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将军介绍的熟识,自然是信得过的。
放利有放利的规矩,本官原本不在意利钱这些微末之事,但这钱粮是百姓筹措而来,总要问清了才好定下。”
庞雨理所当然的道,“生意归生意,大人自然该问。
其他县预征粮是年利一钱八分,但其他利钱是一钱。”
杨卓然神色不动,他崇祯四年的进士,在其他职位上也有数年时间,虽不是坐堂官,但对衙门的借贷有所了解,在白银越来越紧缩的明末,庞雨这个一钱的利息有些低。
他点点头道,“那本官要与那些士绅商议才能定夺。”
庞雨知道这句话就是拒绝,后面就没下文了,原因还是利息低。
但他也承受着巨大的经济压力,短期内不能再用那么高利息的资金。
当下也是神色不变的道,“他处银庄或许能多给些利钱,但有些东西,他们给不了大人。”
说罢对着后面一挥手,鼓点更加密集,下面发出阵阵喊杀,已在演练交战。
庞雨看着杨卓然的眼睛,“如果流寇入侵太湖,大人需要先到安庆求援兵,马快跑一天报信,安庆调兵少说三天。
流寇进军极快,可能数股流寇同时入侵宿松、太湖、望江、潜山,四天时间他们能做很多事,安庆远水难救近火,大人又守土有责,这中间的为难处,下官甚为体谅。”
这句话中,筹码就是庞雨的守备营,尤其在展示了战力之后,在杨卓然的心中已经形成了依靠,也无论太湖筑城是否完成,有没有军队的救援,对太湖的安全才是至关重要的。
杨卓然要与史可法建立个人感情,也是希望在紧急时刻史可法能先救援太湖,毕竟他的性命已经与太湖绑在一起。
对他这样的知县来说,最难的就是那句守土有责,在目前朝廷的处置政策里,弃城而逃是死罪,即便那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池,而留下来同样会被流寇杀。
杨卓然从来到太湖那天起,就处于这样的进退两难之中。
而庞雨刚才的意思,如果不按一钱的利钱存在大江银庄,守备营绝不会救援太湖,把利息问题转换为了生死问题。
杨卓然立刻露出了迟疑,他的处境被对方完全看透,庞雨两世的经历中,认定了一个准则,只要抓住了对手的弱点,就不需要绕圈子,也绝不会怜悯。
城外喊杀声急,所有观众热情高涨,混没想到这小小的城楼上还在进行另外一场没有硝烟的厮杀。
庞雨给了片刻让杨卓然消化,随后左右看看后道,“今日见了杨大人为太湖百姓的辛苦,下官也颇为感佩,出于对杨大人的敬重,守备营可以考虑在靠近太湖的地方驻军,若太湖有警,两日之内就可以赶到太湖,不知这个利钱是否足够。”
杨卓然有了一个台阶,同时庞雨抛出的这个筹码也很重,当然他不知道庞雨原本就打算在石牌驻军,此时包装成了特意为太湖提供的筹码。
“若是四县同时有警……”庞雨淡淡道,“在下方才说,若太湖有警,就会救援太湖,只涉及太湖。”
杨卓然得了想要的答复,又打量庞雨半晌,“庞将军考虑的驻军是在太湖,还是在靠近太湖之地?”
