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66节

“守备官怎有银子练出几百铁甲兵来,总是那兵胡乱说,休要信他。”黄脸的八大王呸了一声,转向上首的红衣大汉,“四哥你可见过守备有甲有炮。”

红衣大汉微微点头,依然在啃那块羊排,正是纵横大明北方的闯王高迎祥,因脸上的两处伤疤,又得了个高疤子的绰号。他今日天黑之前刚到江浦,原本是与八大王等人汇合,准备围攻江浦县城,未曾想到就听说了今日的大败,不光丢了几百马兵,银锭桥头的近万人被官兵几炮打得崩溃,

几个头目带着老营和马兵逃回江浦,大部分厮养在路上逃散,直到此时还有人络绎不绝的到达江浦。马守应的营地在靠近银锭桥的地方,损失最为惨重,不但厮养散失,差点连老营的家眷都丢了,好在官兵进攻的时候天色很快就暗了,他们并未发现马守应的老营所在,

这才连夜把老营移到了江浦。

所以进攻江浦不再是优先任务,最要紧是如何应付这支官兵,首要就是要弄清楚这支官兵的来历。

他抬起眼睛看着张献忠,“以往是未曾见,但咱们也未曾来过这南京的地方,难说南边官兵本就如此。”

张献忠摇头道,“那安庆额昨年去过,扫地王和革里眼也去了,没见得有如此官兵。”扫地王也赞同道,“昨年去时,破了三个县城,只有那桐城未下,在宿松还败了一支府城来的官兵,寻常得紧,若是有个安庆守备营,便该遇得到。先时咱也不信,但割了

他三根手指,仍说是安庆的,咱老子有些迷糊。”

“便是安庆的。”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高迎祥放下羊排,看着右侧那人道,“马长家可是认得?”

马守应丢了羊骨恨恨道,“那发炮的阴招,我在舒城见过。亦是让兵挡着,填好了让开便发,躲也无处躲,就是从桐城过来的兵,想来必是这守备营无疑。”

高迎祥神色不变,“那便是说一年之间练出来的营头,可问到将官是谁?”

下面没有人说话,高迎祥微皱眉头冷冷道,“摇天动脑袋都让人拿了,各位还不知道是谁拿的?”

扫地王咬咬牙回道,“那兵说将官去年是个桐城的班头。”

他说罢与张献忠对视一眼,两人眼神交汇,都想起了去年桐城的情形。他们都是走遍天下,见过的城池不计其数,有些大城一攻便破,有些小城却坚韧不屈,要说起来桐城并无特别之处,但因间隔并不遥远,站在城头墙垛上那个衙役班头的

形象很快浮现出来。

张献忠转向高迎祥,“那便是了,咱老子在见过这狗役。”

高迎祥嗯一声问道,“有何出奇之处?”

“原本想来并无出奇之处,但细细想来,那桐城当时无兵却有重甲,生生把上城的人打了下来,晚间那些狗役乡兵还敢出城偷寨……”

正说到此处,东边一阵锣鼓号音,各处都有回应,接着还有喊杀声隐隐传来。

扫地王呸了一声,将手上的羊骨一把仍在火盆中,“那江浦小城也是可恶,凭他一帮乡兵也敢欺我。”

高迎祥细细听了片刻突然道,“是两处打锣,城北是江浦城里,有兵从东面来。”

下面的贼首微微有点骚动,他们没想到那区区千人的官兵竟然还真能连续作战,不但下午打仗,晚上还能走十几里路来偷营。

刘国能缓缓站起道,“咱今日说了话,官兵偷营便领我老营去打他,跟闯王告个罪,这便要过去。”高迎祥摆摆手,“闯塌天说的话自然是有信的,但这千把人的官兵步卒,大战之后能派出来三百便是多的,虚张声势罢了,这城外二十万人,怕他个驴球子,有李闯将在城

东,你坐下喝酒。”

