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有疼痛传来,小娃子憋住气,右手用力抓住马鞍,坐稳后朝着马股狠狠一鞭,那支箭入肉不深,随着马匹跑动上下摇动,让小娃子痛得呲牙咧嘴,但就是不掉。
刘文秀的认旗在前面,快要到达街口位置,那里到处都是乱窜的马匹,刘文秀的背影混在其中时隐时现。
街口那里堆满了人,前面似乎已经堵住了,后面的人群从旷野绕过街口,从那些朝外的窗口往里钻,还有人在用斧子砍砸木墙,各种惊慌的叫喊响成一片。
到处都是马匹,他的驮马已经跑不动了,前方认旗消失不见,刘文秀也找不到,小娃子立刻把马头往南带,沿着街市的边缘跑动,从一片干田中到了河边,十多匹马在河中游动,有人抓着马鞍,速度缓慢的游向对岸。
小娃子不识水性,虽然有马兵用马渡河,但小娃子不敢尝试,他只要入水就惊慌失措,所以他只有猛虎桥这一条路可以走。
这里是离桥最近的地方,跟桥头只隔着一个铺子,那里已经有不少人,他们从一间铺子的后面砸开了一个洞,正在争抢着往里钻小娃子下了马,手从头顶上伸过去,一把扯掉了那支可恶的箭,然后看向自己的坐骑。
这匹驮马是保不住了,就算打通了桥面,马也无法从这个洞里通过,小娃子把它拉到河沿上,抽出腰刀对着那驮马颈上捅去。
那驮马嘶叫一声,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惊慌之中驮马往前一窜,直接翻滚着跌入了河床下。
小娃子回头往那洞口跑去,此时街口方向跑出许多人,他们丢弃了武器,朝着河边亡命奔逃,还有人抢到马又往南跑去,小娃子知道官兵的步兵快到了,他见过不少次这样的场面,每次被官兵击溃,逃命的时候就是这样。
如此紧急之时,洞口几个流寇还在扭打,争夺逃跑的机会,小娃子朝着面前一人背后猛捅过去,那人叫声未出,小娃子已经拖着他衣领一把掼开。
还有两人卡在洞口,小娃子不由分说,上去一脚往里蹬去,旁边的墙板又垮掉一截,两人惊叫一声同时倒了进去。
一进入门市,鼻间立刻充满血腥气的味道,街道中响彻惨烈的呼啸,铺面的地上摆着几具尸体,门板已经全部被挤破,窗子不翼而飞。
外边满街挤满了人,显然地面上有各种尸体,站着的流寇高高低低,不时有人跌到,后面的人跟着就填补上来,就没看到跌到者再站起来。
不时有人被挤进铺子来,跟着又拼命挤出去,各种兵器在他们头上晃动,各地口音的叫骂甚嚣尘上,一些流寇甚至踩着其他人的肩膀,想要往前面赶,跟着又被人拉倒,堆叠在人头上与其他人扭打。
人群中的马匹都被挤得无法动弹,不时还被附近的流寇刀砍,只能不停扭动马头嘶鸣。
门市外就是桥面,那里不停传来喊杀和兵器交击的声音,疯狂的叫喊声响成一片。
只要过了桥面,就能安全了,小娃子忍不住心中的焦灼, 提着刀赶到门前,挤入了街道之中,脚下的血水几乎没过了脚面,周围堆满了人,小娃子害怕刀子戳着自己,赶紧把腰刀高举起。
还有几匹马在人群中嘶鸣,被挤得无法转身,桥头位置刀枪挥舞,几名同伙的背影站得很高,一边歇斯底里的嚎叫,一边朝着对面挥刀砍杀,被对方杀死一人空出位置,后面马上又站上去一个。
小娃子在人缝中一看,那些前排流寇踩着的是成堆的尸体,里面还有马腿在抖动,随着双方的战斗,尸体堆积得越来越高,新倒下的人往前面倒去,将尸堆的底层越垫越宽。
站在左侧边缘的同伙被对面一支线枪扎死,门口跟着扑上去一人,小娃子侧着身子本想占住这个位置,突然又停下来,由着后面一人站上去,那人挥舞了几刀,又被对面扎翻。
街口方向炸窝一般,惊叫声震天而起,即便在嘈杂街中也能听到,人群一波波的往前涌来,比之方才更加混乱。
小娃子知道官军的步兵赶到了,但他很清楚步兵前锋并不多,远远少于街中的同伙,但此时没有一个人还有战心,人人只想着逃命。
后面的人已经完全崩溃,小娃子踮起脚,看到后面的人纷纷往铺面中逃去,还有人掉头,在官兵步兵封闭街口之前往旷野上逃。
小娃子满头大汗,后方的崩溃在往桥头蔓延,惊慌的叫喊惊天动地,前方依然没有打通,小娃子一直在后方阻拦,对那些官兵很清楚,只要再过得短短时间,那些甲具步兵就会赶到,小娃子知道重甲兵的厉害,他们会轻松的把街中所有马兵杀个精光。
