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雨丢下手中几片样品,这些铁匠三天做出来的,只有一个前胸的大小,如果不发动全安庆的铁匠,他根本不可能在短期完成九百件铠甲。
余先生张了张口,最后又没有说出来,庞雨倒注意到了。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我们守备府做事不讲虚的,只看你说得有不有理。
特别涉及战备、钱粮、训练的事情,衙门里面可以说虚话,军队绝对不行,因为平时说虚话,打仗的时候得自己拿命去贴。”
余先生听了躬躬身道,“小人觉着,这三四十两一件的铠甲,如此应付了事,那就是三四万两银子,委实可惜了。”
他满脸的痛惜之色,仿佛花的他自个的银子,庞雨以前给他送过银子,但没见他花过银子,看起来比一般老百姓花钱还心痛。
庞雨揉揉额头,“本官也不想如此花银子,但是等不得,各方情报表明,流寇正在大规模进入河南,何时来安庆谁也不知道,有可能不来,也可能明天就来。
南直隶各处问了,没有现货能买,至于订单嘛,先不说外地铁作坊敢不敢做铠甲,也没听说哪里擅长,眼下只能将就着用,就本官方方才说的标准,能做多少做多少。”
余先生脸上皱成一团,嘶嘶的呼吸了片刻,“那将军何不做些鳞甲,这东西打制更容易,同样可以修补。”
“此时我曾与先生说过,我营主要在大江沿线作战,鳞片对肌肤有损伤,必须在里面增加棉衣一类缓冲,夏日气候无法如此穿戴重甲,恐怕不太合适”“可冬季马上就要到了。”
余先生埋着头,有点害怕的低声道,“冬季便可穿戴,流寇若是入了河南,明年春季之前大约一定会来,咱们这鳞甲,也是可以用到初夏的。”
庞雨思索片刻后仔细的看了看余先生,“先生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余先生原本有点紧张,因为他的观点和庞雨并不一致,此时听了庞雨的话,似乎自己的观点打动了上司,心中一松接着道,“最要紧是这鳞甲制作起来比锁子甲便捷,铁匠打好鳞片之后,钻孔可以由学徒做,编制和内衬可以由女人做。”
庞雨有些动容,“先生是去铁匠铺看过?”
“大人交代的事情,小人自然要尽心尽力。
跟桐城那张满寿谈了,这几日白天都在铁匠铺,知道大致的情形。
鳞甲铁片要达到可用,需反复捶打,如此既坚固又轻便,之后在鳞片四角钻孔,再穿线编织成形,最后才是内衬,其所耗时间主要在铁片,需铁匠亲自动手,但打制起来也比那环锁便宜,之后的大可招来学徒现学现做。
只要不误铁匠的工时,便做得快捷,反观那锁子甲,所有皆需铁匠动手,无论一镶四还是一镶六,皆甚为繁琐,此时还在编平板,之后还要成形,更有肩、脖、臂连接,不是熟手的话,恐怕一月难成一件,不敷大人急用,还颇费银钱…”余先生打开了话匣子,侯书办和庞丁一直看他,又不停的打量庞雨的神色。
庞雨待余先生说完,才满意的笑笑。
这个余先生主理铠甲只有十天的样子,但能看出来是去下了功夫的,而且提出了他自己的见解,并非是那种呆板做事的人。
回想了片刻后问道,“先生是浙江诸暨人?”
余先生赶紧回道,“小人是诸暨人。”
“先生以前做过哪些差事?”