刘国能扫视其他人一眼,见没有人有异议,才缓缓坐下来。

此时外边锣声却又紧了一阵,这次听着更近,似乎就在西城墙附近。厅中众人纷纷偏头往外张望,还有人低声议论。高迎祥却依然埋头啃着已经没多少肉的羊排,张献忠已经吃好,自顾自的端起酒碗在喝,刘国能也没有去看外边,将炭盆上热着的一个铜壶提起,往高迎祥和张献忠碗中

加了酒。

锣声又低了下去,众人稍稍放松,厅中又回复安稳。“各位都是老长家,围过的城没一百也有七十,该稳住是便要稳住。咬人的狗不叫,敲锣打鼓偷营,不过是来吓唬人的。”高迎祥终于啃完了肉,将骨头随手往后一扔,手

在裤子上抹了几下,把裤子抹出几道深色的印迹,随后站了起来。

他身材高大,在堂中上首缓缓走动,自有一股威势。“咱老子在和州码头就抓到一个官兵,便来自安庆守备营水营什么队,左右是坐船来的。”高迎祥思索着道,“那兵伤得重,拷问片刻就死球,咱老子和闯将计议一下,恐是

那卢象升要来了,调了沿江兵马来围咱们,是以和州只留了两日。”

各个头目一听到卢象升,纷纷屏气凝神,跟眼前这奇诡的守备营相比,卢象升是老对手了,大伙也不掩饰对此人的惧怕,现在被卢象升追在背后,紧张是必定的。

“未曾想这安庆坐船还跑在咱们前面,他们堵在浦子口,是要断往东的路,咱老子想着,那卢象升恐怕要从西边来。”

堂中有低低的议论声,他们中有不少人已经在江浦呆了些日子,知道这里是个险地,官兵今日登陆之后更加凶险。江浦北方都是山区,道路的通行能力并不强,南边是大江,现在东面往六合的官道还在,但官兵已经夺取了猛虎桥,过桥不远就是往六合的官道。如果大队要前往六合,

在猛虎桥的位置就会遭遇官兵的侧面威胁,更不用说官兵还有炮,兴许从猛虎桥的西头就能轰击官道,没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行军。所以往东的道路也断了,如果卢象升果真从和州或全椒过来,所有人都被围在了江浦城周围,届时只能从北面山道逃跑,届时卢阎王一追,各营争抢之下,恐怕只有很少

部分人能跑出去。

张献忠看看高迎祥,“四哥的意思,是江浦不留了。”

“便是不留了,这江浦小城坚兵,咱老子今日刚到就遇各营逃回,各家都是舍命跑远道的,要讲究个气运,江浦不是久留之地。”

那边的马守应道,“那各家在河东折了那许多马兵,便不报这仇了?”

“打不过卢象升,便该躲着走,官兵打仗也是谋口饭吃,这仇记来何用。”扫地王嘿嘿笑道,“咱老子听闯王的。”

高迎祥看向刘国能,“闯塌天说句话。”

“要走便早走,江北这地方河塘多,跑起来甚不便利,还是往河南去。”

等高迎祥的目光落到张献忠身上,八大王偏偏脑袋道,“走也有个去处,四哥说要往何处走?”

“往西回头路,往南是河,往东越走越局促,探子说河塘比此处还多。”高迎祥回到位置坐下,“往北。”

张献忠马上接道,“明日西营当先锋。”

此话一出,周围有人露出点不屑的神色,此时若卢象升在追击,那就是后卫最危险,前锋反而是最安全的,而且还能抢到东西。

高迎祥没有立刻表态,沉吟片刻之后才道,“西营当先锋,到滁州城下。”

