传来一声恼火的尖叫。
越过山巅,迎面而来的是一处无边无际的茫茫森林,本该有芬芳花鸟与美丽镜湖的森林如今直接地展现出它的恐怖。
树木从地里拔出根系追逐,无数条锋锐可怖的荆棘挥舞着沾满剧毒的长刺,莫尔斯挥剑燃火,快速向前开辟道路。
他所需的物件都取完了,倒也不必再在这过程中偷偷摸摸地拔两根藤蔓带走。
“何必呢?”莫尔斯轻声说,将追逐他的重重陷阱抛在身后。“经典而老套。”
冲出森林,他再次来到一片茫茫的沙滩,这一次的沙面不再是硌人的珠宝,而只是最为柔软的细沙。
和风带着清凉的水汽软化着来人的身躯,无处不在的舒缓歌曲柔和地抚摸着冷硬的心肠,令人不禁昏昏沉沉地想要垂下疲惫的眼皮,放缓急促的呼吸,往甜美的酣睡里永永久久地落下去。
莫尔斯还没来得及坐下休息,整个场景便发生了最后一次变化。
跨过了从无尽美好的宫门一层层观赏着绘画与工艺品缓缓踱步前进的流程,也越过了在厅堂中聆听人世间绝无存在的奇异乐曲的机会,更是错失了与无数假面舞女或随便什么玩意交流二三的契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重重轻纱笼罩的一张向四周无限延展的软榻。
纱幔上以细笔描绘着众生的百般情形,所有有情之灵,无数无边,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若非无想,皆从这极乐楼阁坠死灭,从这堕落天隘入涅盘。如此,又是无众生有灭度,无众生得涅盘。
帐后有万千声,有万千形,无人相,无众生相。非雌非雄,非寿非幼,无尽之美极处为无尽之孽。此榻周围无出口,无入口,无有可离去之通途,唯纱帐深处可沉沦深入。
“向我来,我的虚无之物。”帐上的千百形体齐齐传出纱帐幽深处的引诱,其中有无限的喜欲和渴求,与同等的傲慢、嫉恨与憎恶,“你已到了我殿中,你要来我腹内。”
它的笑清脆如铃铛,怨毒如鸠酒:“你这盗匪的帮凶!你无处走!”
莫尔斯同它一起笑起来,接着他笑意一收,吼道:“你人呢!”
刻满符印的剑刃在他左手间断裂,磅礴的冰冷金光从中流泄而出;咒言符文同时以最大幅度爆发,与之极默契地接应,眨眼间将莫尔斯带离欢愉之殿,只留一片烧毁的轻纱,从欢愉之主的软榻上飘飘悠悠地落下。
第50章 愚人船
我该对他说什么,假如我又碰见他?
莫尔斯根本没有想过哪怕一次这个问题。
比起再碰见他,他倒是希望这荒唐的假设永远不要落进现实;但假若这不幸的极点真的在某一日降临……
那就降临。
他在这纯金的冰冷空间里自然地转过身,左手抓着他从极乐天带出的金石、白骨、发丝与匕首。
这些尚未在穿越帷幕的过程中回归变形和扭曲的物件,证实了他仍然身处亚空间内。
浩瀚海潮的声音与种种不可描摹的不和谐之声都远去了,将永恒不移的寂静留下。
他举起左手与对面晃了晃,悠然自得,甚至有些闲散放松得过了度。
这又很快地令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对着一束人造的阳光在故作姿态,于是他放下左手,笑容淡去,简单地同对面那璀璨的光晕问好:+你的地球最近怎样了?+
+处于战争。+光晕中的人回答。
熠熠的辉光以最圣洁的形式模糊了他的神情,莫尔斯见不到他的眼睛,也辨认不出语气里任何可能存在的情绪。
那人只是站在那儿,惜字如金,接着带来一阵长得可怕的静寂。
外面的种种声音又大了少许,重新入侵到纯金的空间内部,阵阵的低笑和哽咽从千百个不同的灵魂里传出,如浪潮拍打着高耸的壁垒。
这就像一个触发器,令两人都有了动作。
整片空间中由对方力量构造的那一部分变得更加凝实坚固,同等地,更多咒言支撑起空间的底层。
莫尔斯不再看着对方,他坐下来,将那些小玩意依次地排布好,单手慢慢地修整它们,同时尽可能平板地开口:+又是你发起的战争?+
+是。+
+胜利了?+
+是。+
金石重新塑型成箭矢的箭镞,白骨削成箭杆,发丝暂且充当着箭羽,尽管神秘学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莫尔斯在这把小箭上篆刻起更多符号,这会是件好用的道具。
随后他开始处理那把匕首。
不提那些无关因素,色孽的审美能力的确位于银河系无尽生灵的顶端,仅仅是一把一掌多长的短刃,就已经在美学上登峰造极,乃至打破了凡人能够想象的美的上限。
这不仅仅是结构与比例、整体与细节的全面完善,混沌汪洋的气息更是于此附加了色孽本身的权能外延。
莫尔斯并不破坏这一珍贵的属性,只是在匕首侧面雕刻起少数恰当的咒言,增强他对匕首的暂时掌控力。
这沉默的繁忙工作在寂静的金光中仿佛构建出一套具形的系统,和缓了沉默本身的冷酷含义,乃至带来了一种虚假的和谐。
莫尔斯有一瞬间觉得此时此刻会永远存在下去,他为此唾弃自己的胡思乱想。
不久之后,金光里传出声音:+我听见你呼唤我。+
+显而易见你听到了。+莫尔斯说。
+你需要帮助。+
+需要帮助的不是我,是佩图拉博——你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