眼前全是那些陷入癫狂的马兵,小娃子剧烈的呼吸几口,此时侧面一松,前面估计又死了人,他立刻转身挤了一步,踩上了尸体堆,下面还有人蠕动,小娃子站立不稳,手脚并用的往上爬,旁边拥挤着其他的人,他们手中各种兵器,随着爬动在胡乱晃动,小娃子右手和右脸都被什么刮过,他也无暇顾及。
尸堆中血腥气冲天而起,有垂死的人大声嚎叫,手脚在小娃子身上乱抓,小娃子的刀挥不起来,朝着下面一阵乱捅,刀却卡在了什么地方,后面的人已经挤过来,小娃子不敢停留,只要稍有耽搁,后面肯定一刀砍过来,立刻丢了刀柄爬上了尸堆的顶端,后面的人又跟着顶了上来,他再无退路。
前面的人站在尸堆的北坡,跟对面的官兵砍杀着,小娃子在缝隙中看去,官兵那边也是一地的尸体,只剩下大约十个人,但桥面就这么窄,这十个人就生生堵住了数百人逃生的通路。
只听一声惨叫,前面那人丢了腰刀,捂着脖子就要摔倒,小娃子即将面对那些守桥的官兵。
就在此时小娃子猛地窜出,大叫一声抱住了那人的腰,旋转一圈后跌倒在尸堆边缘,刚好被压在那人身下,随即躺在原地不在动弹。
后背很快被路面上的血液浸透,有脚在周围踩动,溅起的血水扑在脸上,小娃子闭着眼睛屏住呼吸,如果被官兵发现,随时会有一把什么兵器从上面杀下来。
胆战心惊的等待了片刻,仿佛万年般长久,没有遭到砍杀,终于确定那些官兵没有留意到自己,此时已到战斗的最激烈时刻,谁会留意一个装死的人。
但危险并未过去,不时有脚踩到小娃子的身体,小娃子闭着眼一动不动,心却几乎要从嗓子跳出来。
“这里是桥,守不住就死定了,跟这些贼子拼了!”
上方有一个官兵的声音在叫喊,小娃子能听懂,那口音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担惊受怕的时刻,没功夫去细想。
终于街市那边一阵尖叫,接着上方的官兵疯狂嚎叫着,脚步往前移动,踩过小娃子的小腿后似乎往尸堆上去了。
小娃子等待的就是这一刻,所有马兵崩溃的那一刻,这些官兵一定会本能的往前推进追杀,即便很短的距离,也足够他逃脱,因为官兵的防线本就很单薄。
微微睁眼看到了几个官兵的背影,小娃子奋起全力一把推开上面的尸体,身边真的没有去其他官兵,他跳起来就往桥的另一头跑去。
此时的小娃子灵敏无比,两脚准确而快速的踩在那些官兵尸体的间隙里,很快桥面上就变得空荡荡的,石板铺成的路面向前延伸着,小娃子发足狂奔,向着河的对岸。
“命令第三司抽调两个局增援万峰门,顺便带些饭食过来。”
万峰门外街的西头,庞雨收起刚刚放下远镜,猛虎桥已经陷入一片混战,虽然还看不到结局,但大道上的第二司主力即将到达。
可以确定的是,流寇马兵的指挥体系已经不复存在,他们不可能再向南发动有效攻击,从而威胁到码头的安全。
所以此时可以将守卫码头的第三司调出部分,参与接下来的围剿行动。
“大人,塘马没有了。”
庞雨回头一看,周围果真一个塘马都没有了,只有蒋国用这么一个骑马的人。
“骑我的马去。”
庞雨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身后一个亲兵,这已经是这里最后一个能骑马的亲兵,他的坐骑船运中生病,所以是走路过来的,没有参与进攻猛虎桥。
蒋国用见状,哪里还敢骑着,连忙下马过来,“大人运筹全局岂能无马,用下官的马去。”
那亲兵接了蒋国用的马,向着码头方向绝尘而去。
庞雨也没多说什么,此时光线变暗,已经可以直视夕阳,今日的战斗还在最关键的时刻,各部下船之后只吃了干粮,加上船运的消耗,全军人困马乏,依然不能让他们休息,但码头那边应该煮好了饭食,此。
蒋国用没有远镜,猛虎桥方向喊杀震天,在这里等待更让他焦虑。
他对着庞雨低声道,“大人,流寇马兵要夺取逃生之路,那些骑兵恐怕死伤惨重。”
“流寇死伤也不会少,人马的尸体会堵住道路。”
庞雨语气平静,他看看蒋国用,“战争就跟交易一样,为将者只能计算是否划算,而非是自己会付出多少。”
蒋国用一时说不出话,庞雨举起远镜再往西边看了一眼,一群陆战兵和炮兵一起,正在奋力推动炮车向银锭桥赶路。
“姚动山那边回报说有数面流寇认旗,本官要亲自前去,你留守此处,第三司赶到后,沿西侧大道部署,亲兵队仍守万峰门。”
蒋国用急道,“此处没有骑兵护卫,沿途尚有零散流寇,大人孤身前往恐不稳妥”庞雨右手一挥,豪迈的大声道,“将为军胆,带兵打仗的岂能畏惧险途,本官自该以身作则,此处只有本官有坐骑,虽万千人吾往矣!”
