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尔铭舒了一口气,庞雨在他心中有种莫名的威信,似乎他说的话颇为可信。
“那庞将军的意思,流寇不会往桐城来?”
“在下可不敢说不来,只是说即便来了,也不会是千军万马。”庞雨宽慰他道,“只要史大人带兵马过江,保住桐城应是无忧的。”
“那庞将军说的,是保住县治,还是保住县境?”
庞雨抬头看了一眼杨尔铭,去年的时候,这句话是他问杨尔铭的,现在角色反转过来了。
“那得看到底有多少流寇,也要看史道台怎么想的。”
杨尔铭的焦虑并未完全消除,正想继续说话,南边一通锣响,一道红色的队列出现在远处官道上。
……
一副官轿停在接官亭外,桐城官员和士绅全都跪伏在地上。
身边的周县丞呼呼的喘着粗气,庞雨偷偷看了一眼,见周县丞口中流出长长的唾液,一副吃力的样子,倒不是他紧张,而是旧疾复发。
从年初流寇入侵之后,这位周大人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庞雨还没忘了当初的提携之恩,刚回桐城就曾亲自去拜望。
前面的官轿轿帘掀起,庞雨跪在地上抬眼去看,见到一双官靴落在地面。
“下官桐城知县杨尔铭,领在衙官吏士绅叩迎道台!”
前面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锦仙请起,诸位请起。”
庞雨听了赶紧接道,“属下接道台大人军令协守桐城,安庆守备庞雨,恭迎道台大人。”
“庞守备请起。”
庞雨这才站起,恭敬的垂手肃立,这位南明的名臣终于出现在眼前。史可法比庞雨矮了半个头,脸颊清瘦胡须干枯,大约三十岁出头的年纪,按他现在的品级,算是年轻有为的官员,跟张国维比起来,眼神更加温和,也有超出年龄的沉稳
。虽然是在盛夏,史可法虽满头大汗,却仍全身穿戴整齐,庞雨留意到他的官服补子是孔雀,应该是三品或从三品的文官,而上次见张国维的时候,庞雨因为紧张没有细看
,不知道到底几品。整饬兵备道跟巡抚一样,属于因事而设,不属于正职,史可法的正职是江西布政司参政,从三品的官,张国维的正职是都察院佥都御使,正四品的官,算起来史可法还高
半级,但巡抚又需要管辖兵备道,在礼仪上会造成混乱。
为了让品级符合上下级关系,朝廷往往会给巡抚加一个兵部侍郎的空衔,这样就是正三品,又比兵备道高了。这其中的有些道理,都是听那些幕友讲的,如果不是这些人,庞雨只会一头雾水,不明白明朝为何把一个简单的官职等级弄得如此复杂,同时对朝廷中言官的地位有新的
认识。史可法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临来之际,张都爷面喻本官,桐城一个少年知县,一个少年将军,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要固守安庆非得二位不可,今日一见,果真二位都
是少年英豪,由不得人不说,桐城真是人杰地灵。”一句话表扬了在场所有人,杨尔铭两人连道不敢,得了史可法称赞,周围气氛也轻松了一点。庞雨偷眼看了看史可法,果然能这么年轻做到兵备道,讲话的水平比起县衙
众人高了许多。史可法又看了一遍场中其他的官员和士绅,语气温和的开口道,“诸位年初奋战破贼,保桐城万民平安,此为官绅无上功德,本官也代张都爷,谢过各位护民之功。此次流
寇再入河南,本官特领兵前来,还望各位如年初一般,与本官同舟共济,共保桐城周全,不负吾皇重寄。”