刘国能此时突然开口道,“摇天动没了脑袋,但老营还在,他们明日跟谁家走?”话一出口,张献忠脸色变冷向他看过来,刘国能喝了一口酒,放下碗之后冷冷和张献忠对视。堂中各贼首此时反而有些兴奋,高迎祥过来之前,是张献忠实力最强,营地离摇天动也不远,回到江浦没多久,他就派人去了摇天动的老营,准备吞并这支人马,在开会之前私下已经传遍了。大家对此都不服,此时由刘国能提出来,就是要打破

张献忠的如意算盘,丝毫没给张献忠颜面。

高迎祥面色如常的坐在原地,双手放在扶手上缓慢的擦着残留的羊油,由得两人目光交战。

过得片刻后高迎祥才对扫地王道,“原本说老长家死了,自己寻也罢,各位老长家拿主意也罢,下面人总是要找个活路,张长家你说个章法。”扫地王又嘿嘿一笑,“闯王发话,咱就说上一说,摇天动那一营说少不少,放到任谁一家去,咋然多出这许多嘴巴,也不易养活,老马此次营头折得最多,便多养一些,其

他营头均分着养些,谁家也不累,如此也免各家生了嫌隙。”

刘国能立刻道,“咱赞同。”其他人立刻附和,以马守应最为积极,张献忠扫了一圈堂中,知道此事已由不得他。流寇营中不比官兵有个编制,大家只是抢东西过活,营头之间互挖墙角甚至吞并司空见惯。而说话是否算数,都是凭借实力,而实力就是各家的老营和马兵,高迎祥此时无论让谁来说,都不会让西营独吞了摇天动的残余精锐,即便是扫地王与张献忠长期

狼狈为奸,也不会在实力上让步,如此大家评分,张献忠的实力增加有限,根本威胁不到高迎祥。

高迎祥淡淡道,“那便如此罢。”

他叫过身后四王之一吩咐,让他负责瓜分摇天动的余部。(注1)

主要的方向定下之后,之后的会议便无甚内容,再喝了一会酒,便各自回了营寨。

刘国能和张献忠一前一后出门,张献忠停在门外,看着那刘国能在前面上马远去。

张献忠带着伤疤的黄脸上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的低声道,“刘秀才,刘秀才。”

他身边一个年轻人凑过来道,“义父放心,总有一日他落到咱们手上。”

张献忠摸摸鼻子,“咱们走。”

……注1:高迎祥营中有四王,其下为将,将之下为宝纛旗和高照。

===第二百四十三章 过江===

崇祯九年正月初二日,江浦东面的官道周围密布马兵,城池周边如沸腾一般,成千上万的厮养正在收拾营地。

小娃子坐上了驴车,伤口还在作痛,主要是背上的箭伤,所以骡车上铺了他的被褥衣服,有两床缎面的绣花被子触摸起来很舒服,小娃子躺在上面并不觉得硌得慌,比起去年受伤时的待遇。

老头依然驾着车,他歪坐在车架上,手中拿着鞭子,只等老营那边起行。

后面跟着他的厮养,现在已经有了七个人,五男两女,有两个人推着独轮车,上面夸张的堆满了各种行李,大多是沿途抢掠所得,其中一个厮养则牵着一匹马。

昨日小娃子逃过河的时候,对面桥头并无官兵把守,流寇同伙也未见一人,街市外却有七八匹无主的坐骑,周围完全没人看管,马匹是他们最看重的资产,超过黄金白银,所以小娃子虽惊魂未定,仍然花时间去拉到一匹。

刘秀不见了踪影,小娃子回到银锭桥不知道该跟那个长家,不久就发生了炮击,混乱中小娃子跟着大队跑回了江浦。

回到营地才仔细检查那宝贝马匹,马鞍上还刻着字号,小娃子虽然不识得,但知道肯定是官兵的马到了夜里的时候,营地在流传小道消息,说那支官兵是安庆来的,叫做安庆守备营。

小娃子想到那匹马应当便是这安庆守备营的,多半是下马堵桥的那些官兵所用,因为惊动而自行逃到了河对岸。

回头再去看那马鞍时,果然有一个庆字,小娃子把前面的安字也记了一下,以备日后能认得。

“那桐城便是安庆的。”