余先生恭敬的道,“小人在诸暨工房、户房当过书办,之后又去过府衙的户科,跟两位绍兴的先生学过五年。”
“原来如此。”
庞雨点点头,他记忆中绍兴确实出这类实务型的人才。
与庞雨的印象有偏差的是,此时还没达到清代那样绍兴师爷遍天下的程度,但在无论是朝廷还是地方,已经有大量绍兴人帮助官员处理实务,特别是在京师的户部,这种财会人员基本被绍兴人垄断,技能传授也在绍兴人的范围,这是清代绍兴师爷形成的基础。
但余先生提的方案跟庞雨的预计有比较大的差别,在长江沿线通用性最好就是锁子甲,鳞甲一旦到了夏天就无法使用,特别是在五月至八月,庞雨自己试过,若是在六月间穿上重甲,站十分钟就基本没有战斗力了。
重量至少在四十斤,桐城甚至造出过六十斤的,这对行军是巨大的压力,穿戴又颇为耗时,面对以骑兵为主的流寇时,一旦遭遇舒城那样的突袭,这些重甲兵还没穿戴好可能就崩溃了。
侯先生咳嗽一声,打破了堂中的安静,他对着庞雨低声道,“若是造了这鳞甲,天热之时这些兵将便无法出战,总不成再给他们一人配一件锁子甲,届时岂非耗费更多。”
庞雨抬眼看了侯先生,“那侯先生的意思是怎么造?”
侯先生一愣,他只是想反对余先生的方案,至于最后要怎么解决问题,却并没有考虑。
余先生泰然自若的道,“锁子甲还有一项,属下问过守备府中老人,平日要时常除锈,这大江边潮湿,若是堆叠存放,便锈蚀在一起。
必须兵丁时常打磨,颇为耗费兵将体力。”
侯先生对此没有想过,一时无法反驳,只得闷声退了下去。
庞雨也没追问,又自己闷头苦思,他现在手下的人是两个极端,能打仗的都不识字,识字的一点不会打仗,军中事务都是这些书办在处理,涉及到军队建设方向的事情,他没有人可以商量。
“拍脑袋就拍脑袋吧。”
庞雨站起来道,“先应今年的急,全部做鳞甲,鳞片的规制由先生你带人确定,带裙甲重量四十斤至四十五斤,二十步防弓箭,五步防标枪,近身防砍击,做大中小三个型号,皆不得超过四十两的价格。
从第一百总局开始装备,齐了再装备下一个,让安庆、桐城、望江所有的铁匠铺都做,验收一件给一件的银子,争取两月做出九百件,最迟三个月要完数。
至于锁子甲,告知那些铁匠,明年采购以锁子甲为主,若是想接以后的生意,让他们自己先操练熟悉,标准便是方才说的,明年谁的样品好,我就给谁做。”
余先生的意见得到采纳,脸色颇有些兴奋,庞雨却转向侯先生,“请侯先生拟文,铠甲采购事宜由余先生统管,郭奉友带亲兵队负责验收,杨学诗协助,必须真刀真枪验收,庞丁负责支付银钱。”
余先生听完愣了一下,按照以往衙门的规矩,这事情交办给自己,就是一个人从头管到尾,正是获利的时候,庞雨却把权都分光了。
倒是庞丁和侯先生习以为常,没有丝毫奇怪的表情。
庞雨看看三人,“军中物资还有哪些需要补充的?”
