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雨想想道,“说到外地客,安庆其他生意如今可好做。”
“往大江下游去的生意与以前相差不多,竹木、药材价格差别不大,但粮食价格在上涨,来安庆的粮商比以前少了,听闻九江、湖广南部的粮价便宜一些。
从下游来的货品中,丝绸、棉布等商货滞销,眼下这类货船便不在安庆停靠,倒是铁器等物有所上涨。”
“铁器里面恐怕钉子、农具比较多。”
庞雨叹口气,“流寇过后不能开展生产,百姓没有收入,消费品肯定需求降低,就算百姓还有点积蓄的,先保着吃饭,然后尽量重建房屋,房屋里面需要从外地买的,也就是铁器。
其他的消费都会压缩,其行业便会萧条。
销售往下游去的,竹木恐怕变化不大,但粮食今天误了春耕,收成减少的时候肯定会涨价。”
“但九江的没涨,眼下粮商都去了九江。”
“粮商都去九江,九江自然便涨了,价格与安庆平衡之后,粮商就会回来。
江南种植利润高的经济作物,上游粮食供给江南,这是多年来形成的供需平衡,湖广北部已经被破坏,可以供应江南的粮食在减少,现在加上安庆、凤阳受了匪灾,供需便不再平衡,所以涨价是一定会的,只是涨到什么程度罢了。”
刘若谷埋头叹口气,“如今已开始上涨,不知道流寇还会不会来,他们若是再来一次,真是连饭都没得吃了。”
“他们一定会来的。”
庞雨拍拍扶手,“这次他们破坏了官道沿途,安庆太平了几十年,生聚了不少财货,流寇只需要抢掠官道附近就可以获得足够给养,下一次来,他们就会破坏更大的范围,如果不能消灭流寇,为祸会一次比一次剧烈。”
刘若谷惊讶的抬起头,带着一点惶恐道,“那他们会攻陷桐城或安庆否?”
庞雨轻松的道,“他们一定会攻,一旦乡村破坏到一定程度,只有城市能获得最多的供应,流寇不能获得足够给养的时候,必然就能承受更大的伤亡来攻城,因为不攻城也要饿死,到时候攻守双方都没退路,就不是这次守桐城那么轻松了。”
刘若谷略有些紧张,他看看庞雨道,“那若是流寇拼命,大人觉得桐城能否守住。
小人的家小还在桐城,若是大人觉得不太稳妥,小人就把家眷接来怀宁,这里有大人守着,小人放心些。”
庞雨想想后道,“桐城的城池是牢固的,不过这性命攸关的事情,你还是把家小接来安庆,实在危急时上船就可以脱险。”
刘若谷连忙点点头,庞雨又对他道,“流寇会攻击城市是出于他们的生存需要,但能不能破城,不在于他们缺不缺给养,而在于我们,只要有强兵在手,他们必攻不破桐城或安庆,所以咱们的眼光不要看流寇如何,而是多挣银子多养兵。
当然养兵是本官的事,若谷你应得的顶身分润,是不会少你的。”
“小人愿意捐助大人养兵”“生意有生意的规矩,你也要养家糊口,此事就不必说了。”
庞雨摆手打断道,“上次本官出发前,让你整理的金、银、铜钱历年兑换比,可都整理好了。”
刘若谷连忙从怀纸,“大人安排的事,小人丝毫不敢耽搁。
这是小人整理的金银铜钱的历年对比。”
庞雨拿过呈文纸展开,刘若谷乘他看的时候继续解说道,“小人翻了一下往年当铺的记录,熹宗末年时候金银比是一兑七、八之间,崇祯六年时是一兑十二,今年已到一兑十三。
大体来看是黄金贵了。”
庞雨一边看一边皱起眉头,“兑换比增高,有两种可能,那若谷说是白银多了还是黄金少了?”
“这小人觉得,是白银多了。”
“哦,为何?”
