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登陆的是第一司部队,到处都是士兵,军官的吼叫充斥着四周,湖面上樯桅如林,前一批漕船离开,第二批十艘漕船则由东面进入码头,此时一声巨响,两艘漕船就在庞雨眼前相撞,几名士兵被震落水中,引起附近一阵混乱。
庞雨并不惊奇,陆战司登陆时十分顺畅,是因为运载他们的全是水师船只,平时的合练时连船只都相对固定,互相配合娴熟,而陆营很多都是乘坐征集的民船,虽然船上有水师的人指挥,但不会立刻变得和水师船一样熟练,航渡时顺序混乱,登陆时碰撞翻船都在意料之中。
这次的登陆场虽谈不上次序井然,但与浦子口初次登陆的混乱已有天壤之别,庞雨目前并不担心登陆的质量,只在乎完成的速度。
好在又看到士兵抬着小铜炮在下船,这附近几艘船应当是第一司的直属部队,由游骑旗队、步战游兵旗队、炮兵旗队和旗鼓等组成,说明第一司的登陆即将结束。
此时郭奉友等人已布置好指挥所,庞雨离开码头,大步走入米豆店中,谢召发、铁匠把总和姚动山已经等在里面。
铁匠把总直接道,“前面的药材铺中抓到七名流寇,有一名闯塌天营下管队。”
“怎生抓到的。”
“这帮贼子在睡觉。”
庞雨微微有些惊讶,看起来流贼完全没防备宿松县城这个方向,大白天还在睡觉。
铁匠把总接着道,“审过这贼子,昨晚曾在驿路某处与官军夜战,手伤了撤到宿松养伤,因厮养死得不少,他来湖边等着,准备抓湖中上岸的百姓。”
庞雨点点头,“带进来。”
片刻后一名赤膊流寇被拖进来,庞雨看了一眼,此人大概二十六七岁,左臂上裹着的布条还有血迹,头上红巾也没绑,但发髻确实是西人流行的三椎髻,此时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偶尔偷眼看向周围官兵,神态颇为惊慌。
庞雨稍作打量,就知道此人不是意志坚定者,甚至不需要怎么拷打就会交代,当下对他道,“本官是安庆守备营参将,现在问你话,若是老实答来,可免了你死罪。”
“小人老实,一定老实。”
“闯塌天是怎生打算的?”
“掌盘子说江南兵不经打,闯老爷跟西营的八老爷合计了,剿了安庆府的官兵才有活路。”
“总共多少个营头,除了八贼还有谁?”
那管队张着口呆了片刻道,“左右是不少的,西营来了才让小人退下来的。”
庞雨听那人交代得很快,便看向谢召发,示意他接着问。
“你们昨日在何处与官军夜战?”
那管队跪在地上小心的道,“小人不知何处,只知官兵是在一处山上。”
谢召发上前一步,“周遭可有河?”
“回老爷话,没河,就是山。”
庞雨眉头皱起,如果史可法听自己的劝告,在旧县里防御的话,流寇就不可能看不到河。
在他的计划中,旧县里是最佳的案板,距离二郎镇较远,又有旧县河的天然阻隔,击溃大队之后,大部分流寇无法逃脱。
现在没有河,有可能是在枫香驿交战,好处是流寇主力距离更远,庞雨可以有充足时间夺取二郎镇,坏处就是庞雨需要走更远的路,而枫香驿周围的地形也更容易逃脱。
谢召发停顿一下又问道,“那驿路是从山上过,还是从山下过?”