庞雨不由笑了起来,这个杨卓然果然老道,如此时刻还能想到驻军不能在太湖,因为驻扎在太湖,最后可能就是地方供应钱粮,还得担心兵灾,对杨卓然这个牧守的工作未必有利。
“太湖之外不远,两日行程之内,平日不需太湖供应钱粮。”
杨卓然眼睛转动片刻后盯着庞雨,“一日行程。”
庞雨此时反而感到轻松,如此讲价比绕来绕去好多了,不由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事在人为,兵将走得快点就是一日行程。”
杨卓然略作考虑后肯定的道,“杨某觉得庞将军方才说的有理,大笔银钱存放于无墙之城,非是长久之计,贵友的银庄是个好去处,将军驻军太湖左近之日,便要劳动庞将军代为引荐。”
庞雨拱手道,“一言为定。”
此时城外马蹄隆隆,演练已经进行到尾声,守备营和标兵的马队出动,开始追击残敌,相对拱手的两人相视一笑。
……注1:乾隆《太湖县志》:舆地志:“(太湖筑城)是时初值兵火,民尚殷饶,争乐助公役,故经费六万有奇,未支公帑。”
修建工作在崇祯九月三四月开始,款项筹备应当在八年年底前已完成大半。
上一章注1:康熙《安庆府志》,市:石牌,城西百里,通潜太宿望四邑。
===第二百一十一章 军力===
安庆的十月秋意渐浓,粮船排满盛唐渡口,虽然在受灾之后,但安庆依然有余粮销往江南地区,随着货物的流通,萧索的市场又有了一些活力。
但在安庆之外,流寇的警讯越来越密集,各种消息表明,流寇正在蜂拥出关,从陕西至湖广、河南,活动区域横跨千里,中原已经烽烟处处,且越来越接近河南的东部,又一波流寇的高峰正在到来。
对于紧邻河南的安庆,受灾的三个县免去了七年八年的赋税,其余三县也已经完成秋粮征收入库,地方衙门所有的精力都转向了备寇。
有了年初的教训,没有地方官敢再忽视备寇的工作,皆在各自能力内加强了情报工作。
桐城、潜山方向已有数次警讯,不但是安庆周边,连大江上游也有各种传言,甚至传说流寇准备抢船渡江,每日牙行和漕帮在盛唐渡收集到大量与流寇相关的信息,数量已经是九月的五倍以上,汇总稍微可靠的消息后,湖广和河南出现的流寇大小营头已经有三十多个。
作为安庆最重要的军事力量,庞雨已经感受到了流寇迫近的压力,将扩建后的骑队派驻了一半在桐城,骑兵训练计划什么的暂时顾不上,获取准确的情报更为重要。
紧迫的军事压力之下,陆营的整编加快了速度,新兵分配到位,三个步兵司和亲兵队的人员齐备,军官在陆续任命,史可法从池州调集了一批装备,包括冷兵器、棉甲、铁料和火药,长矛仍有三成不合格,缺陷主要是矛头部分,庞雨在安庆自制的矛头是苏刚所制,重量为二两,可以有效对付无甲的目标,而配发矛头重量普遍不足两,且铁料不佳,容易折断。
自制的铠甲也没达到庞雨的期望,安庆几乎所有铁匠铺都在给守备营做铠甲,一个月之中只制造出七十三付,重量四十斤上下,数量严重不足,对庞雨的备战影响颇大,史可法下拨的三百件棉甲倒是可堪一用,或许江南的纺织水平颇高,不像铁甲那样与北方差距甚大。
压力大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水营的整编得到史可法的支持,进展比较顺利,由任大浪暂代把总,整理出漕船二十七艘、小哨船九艘,在码头招募水手,目前已有二百三十人,有了这支水上力量,盛唐渡口如今已完全在庞雨掌控之中。
庞雨放下手中的册子,这是他自己做的进度表,上面标注了事项各个节点,整个备战的进度仍不能让他满意,他需要处理掉这些节点上的问题,让进度重新提上来。
大堂上传来阵阵口号,是执勤的亲兵队在训练。
此次整编中,亲兵队设步兵一个把总,骑队一个百总,装备淘汰下来的马匹,主要作为传令之用,与杨学诗的骑兵分别编制。
以前庞雨只是把亲兵作为守府衙的卫兵,但北峡关之战后,庞雨希望直接掌握一支作战力量,亲兵队同样占用军饷,训练也要向战兵靠齐。
传来几声敲门声,接着郭奉友出现在门口,他急急过来道,“正门卫兵通报,有一位自称苏州来的马先生在门口求见。”
庞雨心头一惊,忙不迭的站起来,“人在哪里?”