小娃子在车上自语道,“可惜又不打了。”

老头在前面低声叹口气,并没有劝说。

前方渐渐出现蹄声,小娃子抬起头,老营的马兵已汇集完毕,正往北边的官道出发。

这次去滁州,是西营打前锋,后面都是各家的营头,前面反而危险些,所以八老爷让老营走前边,以防有官兵阻拦。

老营马兵出发之后,各部陆续开始上官道,也是分了顺序的,最先走的是老营家眷,然后按长家的班辈排序,有资格的将领先走,然后是所属的宝纛旗、高照、掌盘子、管队,接着是下一将领。

刘秀的身影在前面出现,直往这边过来。

小娃子连忙撑起跳下马车,等着这位新长家吩咐。

他昨晚回来的时候,刘秀还没见人影他,他以为这新长家已经死在河东,岂知刘秀不久就回到了营盘,小娃子才听人说,这位新长家是北人中少有的精通水性的人,那条小河对他根本不算困难。

刘秀带着几个人,骑马到了小娃子跟前,他打量一下小娃子后道,“伤了就不必起身,跟着额的旗走。”

小娃子连忙答应,他昨天一直跟在刘秀身边,奋力拦截那支突前的步兵,大概是入了刘秀的眼。

这个新长家昨天丢了不少管队,像小娃子这样的新秀,被重用的机会很大。

刘秀看了看小娃子的厮养和家当道,“破了滁州你再多带些厮养。”

“谢过老长家。”

小娃子小心的道,“若是打仗时,小人是跟哪个长家走?”

刘秀左右看看,他昨天损失不少掌盘子,其中有几个都是当用的,过了片刻之后指指左侧一个马兵,“你先跟着二蝗虫。”

小娃子抬头看去,那二蝗虫正朝着他笑。

“流寇是要进攻?”

银锭西侧桥头两里之外,有十多人的骑队伫立在官道上,庞雨举起远镜观察,视野中全是马兵,这次跟昨日不同,除了布满旷野的游骑之外,各部马兵界限分明,有明显的阵线。

在骑兵之后有隐约的步卒,他们相距更远,前面有那些骑兵遮挡,庞雨看不确切,不知是厮养还是真的步兵。

“这怎么打?”

庞雨低声自语一句。

他目前的经验多半都是依托城池街市作战,这种旷野之上列阵而战,反而没有一点经验。

马兵主力在两里外,游骑在一里之外往来游动,对视线的干扰很严重,让庞雨觉得到处都是骑兵,又很难判断出准确数量。

“大人,第二司来报,猛虎桥那里还有两三百马兵。”

郭奉友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知道了。”

庞雨沉着的放下远镜,目光深邃的看向江浦的方向。

郭奉友敬佩的看着庞雨的背影,蒋国用和其他亲兵也同样如此,守备营在庞雨指挥之下,在浦子口登陆第一天就夺取两座重要桥梁,歼灭马兵三百一十名,俘获七十三人,其中有宝纛旗和高照各一人,掌盘子和管队尚未数清,火炮偷袭中打死一名贼首摇天动,官道上自相踩踏而死的流寇还有数百。

现在全军对庞大人的敬仰有如身边不远的滔滔江水,他们坚信庞大人能带领他们走向一个又一个胜利。

此时一部分游骑朝着这边接近,庞雨拉转马头,没有跟其他人交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然后策骑往两里外的桥头堡而去。

那些游骑随后跟来,但并非是全速追击。

距离桥头堡一里处有一个局的步兵,他们在官道两侧列阵,等庞雨经过之后也开始缓缓撤退。

那些流寇骑兵放慢了速度,逐渐停留在两百步之外,显然对那些步兵心有余悸。

庞雨很快回到了银锭桥的桥头堡,一众将领都等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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