此时向西的官道上仍偶有马兵跑过,都是些跑得太远没有留意到主战场的流寇,前往银锭桥并非全无危险,而庞雨作为一军主帅,竟然知难而进孤身犯险。
庞雨一脸坚毅,军旗在他的身后飘扬,周围的亲兵纷纷投来崇敬的目光,蒋国用的眼中,仿佛又见到了当时在县衙门口仗义执言的庞皂隶,身上依然带着那样的一道正直的光环。
蒋国用激动的道,“银锭桥防守稳固,但猛虎桥却交战正酣,大军分布四处,以万峰门为中枢,尤需大人坐镇此地以定军心小人愿去银锭桥传令。”
“那好吧。”
蒋国用不由一愣,出乎他的意外,庞雨连客气都没客气一下就满口应承,摇着头拍了拍蒋国用的肩膀,面朝着周围亲兵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国用不愧是我守备营栋梁,亲兵队的将士都应当向蒋镇抚官学习,那本官就勉为其难坐镇万峰门。”
庞雨说罢便将马缰交到蒋国用手上,接着给蒋国用吩咐一番,蒋国用坐上马的时候,脑袋都还是晕沉沉的。
庞雨关切的叮嘱道,“方才说的要记住了,让姚动山一定要先牵制住那些贼首,拖到炮兵到达。”
蒋国用连忙点点头,晃眼看了一圈,众位亲兵都仰慕的看着自己,吞了一口口水后,一鞭抽在马股上,追着那些炮兵的方向赶往银锭桥。
===第二百四十章 炮袭===
银锭桥的西头街市外的旷野,几面红旗仍在原地。
远处的夕阳黄中带红,即将被西边的层云吞没。
官兵桥头堡里各种号音乱响,几个路口不时有零散官兵窜出,对着这边叫骂,还有藤牌掩护的弓手偶尔突前二三十步,胡乱抛射一通又退了回去。
旷野上的各部马兵十分紧张,很多人都把弓取在手上,以防官兵突然发难。
旗帜下气氛凝重,几个猛虎桥头的马兵回报,说桥面已经被官兵截断了。
扫地王已带领他的本部老营赶往猛虎桥防御。
不久之后河对岸杀声震天,有手下在河沿上看到对岸旷野上马兵溃散,许多人跳入河中淹死,各部派了人沿着河道接人,只有少量会水的游了过来,兵仗马匹尽数丢弃,甚至棉衣都脱了。
周围几个头目也是脸色阴沉,他们大败的次数不少,以前被曹文诏、艾万年这种边军猛将一追就是几百里,但老营大部分还是能逃脱的。
去年在河南也两次惨败于卢象昇,但每次精锐损失并不大,尤其是老营多半能逃脱,很快能再次发展壮大。
过河的四五百马兵里面,各家老营都有二三十人,不知能逃回多少。
进入南直隶之后所遇到的官兵力量十分薄弱,他们没有遭遇过大败,定多是攻城不利,日子过的没那么好。
这次尤其不能接受的,他们的精锐马兵竟然是被一伙步兵围歼这支神秘的官兵颇有种好战的姿态,攻击欲望很强,利用桥梁的特点以步兵攻击骑兵,还取得了成功,这让大家的士气都很低落。
他们都是打老了仗的,知道津渡桥梁一旦被断,骑马的落不了好,那些步兵只要把桥面一堵上,骑兵在狭窄的桥上远不如步兵管用,所以只让扫地王去接应。
各部在河沿上派人,多少救回几个游回来的,主力仍在银锭桥,戒备那些过河的官兵。
这里有六七千的厮养步卒,马兵都人心惶惶,更不要说他们,要是马兵一走,那些官兵一个冲锋就能让这几千人溃散,届时一路败退回去,江浦那边营地必定乱成一团。
各个老长家都明白厮养是些什么货色,只要人心一乱,不用官兵打自己就能崩掉。
此时的各部都进退不得,他们要接应河东的骑兵,又不敢直接进攻桥头堡,还要防着这股官兵突然打出来,只能这样紧张的跟官兵对峙。
“江北这地方河塘太多,还是少来的好。”
马守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刘国能看着对面明军占据的桥头堡,通往大道的街口上有几排步兵,虽然有藤牌遮挡,但能明显的看到后排的铁甲,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金属幽光。
这是官兵中少见的铁甲步兵,刘国能很清楚,面对这种步兵,傻子才回去正面交锋。
“原本便是等到过了秋才来,总有些田是干的,咱们这些北人过来,原本就不便利。”
那边的摇天动嘿嘿一笑,“不往这边来又去何处,河南倒是便利,不够了各家吃的。
闯塌天该不是说,高闯王带错了路的意思?”
