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本已走过那人,却又回头走到那跪着的人面前,是个十来岁的小内监,稚嫩脸上带着惊慌,崇祯俯首仔细看了片刻问道,“小儿何事罚跪?”
“奴……皇后娘娘教奴婢识数,奴婢没有记住。”小内监哭丧着脸,被皇帝询问又颇为紧张,害怕又被皇帝处罚,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崇祯愣了一下,那小内监满心惊慌,崇祯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先生教书你不仔细记着,原本就是要罚的。”崇祯收住了笑声,脸上仍带着笑意,“那要不要朕帮你向先生求个情,免了你罚跪。”
此时门内一个温和的女子声音嗔道,“皇上也不可乱了学规。”
皇帝用脚轻轻一踢那小内监,“娘娘应了,还不快些谢先生免罚。”
那小内监眼珠一转,立刻磕头谢恩,也不等皇后回应就赶紧起身。
皇后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小内监,“你倒见机得快,那是皇上应了,本宫可没有应,明日要是写不出来,还在此地罚你。”
“奴婢这就去练。”小内监连忙又磕一个头,屁滚尿流的跑了。
崇祯哈哈笑了两声,跟着皇后一起入了宫内。
周围的宫女排队过来,伺候皇帝脱下外袍。皇后见王承恩仍候在外边,知道皇帝并不是要留在这里。
“皇上可是刚刚批阅完奏本,那些奏本是看不完的,皇上总还是要顾着些自家身子。”
“能多看些就多看些,王承恩说皇后派人来问,也有两日未见,过来与皇后说会话。”皇帝脸上带着微笑,“皇后母仪天下,连教书育人也是如此了得,就是严格了些。”“教了他三次都还不记得,自然该罚他,若不是严些,总学不了学问。”周皇后从后面茶几上拿起一副棉卦道,“臣妾自己做的,夜里天凉,皇上不见臣子的时候可以穿着
。”
皇帝接过后四周看了一遍,见一角放着一架纺车,不由笑道,“还是皇后的手巧,江南送来的二十四架纺车,用来教习宫女,为何只见一架。”
“还是跟这小内监一般,教了这些日子,没有一个纺得如意的,臣妾一气之下就让人搬走了。”崇祯笑着摇摇头,心情却是放松了许多,周皇后转眼看看他道,“皇上若是得闲,可多与田贵妃说些话,她是扬州人,前些时日流贼为祸江北,迫近扬州时候,她日思夜想
的受了惊吓,昨日我去看她,有些消瘦了,怪让人心痛的。”
听到此处,崇祯伸手拉着皇后的手道,“朕去看田妃时,定将皇后此番心意说与她。”周皇后低头道,“说不说不要紧,臣妾是苏州人,流贼临近江南,一样的忧心不已,将心比心起来,自然田妃更甚。想那扬州灵秀繁华之地,才出得了田妃这般可人儿,何
忍让流贼祸害了。”
崇祯点点头道,“朕也是久闻扬州,待日后天下太平了,跟皇后、田妃同去扬州一游。”周皇后突然像来了兴致一般,略有些兴奋的道,“那自然是好,臣妾听闻扬州好些稀奇事,皇上在京师或许未曾听过,说那里有人将各地俊秀女孩收来,教以为妾之道,还
有识文断字,甚至还有些女子精擅画艺琴艺,名为瘦马,远不是民间女子比得,届时臣妾甚想一观。”
崇祯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听到此处微微僵住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