场中各人纷纷谦逊,杨尔铭带着史可法,一一向他介绍场中人等,史可法十分和蔼,跟每人都交谈几句。
庞雨有了空,往官道后面看了一眼,第一个竟然就看到潘可大,潘可大正冷冷的看着自己,庞雨也不生气,微笑着点点头。
潘可大的侧前方是一名没见过的将官,大约四十岁上下,身材看着有点发福,不像是能征惯战的样子,后面还有一些穿戴整齐,可能是低级军官。
目光又往后面扫去,官道上布满军队,往后延伸了很远,但队列颇为混乱。
前面的估计都是二人家丁,但数量总共只有两百人左右,以红色胖袄为主,再后面的花花绿绿,很多人衣不蔽体,恐怕就是拉来凑数的壮丁了。
那边的见面仪式已经完毕,史可法原本已经要上轿,随意的看了一眼路边的守备营,他停顿了一下,忽然转头往队列走去。杨尔铭和庞雨只得随伺,史可法沿着队列横向走动,面前的守备营队列整齐,所有士兵身形笔挺,因为夏日的大强度训练,这是士兵显得黝黑精壮,前排士兵有部分穿戴
了锁子甲,与官道上那些官兵相比,自有一股威武之气。
史可法走到队列尽头,转头对庞雨问道,“这都是庞将军的家丁?”庞雨赶紧回道,“禀报大人,下官营中不分家丁。这些士兵都是下官一个一个挑选的,每个都是精壮好汉,入了我营中,便是要杀贼报国的勇士,都是朝廷的兵马,没有一
个是下官自己的家丁。”
史可法眼中有些惊异,此时的家丁是将官的惯例,也是将官地位的保障,没想到庞雨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庞雨则一直在观察史可法的神态,马先生送来的消息中,特意提醒他,史可法是东林党。庞雨与阮大铖、张国维、复社诸子来往中,已经对东林党的风格有所理解。
果然史可法随后便露出赞赏的神色,对庞雨点点头道,“庞将军如此年轻,便能有此人见识。难怪张都爷说,庞将军与一般武人是不同的。”
史可法转向杨尔铭道,“有如此雄壮的兵将,本官对固守安庆倍增信心,原本打算到了分守道分司再跟二位详谈,此时却不吐不快。”
两人赶紧肃立恭听,史可法又看了一眼队列,庞雨以为他还要继续表扬,史可法只要对安庆守备营满意,以后能提供更多资源的话,经济压力就小了很多。“本官自接任安池兵备道,便日夜筹划。流寇之势往来不定,千百万人啸聚而来,呼啸而去,安庆一府通衢之地,地接湖广、河南、江北,要守住如此广阔之界,何来如此
众多兵将可用。”
庞雨心中忽觉不妙,偷眼看了一下史可法,听他的意思,似乎不是要增加兵马。史可法面色变得严肃,“观流寇年初入境,有城池之处多能自保,宿松、太湖、潜山无城,荼毒最惨。本官受命封疆,既守地亦守民。安庆一地,凡平野近官道之民,皆应
聚落结寨设堡,流寇入境,便入寨互保,流寇自会知难而退。”
杨尔铭犹豫一下道,“大人言之成理,然则乡村之地,结寨设堡时,钱粮用度…”“凡大聚之寨,钱粮用度若有不足,本官可帮忙筹措,此乃守地保民之关键,势在必行之事,如此百姓皆有庇护,资财粮草皆无流散,一府之地百堡千寨,护万千百姓,流
寇往来一无所获,自然不复再犯。”眼前的史可法说完神采奕奕,对自己的策略十分自信,庞雨跟着杨尔铭一起领命,低头时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第一百八十八章 心中之城===
桐城北拱门内街上,衙役和士兵清开了街道,史可法刚刚从官轿中下来,杨尔铭和庞雨等人匆匆由后赶到。
今日史可法视察城防,由西而东,查看了西北方高于城墙的山崖,由城墙至北拱门后,便下了城墙,原本计划是视察紫来桥一带,但他突然要求在此停轿,杨尔铭颇有些措手不及。
杨尔铭看着史可法,“预备仓就是左近,大人是否要看仓储?”