“被卫兵拦在门口。”
庞雨急忙往大门赶去,心中也有些奇怪,马先生虽然在官方没有身份,但作为张国维的幕僚,随时都在地方上走动,代表的就是巡抚衙门,要到什么地方都会提前通知,让衙门做些预备,一般不会直接上门,因为很可能被门子拦住,而有损巡抚衙门的权威。
从侧门出去一看,头发花白的马先生站在旗杆旁,身后带着几个巡抚标营的士兵。
庞雨迎过去道,“下官有失远迎,累先生久等了。”
旁边几个卫兵听得主官的语气,知道拦的这个人身份不小,自己恐怕闯祸了。
但庞雨并未呵斥他们,而是对郭奉友使了个眼色,郭奉友立刻默默的退在一边,等两人进门之后用自己腰牌做登记,完全按照军律办理。
马先生态度温和,并未对庞雨摆脸色,更没有告那几个卫兵的状。
进了大堂之后,看到堂下那些训练的亲兵,不由停下脚步。
此时亲兵队正在进行小队的伏地挺身比试,各自旗队的人大声鼓劲,堂中闹成一片。
守备营跟壮班一脉相承,几乎每天的训练中都有比试,以集体项目居多,激发他们的竞争意识和团队精神。
马先生对几个亲随摆摆手,几人连忙退到一旁,庞雨见状知道马先生有话要说,也挥开手下。
“张大人对庞守备赞赏有加,多次在老夫面前说,庞守备没辜负他的切盼。”
马先生一边看着那些士兵,一边缓缓道,“上次北峡关之捷,老夫呈请都爷,想来安庆为庞小友过一下场面,无奈军门事务繁琐,至今日方得成行。”
庞雨立即表示感激,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场白,那马先生两个袖子连在一起,握在小腹的位置,从他的身体语言来判断,马先生此时缺乏安全感,但身处这么多士兵的守备府,应该是安庆最为安全的地方了,所以马先生的担忧应该是在守备府之外。
作为张国维的心腹,来安庆肯定是有重要的原因,也许有新的交易机会,庞雨便耐心等待马先生的下文。
马先生将一张呈文纸递给庞雨,庞雨接过马上细看起来,越看越是心惊。
看罢之后庞雨抬头惊讶的道,“湖广全境竟然只有一万八千官兵。”
“这是从兵部抄来的湖广题本,这一万八千兵马,尚有三千守卫陵寝,其余分驻郧阳、襄阳、麻、黄各地,可往来应援者,只余巡抚标营和秦翼明所领川军四千人,如今那标营又去了河南。”
马先生叹口气,“湖广长处内地,官兵虚额过半,如此兵数应对流寇,实不敢想。”
庞雨此时知道马先生为何缺乏安全感,主要还是为备寇忧心,听完湖广的准备情况,庞雨感觉压力又大了一分。
以湖广眼下兵力,不可能遏制流寇运动,安庆西部方向危险性远超他的预计。
河南就不用说了,去年流寇就是从河南的东南部突入江北,河南官兵不说堵截,连预警都没有。
南直隶州县的毫无防备,既有自身的大意,与预警不足也有极大关联。
马先生左右看了一番,举步沿着回廊往二堂缓缓走去,庞雨在前引路,带到了二堂左侧自己的公房外,马先生却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二堂中转了一圈,堂上摆了一个木制的沙盘,北面的山地上还铺上了青苔,显出绿油油的颜色,河流则用蓝色布条精心制作,几个县城的位置插着小红旗,上面写着县名,其他几个重要的城镇也有标注。
马先生似乎对这个沙盘颇有兴趣,绕着看了一圈,庞雨知道他此次来,也是要实地看一下守备营的实际战备,好让张国维心中有数。
乘着这个机会,庞雨忙跟在旁边指着沙盘道,“今日听先生说了湖广空虚,晚辈对宿松三县更为担忧,流寇若从黄梅而来,安庆偏处东南,仓猝救援不得,马先生请看,那石牌市地处皖江汇流之地,若流寇势单,守备营可即时迎击,若流寇势大,只需稳守石牌,流寇断不敢直攻安庆”“你驻军石牌之事,张都爷已经准允,但在江南赋税中留用钱粮一事,皇上仍是驳了。”
马先生一句话中,让庞雨高兴了一半,想要扩编安庆守备营的事情看来没了指望。
庞雨依然颇有收获,石牌只要驻军,他就能拿到望江的筑城费,还有望江征收的自用钱粮,皇帝虽然免了三县的税赋,但那只是起运,县衙自己要养人,总是要费用的,征收的数额也不会小。
而且据庞雨回来后打听,史可法正要求宿松和潜山筑城,那两县也在开始筹备,可以照葫芦画瓢。