陪着的王承恩眼神微微一动,偷偷瞟了皇后一眼,只见皇后神色自若,全然看不出任何异常。
……
从坤宁宫出来时,皇帝又恢复了沉默,径自上了轿子,前后宫人列队往东长街走去,皇帝要去的田贵妃所在承乾宫,就在东长街上。
夜色下的紫禁城有些静谧,长街只有御辇轿夫的轻微脚步声。
队伍走到一处凉席遮顶的凉棚处,轿内传出崇祯的声音,“停下。”
领头轿夫低声发号,八个抬轿内监同时停下,王承恩候在外边,崇祯扶着他的手下了轿。
空旷的东长街上宫灯辉煌,各个嫔妃宫门前各挂着一盏灯笼,温暖的黄色灯光投射在幽深的长街上,让恢弘的宫墙有种不真实的幻觉。
皇帝稍稍站了片刻,缓步走到了凉棚之中,径自坐在了宫人休息的长椅上。王承恩赶紧拿过一张蒲团,崇祯却摆摆手,王承恩只得拿着蒲团陪在身旁。
“皇上,这都是宫人坐的,怕污了皇上的衣。”崇祯没有理会,靠在长椅上悠悠的道,“这些凉棚原本是没有的,炎热之时往来劳作的宫人无处躲避,田妃入宫之后便让人搭建了这些凉棚,从此后宫人有了避暑歇脚之处
。”
王承恩立刻道,“田妃是菩萨心肠,宫中颇多称颂。”
“秀英心思是好的,她本是陕西人,后来搬去了扬州,琴棋书画都甚精通,尤其是琴艺了得,秀英说是他母亲所授。”
听到琴艺两个字,王承恩又不知如何接话。方才周皇后的几句话,看来已经在皇帝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皇帝将脑袋换了一个位置靠着,却换了一个话题,“承恩你可知朕为何不想看刘宗周的奏本。”
“奴婢以为,是空言太多。”皇帝不置可否道,“要说奏本真要看起来,也未必许多,桌案上的奏本题本,本内洋洋洒洒数千字,实际有用的字不过几十个而已。承恩你早晚要进司礼监办事,以后看奏
本和内阁票拟,亦须得法,勿要被他们引经据典迷了眼,实际他们所要说的,都是三件事。”
“请皇上指点奴婢。”
“不外权钱名而已。”崇祯揉揉额头,“要权、钱者,若有才可用之,唯独要名的人不可用。”
王承恩低声道,“奴婢理会得,此类人等空言大义而无一通实务,甚或生造大义以全其名。”“陈启新所图为何,今日建极殿各位臣子心中所思,孤臣否,结党否,朕岂不知之,然则除此外朕又可用何人。”崇祯长长的叹口气,“奏本内外不过算计二字,或许这宫城
内外,也不过是算计二字。”王承恩眼珠转动着,周皇后那一番话,没有一句说田妃不妥,但将田贵妃的风情和琴艺引向了一个可疑的方向,所以他此时不知道皇上说的算计,到底是针对周皇后,还
是针对田贵妃。
“奴婢不懂得算计,只懂得一条,只要是皇上要奴婢做的,一定要做好。”
崇祯转头看看他,缓缓站起身来。“你明日去告诉田妃,近来流贼肆虐江北,朕担心她母亲焦虑,也许久未见了,请她母亲入宫一见。”崇祯脸上再没有丝毫笑容,“发中旨,陈启新任吏科给事中,遇事可直
陈无隐。”
王承恩心中一抖,皇帝始终没有放下疑虑,他请田妃的母亲来宫中,自然是要亲自考核琴艺,看田妃所说琴艺授自其母是否确实。而陈启新的事情更为惊人,吏科给事中是科道之中最有分量的职位之一,连二榜进士要获得这个职位,也要磨砺多年,还要依靠一定的运气,没想到这陈启新一个无功名
的武举,竟然凭借一本上书就得到了,但由此一来,他也成为了整个文官队伍的敌人,不知皇帝是否故意要如此。
王承恩记下后,小心的试探道,“皇上今日可还要去承乾宫?”