庞丁马上回道,“大人,天气马上凉了,除了壮班的老人外,其他新丁还有冬装没备。
在安庆新招募了五百步兵,除去在桐城死伤的一百七十人,还需购买一千三百二十三件冬装,应补长矛五百六十支,矛头一千二百支,腰刀三百七十把。”
“史道台拨发的收到没有。”
庞丁低着头道,“拨发长矛七百支,有三百三十支不堪用,其余的那些,重量和我营所用又不同。
腰刀五百把,有两百不堪用,棉甲尚未到,但拨发总数不过两百,另外便是薄钰,需采购铜料五千斤,锡料一千斤…”庞雨摆摆手,养兵的耗费远远比军饷要多,一支新营处处都要花银子,器械装备投入之后,每月还要支出兵饷和损耗,如果扩军到两千人,光铠甲就要八万两,庞雨虽然才融资了一大笔钱,但也感觉有些支撑不起,只能装备半数铠甲。
朝廷拨付的装备和兵饷都不足,特别是器械上,使得他只能自己往里投入。
“这么多项,都写成文书给我,不要等本官问你才说。”
“这…属下不会账目。”
庞雨瞪了庞丁一眼,现在庞丁既管军需,又兼任着会计出纳,他手上确实没有其他可用的人,但庞丁以前只是个药房帮佣,能力好像确实达不到。
“以后你当军需官,让刘若谷挑选两个可靠的账房,安庆本地籍贯的,明天带过来。”
庞丁松了一口气,他也不想兼着那么多的事情,每天战战兢兢,最怕庞雨问起答不上来。
庞雨挥手让他们退下,堂上只剩他自己,在桌边发了一会呆,随手翻了一下桌案上的日程表,马上还要召集百总开会,他需要调整军队的编制,然后补充损失的兵将器械,该提升的要提升,部队将达到一千三百人,似乎营房又不够了,这事情指望不上史可法,大概又得花银子。
揉揉额头之后,庞雨对着外边喊了一声,郭奉友马上跑了进来。
“通知百总会议,另外你派人去告知水营陈把总,让他戌时初刻来大堂见我。”
铁血残明 </p>
===第二百零五章 水营===
夜色下的守备府,门廊下点起灯笼,在秋风中微微摆动。
府门前一个人影在拴马的鹿柴边,他约莫有四十多岁,一副养尊处优的富商墨阳,此时正恭敬的站着,不时用手锤一下大腿的位置。
门前的两名持矛的卫兵目不斜视的肃立,就像那人不存在一般,挎刀的那个军官则在一旁面朝他站着,让他有点不自在。
侧门吱呀一声开了,等候的人连忙上了平台,急急上前两步,“有劳先生了,不知庞大人可有闲了?”
候先生躬身道,“陈把总久候了,庞大人刚刚与陆营众官议事完毕,请陈把总进去说话。”
陈把总赶紧跟着侯先生进了侧门,一路入了大堂,右侧还有两间房亮着,里面有人在说话,不像是商量事情,但陈把总心中有事,也无暇去仔细分辨讲的什么。
从大堂左侧通道过的时候,陈把总看灯光昏暗周围无人,赶紧拉住侯先生袖子,塞过去一锭银子,侯先生没有言语,直接收了银子。
这种也就是个见面礼,希望侯先生平日美言几句,含义是不言而喻的,此时夜间寂静,言语多了被周围士兵听见,两人没有交谈继续往前走。
跟着过了二堂,又有两个卫兵,一样的笔挺肃立。
陈把总经过时不由多看了两眼,方才他在门口等了足足一个时辰,门口两个兵愣是没动,只有那军官走了几步,陈把总从来没见过这种兵,不知道他们的腿酸不酸。
到了后衙的书房外,又有两个士兵。
一路上莫名的气氛肃杀,陈把总心情也越发紧张。
侯先生在门口通报了一声,陈把总进了书房,终于见到了自己那个年轻的上司。
“属下拜见守备大人。”
“陈把总请起。”
庞雨并没有站起身来,眼睛仍然在看手中的兵书。
陈把总站起来,依然埋着头,以示对上司的恭敬,眼角看到自己那张礼单正放在桌案上,心头稍微放下了一些。
以前陈把总并不太畏惧庞雨,因为庞雨并没有任免他的权力,那权力都在王公弼那里。
安庆以前主要是水营,用于防备大江,守备一般都是水营出来的,桐城民变之后,张国维鉴于安庆陆防空虚,增设陆军兵额,又让潘可大接任守备,等到年初流寇入侵,安庆的防御越来越转向陆地,庞雨能从桐城壮班班头跃升守备官,也是借安庆军力由江向陆的契机。
但即便这样,以前王公弼在任的时候,陈把总并不怕庞雨,但现在史可法上任,还不等陈把总打通关节,就来了一个北峡关大捷。
由于这次大捷,使得应天巡抚辖区在最近官军的低迷中取得了一个亮眼的战绩,张国维给史可法回了一封信,对史可法和庞雨都是大加赞赏,史可法显然不会为了陈把总那点银子与庞雨为难。
在王公弼离任的情况下,陈把总无人照拂,虽然给史可法也送了银子,但现在庞雨显然大占优势。
陈把总在兵备道衙门是有些人脉的,流传出来一些消息,都是庞雨要拿水营开刀,而史可法已经答应,这才是他如此惊慌的原因。
就算史可法放过了陈把总,只要庞雨往张国维那里告个刁状,眼前面临流寇威胁的情况下,用他给庞雨送个人情,张国维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前几日陈把总已经连续求见了几次,都没能见到庞雨,今天午后才通知他晚间过来,他早早过来等候,结果在门外就站了一个时辰。
屋中十分安静,庞雨仍在看手中的书,陈把总心中惶恐,又不敢打扰,场面颇有点尴尬,连侯先生也进退不得,不知道庞雨要不要他旁听,只得把门虚掩后等着庞雨吩咐。
好半晌之后,庞雨才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陈把总,“兵书云,十卒而杀其三者,威振于敌国;十杀其一者,令行于三军。
不知陈把总以为然否?”
