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子口狗官兵是何光景。”
“数出大船五十三艘,带甲家丁三百余,总兵数千余,后边船上有马,官旗在中间。”
听到船上有马,射塌天和扫地王互相看了一眼,用船运马的官兵,他们还是初次遇到。
“那便是某家总兵,你看到登岸的?”
“近到五十步才走。”
小娃子埋着头沉声道,“后面的船没数完。”
“官兵凶恶否?”
“有些凶恶,下船后一路追赶小的。”
张献忠又看了小娃子两眼,突然对扫地王嘿嘿笑道,“当官的爱说奇正相生,这水塘里的都是奇兵,那边是正的。
老回回去了银锭桥,留一百马在此,咱们去东边称一下这伙人斤两如何。”
扫地王和射塌天答应一声,三人调转马头就要离开。
那叫秀的青年在后面道,“义父可还有话要问这孩儿军?”
张献忠一打马股,“升管队,你带着!”
银锭桥东侧一里外,第一司正在官道上快速行进。
按庞雨在当涂的预案,第一司不用管其他物资的装卸,下船后直扑银锭桥。
从码头到银锭桥,约有五里距离,只有披甲攻击行程的一半,平日行军有一次喝水休整,而这次姚动山不准备让士兵停下,他希望在流寇反应过来之前抢占银锭桥。
周围的稻田中一片荒凉,少部分田里残留着割剩的谷茬,密密的栽在干枯的田里,南面则有成片的圩田,里面仍然蓄满了水,那里无论对守备营还是流寇,都不是交战的好地方。
他们已经在城外越过浦子口河,要去的银锭桥在王家套河上,是江浦县前往浦子口的交通要道。
王家套河由北而来,一路汇集小河流,最后经八字渡附近的圩田入江,本地农产品多由此处运送,此时的王家套河道空空荡荡,但在太平时节停满各类小船,是江浦本地的血脉。
银锭桥也因为水陆交接,与此时其他重要桥梁一样,自然形成了一个集市。
歪脸郑三儿带队走在最前面,银锭桥就在前方不远,那里的房舍间有流寇出没。
上次吴达财告发之后,他被镇抚队调查很久,最后没有实据,也只让他担任了代理队长,第一司是全营前锋,第一旗队就是第一司的前锋,而他又走在第一旗队的最前。
“攻进街里去,矛手不得离开大道。”
后面传来旗总的吼声,并没有指挥的号鼓,守备营在司一级才有鼓号,局级的指挥都靠军官的大嗓门,这不符合此时所有的兵书,只是因为庞雨简化操练过程,就如他只保留刀盾和长矛是同样的道理,一切都是为了简单。
身后都是杂乱的脚步声,除了他们第一旗队,还有一个旗队的陆战兵,歪脸不太喜欢他们,这些人连甲具都没有,用的兵器五花八门,原本是用于清空码头,却一窝蜂冲到了万峰门外,只是因为他们的武器适合近战,负重也比较轻,被指派配合第一司夺取银锭桥。
歪脸维持着接近速度,前面的银锭桥集镇越来越近,流寇的身影更加清晰,街巷间人数不少,旗总没有叫停,看来是要一头撞进去了。
把藤牌从背后取下,九斤的重量套在左臂上却并不觉得重,平日技艺训练时左手加九斤铁坠,右手则是五斤,战时不佩戴时,感觉左手轻捷许多。
“进攻阵!”
随着旗队长的嚎叫,第一旗队的三个小队排出六人正面,刚好布满官道,六名刀盾齐头并进,之后是二十四名长矛手,队尾是三人的预备,旗队以快步向前推进。
把藤牌护在身前,眼睛在藤牌和帽檐之间观察着前方,五十步之外就是集镇,街巷间吼叫连连,涌出许多流寇。
歪脸呼吸开始急促,手脚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冲动,兴奋中带着些紧张。
这次他们没有经过任何侦查,街镇有多大,其中还有多少流寇,歪脸一概不知,临行时姚动山告诉他们的,是击溃所有抵抗,攻占桥西头的集镇并形成防御。
呜一声划破空气的声音,接连不断的箭支飞来,手中的藤牌不时传来震动,发出噗噗声响。
歪脸的眼睛仍露在外面,前方街中流寇越来越密集,两侧的房屋墙上也出现了弓手,似乎人数还不少,一道黑影飞速放大,歪脸赶紧一低头,藤牌上部跟着往后一撞,再抬头时,一支轻箭插在藤牌边缘上。
箭支越发密集,歪脸的藤牌被扎得像豪猪,身后有闷哼和惨叫的声音,侧面来的箭矢命中了后排,如同北峡关之战一般,但歪脸知道未必能造成伤亡,第一旗队的装备远超北峡关之战,长矛手全数装备鳞甲或札甲,且辅甲齐备,这些士兵每月要面对一次真箭的抛射考核,对弓箭的畏惧已经大为减少,那些惨叫的多半是无甲的陆战兵。
第一旗队如同移动的堡垒,顶着密集的箭雨以快步接近,日复一日形成的肌肉记忆,让歪脸维持着机械一般的步长和频率。
从藤牌的边缘狭窄的视野里看出去,街巷里集结的流寇在往后撤退,队形杂乱无章,且前后拥堵在一起,他们的叫喊变得惊慌。
歪脸粗重的呼吸着,危险带来的肾上腺素刺激着他的肢体,那种要挥刀砍人的冲动越发剧烈。
脚步踏入街巷的时候,对面飞来骨朵和飞斧,藤牌剧烈的抖动着,上面插着的箭支被砸得四散飞舞。
后面传来旗总的暴喝,“冲!”