“朕还有奏本要看,回养心殿吧。”
崇祯说罢走向了轿厢。
王承恩赶紧找过手下内官,“去各宫告诉各位贵妃、大答应、小答应,皇上回养心殿了。”轿子掉了头,缓缓向南而去,身后长街各宫前的灯笼逐一熄灭,紫禁城的灯光渐渐暗淡下来。
===第二百八十二章 御门===
紫禁城南的皇城午门外,夜空星月未散,但已经人头涌动。
除去那些市井间准备早点的人,大明朝的官员大概算是起得早的,天不亮就要到午门侯朝,京师不比桐城那样的小地方,若是住在外城,出入很不方便,距离也太远,是以很多朝官都在东西长安街租房,以便于上早朝。
午门外各式灯笼晃动着,叽叽嘎嘎的轿子络绎不绝,一个个官员下得轿来,与见到的其他人招呼见礼。
一架官轿刚刚停下,不待轿夫掀起帘子,轿厢里伸出一只手来拨开了帘子,一名身穿云雁补子文官服的中年文官径自下来,从身边随从手上接了牙牌,那下人还待整理官员的前后衣冠,那官员却摆摆手,匆匆拿着牙牌往午门方向去。
午门外此时已经侯了不少官员,有些人来不及吃饭的,下轿时还在啃馒头,有些怕冷的则在戴暖耳,还有人在低声训斥家仆。
更多人则是按各自圈子低声交谈,早朝前后是官场社交的良好时机,官员们的正式互相拜访有很多讲究,尤其是跨部门的时候,但早朝时候就不需繁文缛节,所以官员们很多会乘这个机会交流。
“少卿大人来了,昨日说的唐博士的事儿……”“薛大人,今日可有闲商议四夷馆之事?”
一路上不断有人招呼,那中年官员都是客气的点头,匆匆交谈几句继续往午门去,一直走到午门外的右阙门,中年官员才停下整理了片刻衣冠,然后来到北楹的一间房门前。
门前站了几名家仆模样的人,其中一名认得这中年官员,没有过多言语就将他引了进去。
北楹诺大的直房烧着火盆,比外边暖和许多,中年官员扫视一眼,房中只有三人,其中两人是随从,温体仁坐在左侧第一的位置,正在闭目养神。
午门左右阙门的直房,给官员侯朝所用,其中下三间是给翰林的,北楹这第一件只有大学士能用,近来吴宗达、文震孟和王应熊离任,如今总共才三名大学士,即便如此,其他翰林也不能来这房间侯朝。
此时其他两名大学士还未到达,中年文官快步来到温体仁面前,“老先生……”温体仁睁开眼来,看了一眼那中年文官后道,“家相你的牙牌拿反了。”
中年文官低头一看,赶紧把牙牌反过来,埋首对温体仁道,“下官仓促,让老先生见笑了。”
温体仁语气温和的道,“坐下来说。”
这位被称作家相中年文官,便是位居太常寺少卿的薛国观,因为天启年间立场偏向魏忠贤,是东林一派的对头,在崇祯初年差一点被列入逆案,短暂离开官场三年,险险避过风头后再次入朝为官,因为与东林的恶劣关系,他只能以温体仁作为政治依靠,是温体仁的得力干将,只是目前资历不足,去年刚升了太常寺少卿,这个职位对薛国观来说,只是一个四品等级的过渡,有温体仁的政治支持,他有着远大的前途。
薛国观小心的在下首坐下,“报老先生知道,司礼监那边有消息过来,皇上发中旨让陈启新任吏科给事中,下官觉得皇上是意有所指。”
温体仁的眼睛微微眯着,听到之后对家仆点一下头,家仆立刻离开并关好了门,偌大的北楹只剩下两人后才道,“家相以为意指何事?”
“皇上以孤臣制东林,东林以科道制孤臣,此乃数年来朝事大局。
但自皇上让谢陞任吏部尚书,便是要钳制东林身居要职人数。
此次陈启新入吏科,因其武举身份,又倡废科举,只能为皇上所用,乃是皇上放入科道之中的钉子,皇上连科道也不想再让东林把持。”
“仅如此而已?”