陈把总愕然片刻,语气有些不善,他心头又提了起来,赶紧回道,“这既然是大人都看的兵书,必然没有错了的道理。”
庞雨放下手中的兵书,“本官觉得道理是有的,至少本官杀了几个人之后,守备营在北峡关,可算令行于三军。”
“大人仁厚,那什么,待兵若子,想来那些兵将,也是愿意为大人效死的。”
庞雨不假辞色,开场白算是说完了,他也没让陈把总坐下,仍是让陈把总站在案前。
等了片刻后,庞雨淡淡开口道,“陈把总是安庆水营的老人了,有些事情不必绕圈子,我们说明白一些。
照着往年的常例,水营做自己的生意赚钱,上官分润一些,自己收一些,剩一些给手下,各家可以养活一家人。
运送漕粮也是水营的好生意,从各地次水仓往万亿仓,万亿仓往京师,船头可以拿捏粮头、仓子,一年下来船工军户日子过得下去,当官的还能成个有钱人家。
若是那时节,本官也不说什么,一切依老规矩办。”
陈把总张张嘴似乎要辩解,庞雨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打断。
“但如今不是往日,流寇肆虐中原,安庆地处要冲,一旦有警则数日已至城下。
届时陈把总可以坐船过江,我陆营走不了,史道台走不了,安庆数十万百姓走不了。”
语气虽然平淡,但隐含着杀气,陈把总额头开始有了一点细细的汗珠,“属下不敢敷衍大人,只是水营这个一向就是运送漕粮为主,大人所说的那些生意小人不敢隐瞒,但一定照规矩办,属下不是那不识好歹的人,但凭大人吩咐,小人必定尽力而为。”
说罢陈把总微微抬眼看了看,庞雨脸色严肃,似乎他所暗示的分润并没打动庞雨,只听庞雨继续道,“水营是朝廷的营兵,朝廷的规矩才是规矩,营兵就是要打仗,不是做生意的。”
陈把总额头的汗水越来越多,后面的侯先生不敢出声。
他以前在县衙做事,官吏之间有矛盾,吵闹打斗的都见过,但从入了这守备府,动辄就威胁要砍头,侯先生听得胆战心惊。
按道理庞雨若是威胁陈把总,是不方便其他人听得,可庞雨并没叫他出去,他也不敢走,只能在后面一动不动。
屋中沉寂了一会,才听得庞雨的声音又道,“有些事不需要本官吩咐,营兵要打仗,都是将官的分内之事。
陈把总回营整顿人马,本官明日要点验校阅,按兵册所列员额、器械、兵船,本官皆要看到,点阅完毕,水师临江操演,旗号、船阵、兵器放列,一样不得少减。”
“属下这水营”陈把总举了一下袖子准备去擦额头的汗水,仓促中想起是在守备府,赶紧又放下来,有些结巴的道,“不瞒大人,水营积弊多年,每年运漕养家,实无力操练,且,且漕船还有部分未曾返回。”
庞雨站起身,来到陈把总的身侧,看着陈把总紧张的面孔,“陈把总统领水营,却告诉本官无力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