旗队同时嚎叫,矛手将长矛放平,歪脸的两侧各出现了两个矛头,如同他长出的护翼一般,六名刀盾带着二十四支长矛,向前方街巷里堆积的流寇冲击。
攻击覆盖了整个正面,当面兵锋的流寇纷纷后退,拥堵在大街中的流寇退避不及,纷纷逃入敞开的门市和巷道,正面抵抗在瞬间烟消云散。
面前几名流寇逃入左侧巷道,歪脸已完成掩护任务,巷战是刀盾的职责,他脱离队列追入巷道,以防止他们从侧面攻击长矛兵,他身后的长矛兵从巷口蜂拥而过,沿着大街继续冲击。
歪脸几步追上落在最后的流寇,带着剧烈的渴望,腰刀照高直下,猛砍在那人的颈侧,流寇带着飙飞的血水往左倒下。
前方现出一个手持截短线枪的流寇,此人五大三粗面相凶恶,将线枪伸长封住巷道,一副渴望交战的模样。
巷道中无处腾挪,后面就是正在冲过的长矛兵,这是歪脸在校场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刀盾对决长枪。
歪脸带着一丝兴奋,脚下不停步,将腰刀交到左手,右手在背后抽出一支短柄标枪,猛的冲出一步,矮身后一个半旋,手中短柄标枪脱手而出。
流寇被藤牌遮挡视线,惊慌中躲闪扑面而来的标枪,手中枪势指向歪斜,歪脸已经标步上前,同时右手取刀。
这纪效新书中的腰刀低平式,是歪脸平常操练熟悉的动作,只要欺入枪身就能砍杀矛手,此时却出了差错,右手没有拿住刀柄,藤牌在枪杆上撞了一下,脚下顿时也乱了。
那流寇反应很快,惊慌之后立刻退后一步,手中截短的线枪又有了攻击距离。
歪脸抓牢刀柄,摆出刀盾的主动进攻式,立牌前伸,腰刀竖于身前,不给那流寇充分准备的时间,跟着脚步向前直进。
那流寇仓促间线枪刺出,凶猛的扎向藤牌右侧。
藤牌向着歪脸的右侧猛烈倾斜,这是刀盾对长枪中常见的情景,歪脸经过了千百次的训练,立刻侧身向左侧旋转,滚牌之后沿着枪身疾步而进,形成腰刀骑龙的形势,流寇收枪不及,脚下只退得一步,歪脸已经追至眼前,腰刀朝着那流寇面门直劈而去。
注1注1:纪效新书所载腰刀战术,变化大多源于开扎衣式,另有畔頭、滚牌、骑龙、斜行等式,是普通士兵能学会并运用。
最艰难的就是兼用标枪的低平式,一般士兵很难熟练使用,临战更是失误众多。
===第二百三十四章 小巷===
刀身上满是血水,地上的流寇脸上出现了一个恐怖的伤口,鼻子下端被斩断,露出了鼻腔的空洞,血水一股股的从里面冒出。
血腥的气味刺激着神经,歪脸嚎叫两声,对着地上翻滚的流寇挥刀猛砍,刀锋破开棉衣的外布,灰色的棉花碎屑和着血水飞舞,绽开的血肉下露出森森的白骨。歪脸越砍越兴奋,要求攻击致命部位的要求抛到九霄云外,地上流寇侧倒着,左上臂一处严重砍伤,伤口砍断了主要筋肉,下半部分半吊着,他棉衣被血水完全浸透,惨
叫声越来越低。
腰刀再次猛力落下,刀锋咔一声没入后颈,瞬间切断了脊柱中的神经,叫声戛然而止。歪脸脸上和藤牌上都布满了血珠,嘿嘿笑了两声,
后面的巷子尽头还有几个拿着刀具的厮养,他们的打扮就跟平常百姓一般,此时背后有一堵墙,很多城外集市都封堵一头,以保障夜间的安全。
几个厮养没法逃走,方才也不敢上来帮忙,此时面对着这个杀神一般的官兵,呆在当场全身发抖。
最前面一人噗通跪下,“官爷饶命啊,我是被逼的!”