“在桐城的时候大人给小人讲解过,货币增加而物质大体不变的时候,物价会上涨,属下的感觉,各种商货的市价一直在上涨。”
庞雨抬头看一眼刘若谷,然后失笑道,“若谷倒记得明白,不过这次我觉得,黄金和白银都少了,至少在流通领域内是如此。
你对物价上涨的感觉,恐怕来自平日使用铜钱。”
“请大人指点。”
庞雨把呈文纸拿起一点,“因为咱们大明朝的货币不光又金银,还有小额交易所用的铜钱,而白银兑铜钱的比例在升高,你记录的有嘉靖和万历金背钱,这两种铜钱都已停产,数量是恒定不变的,可以作为一个衡量标准。
天启年间的一两白银兑换四百文至五百文之间,到现在已经是兑换七百至八百文,这便说明市面上缺少大量白银。”
刘若谷一头雾水,他呆了片刻道,“可那些白银难道生生飞了不成,属下想来,以前在的话,不是一直都在么。”
“白银不会飞,但有大量的白银在退出流通领域,而没有新的白银进入。
天下动乱,金银有天然的避险属性,但白银既然是流通货币,怎会减少得如此之快。”
庞雨把呈文纸折起,“若谷你可知大明的白银从何处来的,是朝廷的银矿挖的,还是私人银矿挖的?”
“属下属下也不知道那些白银从哪里来的,但朝廷没有啥银矿的,这点小人知道。”
“朝廷没有银矿,可咱们的钱粮税收,都是以白银为标准。”
庞雨摸着下巴,“那就是说朝廷控制不了货币,既然控制不了的东西,为何要来用作货币?”
刘若谷自然也回答不了,他对当日庞雨安排这个任务十分疑惑,忍不住问道,“大人你看的这兑换比例,到底有何用处?”
庞雨把那张折起的呈文纸轻轻敲了两下,“自然有用处,从你记录的情况,白银处于持续减少的状态,黄金的趋势更强,获得金银的难度都会越来越大。
如果以白银来看,咱们大明朝处于剧烈的通货紧缩之中,生产任何大宗消费品、耐用品恐怕都不是好主意,只有粮食除外,药材也在可选之列,但毕竟量不会太大。”
“那这房屋呢,咱们在桐城还抵押了不少房屋田地。”
“白银流入多的时候,资产价格会上涨,通缩的时期,资产价格当然就是受冲击最大的。”
庞雨沉吟道,“田地也同样如此,粮价的涨幅恐怕不能抵消白银通缩的影响,更何况田地需要交纳赋税,赋税是以白银计价的,加之衙门里面那点事你也明白,钱粮用度都要摊在田赋里,造成土地的持有成本很高,当产出不能养活一家人的时候,土地就是负资产,抛弃负资产是人的本能。
阮劲昨天回来,说凤阳一带土地荒芜,逃难的人越来越多,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以后田地不要钱也未必有人要。”
刘若谷只觉越来越没有头绪,庞雨既说粮价要上涨,但又说土地没人要,粮食不就是土地种出来的。
他摇摇脑袋不解的问道,“可大人你说,那些黄金白银到底去了哪里?
难道往年都在那里,然后便不见了,这是个什么道理。”
庞雨笑道,“自然不是不见了,我说的是退出了流通领域,原因一般都是贫富差距太大,但本官只有稍稍有些头绪,还有许多模糊的地方,这让我也很想知道,咱们大明朝的银子都到哪里去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高升===
“杀!”