史可法摇摇头,抬头看着西侧的一座牌坊,杨尔铭和庞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牌坊内的大门上挂着一块牌匾,写着“左公祠”三个字。
庞雨微微低着头,仔细留意着这位道台大人,史可法眼圈渐渐发红,眼中流露出深刻的感情,衣袖下摆不停的抖动。
所有人都不敢打扰,过了良久,史可法的情绪平复了一些。
他看看杨尔铭,却并不解释,抬步往内走去,门内有两个守祠的夫子,看到当官的来了,自然也不敢阻拦,庞雨等人连忙跟在后面。
左公祠分为三进,史可法进了祠堂之后,反而步伐沉重起来,在每一处都细细查看,墙面上有些修补的痕迹,史可法都伸手抚摸。
最后到了摆放左公像的大堂,史可法在门前踌躇良久,终于迈步走入了进去。
后面人等都不敢跟进去,庞雨在侧门外站着,只见史可法跪伏在左公像前,渐渐发出了哽咽的声音,随后哽咽声越来越大,史可法的背脊剧烈的起伏,显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杨尔铭站在另外一边,眼中满是惊疑。
史可法刚上任,杨尔铭没有巡抚衙门的消息来源,不知道史可法与左光斗的关系,对这种情况缺乏预备,看眼下这个情景,史可法与左光斗的关系非同一般。
从杨尔铭上任以来,重点工作一直是防范流寇,对左家和左公祠都缺乏重视,跟左家关系还不如王文耀等人密切,此时颇有点惶恐,又等了好一会,左光斗才从大堂出来,虽然已经擦拭过,但仍留着一些泪痕。
或许是情绪得到了抒发,神情比进来时候轻松了许多。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缓步往门外走去,一边对身边的杨尔铭道,“今日见到忠毅公的祠堂,本官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一时有些失态。”
杨尔铭拿不准怎么回话,见到庞雨走在对侧,连忙对庞雨打个眼色。
庞雨赶紧回道,“桐城百姓同样缅怀左公,大人身为左公得意门生,在此真情流露,乃是人之常情。”
史可法原本是向杨尔铭说话的,因为文武地位的悬殊,文官除了公事之外,寻常时候并不认为武人有资格和他们对话。
但此时听了庞雨的话,正好切中了他此时心情,不由转向庞雨道,“难为庞守备也知道本官是左公门生。”
庞雨知道史可法怀疑自己曾打听他的背景,有些上官对此是介意的,当下沉稳的回道,“下官在桐城长大,与泽社、复社士子都有往来,他们提及左公身前事,左公最看重的学生便是道台大人,曾说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唯此生耳。
当日听过也罢了,只是想着能得左公如此评语,不知是何等人物,未曾想有朝一日,还真能一见大人尊容。”
史可法露出有些惊异的神色,旋即一闪而过。
庞雨仍是一副谦逊的模样,收到马先生提醒的时候,他并未想到史可法和左光斗是如此亲密的关系。
但出于一种谨慎,仍在安庆和桐城打听了一番,特别阮劲从左家的家仆打听到一些消息,大出庞雨的意料之外。
刚才这番话,庞雨拉出了复社自抬身价,又开解了上官的怀疑,顺带捧了一捧史可法。
“那是老师的谬赞,本官受之有愧。”
史可法果然又抛开了戒备,微微叹口气接着道,“当年老师蒙难,闻在狱中受炮烙之酷刑,本官忧心如焚,贿通狱卒之后乔装蔽衣而入,老师面额已不可辨,认出是学生前来,怒斥本官轻身而昧大义,学生不敢复言,禁声而出。
当年情景,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
史可法眼眶又有点发红,停顿了片刻才道,“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当年教诲牢记于心,不敢片刻相忘。”
“休说是道台大人,连下官一个旁人,听了也感佩五内,以前只知左公正直,今日方知如此忠烈,日后定当以左公为楷模。”
史可法看向庞雨的眼光也温和了不少,从昨日见面之后,他主要是和桐城的文官议事,了解桐城的地形和城防布置,与庞雨并无多少交流,此时两人关系拉近了不少。
此时走到了门楼,史可法见到两个夫子,知道是左家请来打理祠堂的,本不打算跟他们说话,但走过了几步之后,又返回过来。
那两人见大官过来,吓得跪伏在地上。
“二位可是一向在此打理?”