薛国观回头看了看房门道,“皇上对科举用官不满已久,反而对武人青眼有加,除去这个陈启新,七年时黄梅武举曹蜚叩阙上书,即刻得用于兵部司务,已是一叶知秋,但总是用于武事,此次以武举入科道,乃是古今未有之事。
由此可知,皇上已对文官怒不可遏。”
“家相的意思,最好将皇上的怒气引往该去的地方。”
“皇上所不满者,首要便是党同伐异、空谈误国,这两点都是东林首屈一指。”
温体仁眼睛又闭起来,“党同伐异、空谈误国,东林也不是今日才如此,皇上继大统已近十载,自建奴首犯神京,便不再信东林,但东林在朝廷与地方,都是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不想用也不得不用。
皇上心中,到底是不令东林独大,抑或是要东林瓦解,殊难猜度。”
“下官此前亦如此想,然则陈启新之中旨一出,下官以为皇上未必不乐见东林瓦解。
再者来说,老先生宰相肚里能撑船,即便不与东林计较,但东林从未放过我等,且毫不以朝事为念,只要老先生仍居首辅之位,不仅施政处处受其掣肘,去岁东林就弹劾先生数次,老先生大度,东林却非如此。”
屋中沉寂了片刻,火盆中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外边广场上鸿胪寺官员纠劾入朝官员列队的声音隐隐传来。
“那家相以为该从何处入手?”
“复社。”
温体仁微微睁开眼睛,点头示意薛国观继续说下去。
“东林复社看似互相勾连,实则各有心思。
复社张溥颇有野心,以兴复古学为噱头,招摇行事蛊惑年轻士子,再以科举之利收拢人心,朝廷之科举遂为其私器。
而东林早将科举视为禁脔,张溥此等做派,既是挖朝廷的墙角,也是挖东林的墙角。
是以东林对复社,明面上赞赏有加,实则心怀戒备,当年张溥撺掇吴伟业上书,之后东林无人支持,逼得他以丁忧为名逃离京师,就可见一斑。”
温体仁轻轻舒一口气道,“周之夔的那本《复社或问》,皇上是看过了,但最后要如何办,一直悬而不发。
若是追究张溥,东林乐见其成,从复社入手,当是阻力最小,与我等造势极为有利,但之后如何请东林入瓮,家相你可有谋划?”
“下官以为,复社在江南把持科举,即便是院试、乡试亦四处请托,从科举入手当可将东林牵连入局。”
温体仁赞许的笑笑道,“周之夔的《复社或问》,其要害在两处,家相说到了一处,但仍有一处,才是皇上最在意的。”
“请老先生指点。”
“周之夔原本为苏州府推官,因与二张生隙,遭复社士子围攻而改任吴江知县,之后仍被复社众人追至吴江围攻,以舆论迫周之夔免官,朝廷权威何存,朝廷颜面何存。”
薛国观眼神闪动,“士子目无法纪,二张以舆论遥制地方,东林以乡绅操弄朝廷权柄,正是想通之处,亦正是皇上逆鳞。”
“自东林书院始,东林一派画地为牢互为标榜,如今确实根深蒂固,不但把持科道,更遍布地方抚按要职。
无论何事,不问是非曲直,一律党同伐异,长此以往朝廷是东林的,还是皇上的?”
外面午门城头的五凤楼上传来朝鼓声,这是第三通鼓,午门左右掖门轰轰的开启,阵阵脚步声响起。
两人仍坐在原位,此时入午门的是锦衣卫官校,要等到这些官校在皇极门摆好仪仗之后,朝钟响起才是百官入朝。
“老先生的意思,眼下各方都想对付复社,我等明面对付复社,实则对付的是东林。
但……东林人数众多,该以何人为靶?”
“擒贼先擒王,东林文首。”
薛国观思索片刻后躬身道,“下官感佩,原来老先生早有筹划,东林文首已不参与科举,只有这操持权柄能牵连到他。
下官照先生之前指点,手中已有两人,只要开始核查复社到要紧时候,再由此两人上书举告东林文首。
一旦那文首逮拿进京,东林只能作鸟兽散。”
温体仁眼神凝聚,从牙缝中吐出三个字,“钱谦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