马先生领头进了公房,闻讯赶来的侯先生刚刚到门前,庞雨对他吩咐两句,侯先生低声答应后又匆匆而去。
等郭奉友上了茶后,庞雨关了公房的门。
马先生的神情放松了一些,端起茶抿了一口道,“本次老夫来得仓促,河南匪情一日甚过一日,张都爷对江北时常忧虑,巡抚衙门已在句容预备,都爷随时会赶赴句容。”
庞雨听到此话,知道张国维是要庞雨做好救援江浦、六合的准备,这两个地方都是应天巡抚的飞地,又都在南京的江对岸,对张国维确实不容有失。
庞雨当日求官胡乱许诺,现在要兑现了。
庞雨想想后试探道,“都爷坐镇句容,届时从江南调兵更便利。”
马先生沉默了一会,庞雨的意思是想知道江南兵马的实力,好评估救援江浦六合的难度,若是把江南兵马说得太弱,或许庞雨会退缩,若是说得太强,庞雨可能调的兵又不够,他要考虑好措辞。
好半响之后他终于道,“老夫与庞小友一见如故,与你说些体己话。
方才说湖广一万八千兵额,实在数约不足半数,如今要说江南兵马,自万历年间承平日久,兵制章程己十去其五,这留存的其五,犹散于边海险要之地,兵将互不相习。
檄调许自强之时,统江南兵额,沿海七千余名只余三千六百,尚不能尽调,不得已在调赴安庆途中以青皮乞丐凑数,其能战乎。
巡抚标营乃江南九府砥柱,计数不满一千四百,家丁仅能供以月饷九钱,其余团营月饷六钱九分,以如此军力迎击数十万带马流寇,胜算何在?”
注1庞雨张口结舌,天下财富汇于江南,九府膏腴之地,兵力竟然薄弱到这样的程度。
他去苏州见识过江南的繁华,在庞雨的想象中,江南是最不缺军饷的地方,有可能打仗不行,但数量不会少。
上次许自强来的时候,庞雨就知道里面都是充数居多,以为张国维是调杂牌军应付安庆,现在才知道那已经是标营之外最强兵力。
而且他也万万没想到,巡抚标营家丁的军饷还不到自己一半,江南的钱都到哪里去了,心中又有些恼怒,当时自己是不是给大头兵的工资开得太高了。
如此算起来,自己这个东拼西凑的守备营,恐怕能算沿江的最强战力,巡抚也会有求于自己。
从此时开始,巡抚衙门虽然仍是上官,但庞雨心中不再觉得高高在上。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应天巡抚的威严在瞬间掉了一个档次,今日马先生一席话,并非是他真要说体己话,而是要让庞雨做好沿江救援准备,而且兵力不能少。
庞雨心中急转,脸上则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他抬眼看着马先生,“不说都爷军令,就算只是马先生一句话,晚辈也无不遵从,若流寇沿江而下,守备营必定全力增援江南。
今日晚辈也与先生说些体己话,若要等朝廷给银子,这守备营已经垮了,眼下有兵千余,皆是晚辈多方筹措,江上水营的生意能赚些钱,府衙那边颇多助力,如此勉为支应,安庆安危系于守备营一身,然则顺江救援,安庆则守备不足,恐地方上日后少了助力,若是兵额补足一些,届时调遣不至左支右绌。”
马先生得了庞雨再次确认,达到他此行主要目的,所以他到安庆先见史可法,然后直接就来找庞雨,连皮应举的府衙都没去。
此时听庞雨的意思,是希望要一些兵额,马先生有些为难的道,“张都爷今年两次从朝廷要兵额,朝廷皆未准允。
朝廷那里兵额事小,兵额之后就需要下拨钱粮,或是从江南赋税中留饷,安庆这一千的陆营兵额,还是从他处团营挪用。”
“先生明鉴,守备营差兵额,但有些兵额却放在那里徒有其表,若是守备营仍是原数,湖广方向光靠石牌驻军只可守而不可退敌,但安庆还有一处,却在空耗兵额。”
马先生对安庆情形也是了然于心,听了已知是何处,不由笑道,“但那是水营。”
庞雨躬身道,“湖广一带传言流寇有夺船渡江的图谋,属下不敢疏忽,而雷港防备松弛,此乃一隐患。
另属下营头中陆营有千余人,沿江救援之时必用舟船颇多,安庆水营确实不足。”
他的这条理由,与张国维对安庆守备营的定位切合,如果要沿江救援,船只是少不了的,所以提出这个要求,不会显得是出于庞雨的私利。
“雷港归于守备。”
马先生自语一声,庞雨则安静的等他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