眼前刀光一闪,那厮养喉部如瀑布般涌出红色的血液,他叫不出声,跪在地上捂着脖子,血水仍从指缝间流出。
歪脸毫不停留,直接朝其他人走去,几个厮养脚下不停的后退,终于贴上了墙壁,几人满面泪流,在原地绝望的嚎叫。
铁网靴踏在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歪脸一步步的接近。
当先的厮养约莫有三十左右,手执一把只剩半截的腰刀,面部扭曲的大喊一声,对着歪脸猛砍过去。
歪脸熟练的藤牌格挡,让那厮养中路空门大开,一刀捅进他的腹部。
谁知厮养口中吐出血沫,声嘶力竭的尖叫着,丢下断刀抓住了歪脸的藤牌,另一手拖住歪脸右手的锁子甲,口中高喊道,“跟他拼了!”剩下的三人一拥而上,歪脸猝不及防,双手都被拖住动弹不得,扑来的第一个厮养拿着一把菜刀,当一声砍中歪脸的肩膀,菜刀崩出几点火星,密集的锁环挡住了菜刀的
攻击,将砍杀变成棍击一般的效果。其他两人挥着刀子,从歪脸没有藤牌遮挡的右侧一起围攻,攻击疯狂而猛烈,歪脸埋着头,右手臂拱起格挡,头盔和铁臂手当当作响,被对方连续砍杀,脸上也被砍中一
刀,满脸腻糊糊的感觉。歪脸惶急中脚下左移,将那拖着自己的厮养带得转了半圈,阻挡在其他三人面前,有了这点时间,朝着那疯狂的厮养蹬出一脚,厮养仍尖叫着,不肯松开手,但借着腿部
的力气挣开一点空间,歪脸乘机从两截臂环中抽出左手,那厮养抓的是藤牌边缘,顿时失去了平衡,身体往一侧歪去。
随着厮养的动作,插在腹部的腰刀拖出一道长长的伤口,歪脸猛力往后一拉,腰刀终于回到他的控制。
厮养腹部哗啦一声,大团肠子跌落在地面上,溅起大片的血水,根部仍连接在他的腹中,厮养满口吐血,手中拿着藤牌跌坐在地上。歪脸再往后退一步,三个拼命的厮养状如疯狂,当地上的同伴阻挡了方向,几人没有任何协同的意识,最先一人踩着地上的肠子当先冲来,两个同伙却被挣扎的同伴挡住
,他成了单独面对歪脸。歪脸不给他们合击的机会,突然前冲一步,让那人的菜刀直接砍中自己的头盔,手中腰刀杀入对方心窝,那厮养顿时倒地,歪脸吸取教训,接着冲撞之势将他身体一把推
开,同时脚步后移,腰刀顺利退出。剩下两个厮养仍处于癫狂之中,丝毫没有畏惧的猛冲过来,不顾自身安危,砍杀不留丝毫余力,歪脸避开锋芒,在墙前顺利绕了一个半圈,后背朝向了巷口,获得了后退
的空间,靠着训练时一打多的经验,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耐心的用一人的身体遮挡另一人攻击,以免自己再次陷入被围攻的境地。
终于当下那人的动作减缓,歪脸将他砍翻在地,剩下一人不再是他对手,歪脸再次用锁子甲硬抗之后,顺利杀死了最后的对手。脸上的伤口滴答滴的流着血,歪脸满身都是红色,几乎与他的胖袄混成一体,分不出是谁的,这一番生死搏斗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当危险消除的时候,累得连伤口都不
想去捂。
小巷的尽头血流成河,墙壁上满是飞溅的血迹。
就在歪脸撑住膝盖想要歇口气的时候,前面缓缓站起一个人影,那肠肚破裂的厮养撑着藤牌,挣扎着从满地的血水中站起。他脸上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只有两只眼睛仍黑白分明,他愣愣的盯着歪脸,喉头发出咕咕的低吼。两人在血色的巷道中呼呼喘息,对视片刻后,那厮养一
步步艰难的朝歪脸走来,身下仍拖着那一滩被踩踏过的肠子,随着他的走动,肠子在逐渐延伸。
歪脸流血的脸上浮起一点笑意,眼中射出残忍的光芒,撑起身体缓缓举起了腰刀。
……银锭桥西头的旷野上,上千名马兵刚刚赶到市镇外,前方市镇中冒出几股白烟,各条街巷外跑出上千名流寇,在旷野中四散逃窜,甚至有的流寇是从河道上出现,身上湿