刘国能冷冷瞥他一眼,“咱老子派出的马兵也有一百,里面有十多个老营的人,你一个五十马兵不到的人,没你多嘴的余地。”
摇天动并不生气,脸上横肉抽了抽道,“我辈打起兵就是路上谋生,总有些地方是新去的,要是死点人就诸般埋怨,你闯塌天只管自己找路,无人拦着。”
马守应见两人几句不对付,一般这种情况就要冲撞起来,连忙打岔道,“闯塌天不是埋怨谁,此处不利咱们往别处去,以前也是如此。
但江北也不是不能来,以前在河南山西,那曹文诏追杀我等多少次,日后想法灭了这伙官兵,江北照样来得。”
“未抓到一个活口,怎知是何处来的官兵。”
刘国能本也不想理会那摇天动,说罢盯着路口位置看了看,官兵仍是封着路,没看到将官认旗,里面到底有多少人并不知道,到现在没抓到一个官兵的活口,只能按方才西营那个孩儿军报的数,猜估是一个总兵。
这总让刘国能有种不安,如果是总兵的话,就不止一千多人,桥头堡官兵的表现很不寻常,明显是要拖住马兵,但扫地王马兵前往猛虎桥时,银锭桥的官兵又并未有大动作来牵制,这让他对官兵的意图更加怀疑。
他对一旁不作声的张献忠道,“眼下天色晚了,今日官兵也没法再打,这些步卒留此无用,天黑之后反增不测,八长家你是合营领头的,是否让那些厮养回去,我等留下接应能过河的人。”
摇天动又出来接话道,“厮养回去了,那晚间此桥怎办,由得他们过河破了我等营地。”
刘国能转过脸去盯着摇天动,“这些官兵船运过来,下船打了一下午,晚上还能黑灯瞎火走十几里路来破我营地,感情你摇天动营中的伏路兵都是摆设,难怪在凤翔被曹文诏打得剩三匹马,那今日由咱老子派伏路兵,叫你长长见识。”
“老子入你”摇天动策马就迎过来,刘国能没动,但两家各自的老营亲随纷纷按上刀把,马守应连忙隔在中间。
一直没说话的张献忠突然开口道,“刘长家说得在理,除了河沿上的,各家把厮养打发了,再寻些火把预备着。”
摇天动听张献忠说话,才狠狠瞪了刘国能一眼,策马退开两步。
此地聚集的近万名流寇中,有六七千的厮养,这些人中有强拉的也有自愿跟随的,不乏强壮之人,平日抢掠物资保障后勤是有用的,但在战场上并无用处。
一旦跟官兵正面交锋,还会起反作用。
这部分厮养大多营地不远,在那支官兵登岸后就被带来银锭桥,一直没有饮水吃饭,已经精疲力尽,河东的战况让恐惧情绪逐渐发酵,在对峙的紧张中,士气极其低落,留在此地不但无益,反而还有害。
此时天色将黑,让他们返回营地是合适的,还能预备一下夜间的防御,将点火的范围扩展远一点。
刘国能营地在江浦城南,只带了马兵过来,在这里没有什么厮养,其他头目吩咐的功夫,他便继续观察桥头街市的官兵。
对峙的时间久了,双方又没有交战,除了挑衅的少部分人,那些官兵开始坐地休息,但坐下也是整整齐齐,按排进行轮换,双方间隔只有百步左右,所以刘国能看得比较清晰,虽然能感觉官兵也很疲惫,但更多细节说明,这与他以前见过的官兵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