两人连忙点头,史可法又问道,“本官见各处有倾塌损坏,更有些地方修补未完,不知是否缺少钱粮所致?”
听到此处,跟随在后的杨尔铭脸色不佳,他本身不是东林党一系,左光斗又过世多年,他确实不够重视。
本来史可法新官上任,杨尔铭对迎接他还是做了不少准备,花了很多心思。
如果史可法此时要追究此事,杨尔铭因一个祠堂得罪了上官,确实感觉有点冤枉,一时间脸上涨得通红。
一个扫夫在地上发抖,另外一个犹豫了片刻,终于抬头结结巴巴的道,“回回大人,这两年地震两,两三次,前些日大雨,冲塌的。
知县大人和一个啥庞将军出的银子,找了匠人来修补,听说流寇要来,匠人跑了,才没有修补完,不是缺银子。”
史可法哦了一声,杨尔铭满心惊异,转头往庞雨看去。
庞雨沉着的向史可法躬身道,“小人虽长于市井,然则自小受桐城百姓耳濡目染,一向敬重左公,桐城能在年初面对数万流寇奋战得保,其一因城墙坚固,此乃砖石之城,其二则是百姓的舍身奋战,百姓之所以能如此,乃是受到左公这样先贤的感召,此乃心中之城。”
史可法连连点头,看着庞雨的眼光变成了一种喜爱和欣赏。
庞雨感受到了效果,赶紧接着道,“前些时日安庆各地暴雨成灾,小人在怀宁救灾之时,想及桐城的城墙和左公祠,事关桐城砖石之城和心中之城。
即刻遣人回桐,与杨大人筹措了一些钱粮,准备修补城墙和左公祠,便有流寇入寇消息,许多匠人逃散回乡,是以尚未竣工。”
杨尔铭更加惊讶,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这两句话让他脱离了困境。
“庞将军这心中之城,才是说到了要害。”
史可法赞赏的道,“桐城能让流寇铩羽而归,有砖墙之功,也是左公在天之灵护佑,更要紧的,便是左公感召百姓所建的这心中之城,才是天下间最坚不可摧之城。”
史可法又转向杨尔铭道,“桐城城防坚固,粮草器械齐备,锦仙是下了心思的,也是功不可没。
今日见到桐城不但预备周全,且众志成城,本官甚慰。”
杨尔铭脸上的红色褪去,缓了口气道,“不敢当大人谬赞,下官职责所在,敢不殚精竭虑。
左公故居啖椒堂就在隔邻,大人要不要拜访。”
“自然也要去的。”
史可法心情大好,领头出了门楼,竟然招手让庞雨走在身侧。
“难怪张都爷赏识庞将军,今日听庞将军谈吐,绝非只是武夫,不知可曾识文断字?”
庞雨忙回道,“在下不敢说识文断字,但自小家中是开药店的,就在西边的宜民门内,总是学了一些字,也看了一些书,但脑中有个顽疾不得发挥,因缘巧合得愈之后入了国子监,本打算以后学左公一般读书为官,造福天下,未想流寇入侵,杀戮之惨古今未有,愤而投笔从戎,誓要上报朝廷,下保百姓。”
“原来如此。”
史可法看着庞雨更加温和,“上次听张都爷说,庞将军是四五月才上任,短短数月已经练就可用之军,当也是下了不少心思。
临来之前,张都爷让本官要重用安庆守备营,不知庞将军营中是否有欠少,需要本官调拨的?”
“谢过大人,之前王道台也对安庆守备营多有关照,是以陆营才得以建立。
只是毕竟草创不久,营中各项物资、器械、被服、营房无一不缺。
即便拿着棍子,下官也敢带这些兵将抵抗流寇,但下官想着,兵将也是来自百姓,能让他们甲坚兵利一些,少死伤一些,总是好事,也是上官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