漉漉的,分明是从桥上跳下或是从对岸越河而过。张献忠仔细看着那些街口,各处仍陆续有厮养逃窜出来,银锭桥的防御在这么短时间里已经被完全击溃,也让他有些焦心,房屋遮挡了视线,暂时还没看到那支官兵的踪
迹。
虽然已有上千马兵和老营赶到,后面还有更多厮养,人数很快能达到上万,但众人依旧人心惶惶,在场的巨寇也不敢将人马投入眼前这个集市。张献忠心头也有些震惊,按照他们的想法,在新河边耽搁的时间并不长,那些官兵登岸总要费时,他们带马兵到银锭桥助守,怎么也能赶在他们前面,谁知对方已经打到
了西头。
这支不知哪里来的官军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银锭桥恐怕守不住了,而损失最大的是驻扎在附近的马守应。在多年流窜中形成的惯例,他们到达一处地方都会暂时在房屋中歇息,让体力和精神都能得到恢复,在冬天更是如此,走的时候再一把火烧了,让后面追来的官兵没办法
利用。江浦县作为大江上的交通要道,一向都是富裕地区,城外也有大量房屋,银锭桥虽然规模不如城池,但作为集市有大量的物资和房屋,马守应的人马就驻扎在这一带,既
防备浦子口援军,又能有良好的条件储物和御寒。
他们从庐州出来虽然只破了全椒,但江北沿江一带民生殷富,官道沿途的大小集镇星罗棋布,他们仍抢掠到了丰富的物资。以流贼马兵的哨探能力,能预警绝大部分陆地追兵,通过破坏沿途基础设施,短暂行军后又能获得撤退优势,但这次的水运官兵显然超出了他们的经验,因为马兵没法侦
查江上的动向。
这支官兵来势汹汹,上岸之后立刻展开攻势,一个时辰内就攻克了五里之外的银锭桥,与一般官军步兵的行动迟缓不可同日而语。
马守应脸色阴沉,他有一部马兵驻扎在此处,虽然其中大多逃出,但他们抢夺的物资都留在集镇中,根本来不及搬出,可谓损失惨重。
刘国能转头看看几人,“离我等营地只有十里,不能由得这官兵在此处,这集市夺得回否?”
还不等几人回答,一个管队逃出街口,一路撒着银子,围观的流寇知道官兵就在身后了。第一个官兵出现在集镇大街的街口,此人一身铁甲,手中拿着一支长矛,上半截已染成红色,他竟然比那管队还跑得快,几步追到管队背后,当着数千流寇的面,一枪将
那管队扎个对穿,踩着尸体抽出枪杆后,那官兵停下来,就这样大模大样的站在街口,对满地的银锭视若无睹。
他身后跟着出现了其他官兵,全数都是铁甲,有人在大声下令,这些长矛兵纷纷停下,在街口结阵防御,阵型仍颇为严整。
原野中围聚的流寇有些骚动,他们久经沙场,官兵强不强看一眼就知道。在场的流寇头目此时面色凝重,一看这身装备,比边军的甲还厚,一般边军的家丁也是用锁子甲、棉甲或布甲,因为要考虑马匹的负重,像这样的鳞甲要将官的身边亲卫
才用,因为他们有多马,或者有厮养负责背负。
这种重步兵速度缓慢,如果是他们在后面追击,大家是一点不害怕的,但若是要他们去进攻这样的铁甲兵镇守的集市,他们也绝不会从命。
扫地王看向刘国能,“看这甲,夺回集市便不要提了,大伙要商议往哪里撤的事。”
张献忠蜡黄的脸上抖动了一下,“有四哥合营,咱们连大曹也杀了,害怕这驴球子的江南兵。”
马守应身下坐骑不安的移动了一步,他拉拉缰绳控制住,“说得在理,这许多人,要撤今日也撤不了,老八你说个主意,他们眼下占了桥,咱们在何处挡住他们。”
张献忠左右看看道,“千把人的总兵,有点甲又怎地,咱老子不信他敢直到江浦城下,咱们马多,谁他妈挡他们,闯塌天带你的老营走北边那桥过去……”
刘国能突然冷冷道,“大伙的事得大伙都出力。”
马守应阴冷的眼睛转过去,看了刘国能一眼,眼下损失最大的是他,刘国能显然是不想跟这支兵马单拼,还要拖着各家都出兵。扫地王观察了其他几人片刻,嘿嘿笑着道,“老八这意思,那狗官只有千把人,要马兵从后边拖着他们,银锭桥这边他们就不敢攻,不过闯塌天怕得也对,北边那桥过去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