日头暴晒下的校场上,传来一阵怒吼,吴达财与同队八个矛手一同冲出,疾奔五步朝着人形靶突刺。
矛尖咄一声刺入了靶子颈项位置的孔洞,吴达财小心的抽回长矛,矛尖上竟然扎着一个木球,往左右一看,大部分人都是空的。
队长过来点了一遍,兴奋的朝那边的蒋国用喊道,“取木球两个。”
小队退回原位坐好,吴达财舒了一口气,这种刺杀训练方法据说来自《阵纪》,既要求准确又要求力度,缺少了一样都无法取出木球。只是《阵纪》要求是二十步冲锋,而庞大人只要求五步。
他们手中的长矛最开始是一丈四尺,到安庆就截短成了一丈二尺,今天变成了一丈。但吴达财对此颇为满意,因为携带行军的时候更轻松了,刺杀的时候也能更准确。
这是他第一次取到木球,总算没有拖小队的后腿,比较的对手是第二局的一个小队,那伙人只取到一个木球,这样他们晚饭获得一个加菜的可能就更大了。
以前在桐城的时候也有许多比试,比如推坑道和追猪,但不会记录在案,现在每天的比试都有那个蒋国用在记录,这个记录最后会用来做什么,暂时还不知道。
另外一边一声喇叭响,吴达财转头去看,是刀盾对长矛的比较,一边是自己小队的两个刀盾手,另外一边是第二局那小队的两个长矛手。
歪脸叫了一声,两人左手持盾,右手从背后取下一支标枪,这种标枪约四尺长,锋刃上包了厚布,跟前几天看到的五尺的不一样,吴达财不知道为什么兵器总是在换。
歪脸两人慢步接近,对面两个对手赶紧把长矛放平,到了十步之外歪脸大喊一声,两人立刻加速,手中标枪猛地投出。
后面的姚动山大喊道,“接着冲,不许停!”
两人身形一刻不停往前冲去,跑动中唰唰的抽出了腰刀,那两名长矛手面对扑面而来的标枪,不由惊慌的躲避,手中长矛顿时歪斜。
歪脸对面的矛手没有避开,标枪凶猛的扎中他胸膛,棉头在木板护具上撞出一团墨迹,矛手慌乱的退了一步,还不等他回过神来,歪脸已经顶着盾牌扑到面前。
矛手的急忙将矛杆向中间格挡,歪脸像那天对付吴达财一样,盾牌把枪杆顶住,那矛手比吴达财有经验,立即往后退了一步,拉长交锋的距离。但另外一边的矛手顶住了歪脸的同伙。
歪脸速度飞快进入枪身之内,矛手不得不又退一步,出乎他意料的是,歪脸斜着往旁去了,由于他的退后,旁边矛手侧翼大开,歪脸一刀凶猛的朝旁边矛手面门砍去。
那矛手惨叫一声仰天摔倒,校场边观战的第一局士兵齐声欢呼。
接着两个刀盾左右夹击,毫不费力的收拾了剩下的矛手,今日的比试中,第一局三比二获胜,他们晚上能获得加菜,还能记录在比试簿上。
歪脸回来的时候整局人给他喝彩,歪脸咧嘴笑起来,露出缺了一半牙齿的牙床。
吴达财跟着其他人叫了几声,却并不想看到歪脸那副尊容。
“其他队的刀盾看到没,标枪要投得猛,乘着他乱接着冲,投了标枪不上的,下来老子一人十棍子…”
吴达财满头的汗水,姚动山讲的一点没有听进去,安庆天气越来越闷热,上午的训练让他口干舌燥,身边就带着揶瓢,但队长不下令他不能喝,否则又要挨一通竹棍。而且后面还有让他最害怕的队列训练,更让他心烦。
校场中间有很多白线,上面都有编号,队列训练的时候由庞大人随意分派到某个编号,每天都不一样,他们需要从不同的位置出发,沿着校场边缘行进,然后沿着白色的虚线进入各自列阵位置。
训练很无趣,在吴达财看来也没有丝毫用处,更像是庞大人想出来折腾他们的法子。
姚动山讲完之后,队长下令他们喝水,吴达财赶紧摸出揶瓢,咕嘟嘟灌了一口。
揶瓢里面的水都发热了,但井水入口,仍让他感觉一阵清凉。
“下面又是那啥队列训练,今日是全局一起走,老子说在前面,队列虽不比试,但走得太难看,庞大人要骂娘的,庞大人骂老子,老子就要骂你们。”
姚动山的咆哮声中,吴达财愁眉苦脸的收好揶瓢。今日是全局一起走队列,能走得好才怪了。
“队长都过来,今日走甲区,全部是三排,咱们九个小队,一二三在第一排,后面接着第二三排,你们都说说咋走。”
吴达财的队长接话道,“要不然便排成三排,沿着边过来,到那个位置了直接往左转,这样最快,走上去又不会乱…”
另外一个小队长道,“人家局都是一长列走过来,咱们咋能弄个三排。”
吴达财无心去听,反正他们怎么说就怎么走,只求不要走错了被打,他担心前面那个呆汉乱走,最好队长在旁边走,这样出错的机会少。
眼睛乱瞄的时候,前面一个人影走来,仔细一看却是那位中军的焦大人,他背着手走过来,指指这边道,“你出来。”
吴达财吃了一惊,他那天毛遂自荐之后,焦国柞没有下文,他以为这事没戏了。
此时是坐在队列中,他迟疑了一下之后缓缓站起,周围第一局的士兵纷纷注目过来。
“吴达财干啥!想挨棍子咋地。”
姚动山和几个队长气势汹汹的走过来,吴达财连忙摆手,“是焦大人叫我。”
姚动山疑惑的看去,焦国柞客气的道,“这个人我要了,选了几日就这个人机灵点,我跟二弟说过了,晚间让他来守备府当值。”
焦国柞说完对姚动山拱拱手,便转身走了,剩下第一局的士兵呆看着站立的吴达财,人人眼中都露出嫉妒的神色。
……
“吴哥我帮你折被子。”
“吴兄弟你的盆子我帮你洗好了。”
第一小队的营房里一片嘈杂,此时天色麻黑,大伙刚刚吃了饭,吴达财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中军报到,董明远在一旁默默的帮忙。虽然就在隔壁的守备府,但地位与营兵已经不一样了,人家天天见的都是中军的大官。
几个队友前所未有的热情,七手八脚帮吴达财捆好行李。
“吴哥我给你留了个蒸饼,高升中军别忘了咱们这些老兄弟。”
平日不太说话的队友递过来一个蒸饼,吴达财伸手接了,他从入到这小队以来,今日是第一次成为舆论的焦点,心中颇为自得,把手一摆道,“咱老吴是啥人,自然不会忘了各位兄弟。”
面前凑过来一个大脑袋,正是站他前面的呆汉,这呆汉盯着吴达财,“你去中军了还挨竹棍子不?”
队长一把推开呆汉的脑袋,口中骂道,“人家中军的不练这些,上哪里挨棍子去,跟守备府也不同,值哨的亲兵有二三十人,那算是守备府的,前几日调走的都是认得几个字的,那才是去的中军,在中军那就是书办,就像…就像以前衙门算税的老爷,老吴你说是不是。”
队长也叫自己老吴了,以前可是连他名字都懒得叫,看来中军真是好地方。
歪脸此时冲洗回来,满身的水珠,便打着赤膊坐在对面,他惊讶的向队长问道,“原来中军就是衙门,那蒋国用、小庞大人、郭大人、焦大人都在那里坐堂么。”
“你懂啥,只有庞大人坐堂。郭大人是旗牌官,焦大人是中军坐营把总,蒋国用…呸,你得叫蒋大人,那人家是大书办。”
歪脸看着吴达财,“那老吴你也要当写字先生了?那有啥味道。”
“我…应当是的吧,中军嘛,总是要弄好些个文书。”吴达财打个哈哈,他又神秘的道,“我嘛,主要是跟着焦大人办事,焦大人你们知道不,那可是庞大人的结拜大哥,连庞大人都对他客气着呢,寻常事情只要焦大人说了,庞大人等闲也是要听的。”
屋中一片吸气声,他们最怕的是拿竹棍的郭奉友,然后是咆哮如雷的姚动山,而这些人都怕庞大人,庞大人每日都要来校场,巡视的时候不苟言笑,所以大家伙也怕庞大人。现在又出现一个焦大人,听起来比庞大人还要厉害,吴达财能跟着这个人,以后是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