“山……”管队脑袋歪了一下,似乎不太记得清楚。
谢召发对郭奉友一个颜色,郭奉友过去一把捏住那管队左臂受伤处,屋中顿时充满惨叫声。
“大人饶命,是从山上过。”
流寇惨叫道,“小人想起来了,离了驿道走路去攻的,那驿道就是往山上去了。”
庞雨和谢召发对望一眼,几乎同时道,“酆家铺。”
因为上月刚去过,两人对此地都并不陌生,宿松也只有此处,驿路是直接从山坡上经过的。
庞雨快步回到桌边,酆家铺距离二郎镇仅仅二十里,比宿松到二郎镇还要近。
谢召发又连问几句,包括那管队到达此处用的时间,从二郎镇经过几条河流,最后确定夜袭发生的地方是在酆家店。
这完全出乎庞雨的预料,他怎么也没想到程龙会这么积极,直接从太湖打到了酆家店,这让他的计划更加困难。
现在大军登陆,周围活动的流寇不少,消息会陆续的传到二郎镇,甚至车马河也有行人道,这个管队很可能就是从那条路来的,消息传到酆家铺的速度会更快。
这个消息让庞雨的局势骤然紧张,现在不但流寇人马众多,他们距离二郎镇仅有二十里,而庞雨距离二郎镇超过四十里,还全都是步兵。
从到达长安埠附近,庞雨得到的都是坏消息,流寇的兵力和位置都超出了他的计划,庞雨伏在桌案上思索,其他人不敢打断,屋中有些安静,姚动山低声跟谢召发讨论,铁匠在旁边听,那个流寇管队摸着左臂,倒在地上呻吟,庞雨挥挥手,郭奉友将他拖了出去。
庞雨皱眉看着地图,“第一司上岸完成没有?”
姚动山往码头看了一眼立刻道,“最后两个局正在列队。”
“骑兵有没有消息?”
“没有。”
谢召发赶紧应了,他大约知道庞雨的打算,又低声说道,“大人,若是只用两个司先行进攻,万一二郎镇流寇众多,一击不成反惊动了他们。”
庞雨皱着眉,他计划是步兵全部登陆完成,骑兵到达之后一起前往二郎镇,由骑兵担任前锋突击任务,夺取二郎镇之后,若广济方向有大股流寇,则骑兵向隘口方向追击,防止广济方向流寇重整,步兵一部防守二郎桥,主力则立刻向东沿驿路进攻,如此投入兵力最为有力,不给流寇留下反应时间。
但现在得知程龙到了酆家店,不但失去了地利,还比计划中近了十里,加上流寇马兵报信的时间,距离就少了二十里,如果在长安埠继续等待后续部队上岸,流寇就会获得更多反应时间。
现在守备营的优势在于,流寇即便收到消息,一时间还无法确定庞雨的兵力和目标,但他们会首先回收部分精锐,并调整前后队形,这会让守备营失去奇袭的突然性,给后续进攻增加很多麻烦。
先前跟谢召发说,只要一上岸,所有计划都没用了,其实只是安慰的话,没想到一语成谶。
谢召发的担心也有道理,庞雨需要衡量两个计划的风险。
庞雨招手叫过铁匠和姚动山,语气坚定的道,“陆战司及第一司为前锋,以姚动山为前锋正官,立刻向二郎镇攻击,中途不得停留分兵,最快速度夺取并守卫二郎镇,直到本官到达。”
“是,大人。”
姚动山和铁匠同时立正,条件反射一般回答。
两人转身出门,姚动山突然又停下道,“大人,县城乃一县道路交汇之地,先前赞画房计划之中不留守兵,属下以为该当留兵据守。”
“本官知道了,去做你们的事,陆战司留五个游骑在码头。”
姚动山这才匆匆出门,屋中气氛凝重,庞雨在屋中转圈,谢召发则一直趴在地图前。
片刻后谢召发对庞雨道,“大人,姚动山所言有些道理。”
“流贼势大,我营不但要守二郎镇,还要攻击驿道,甚至可能要攻打隘口,这便是三个方向,此时不宜再分兵。”
“属下以为可以放一支小军于此地,大人请看。”
谢召发等庞雨过来,在地图上连点了几下,“驿路周遭平野之地约为三角,二郎镇控扼西侧通道,旧县里控扼东侧通道,酆家店到二郎之间,只有车马河有行人道可通县城,大可留一支兵堵住此路,流寇就无处可逃。”
庞雨皱眉半晌,他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击溃流寇大军,在此基础之上才是扩大战果,不过宿松县城确实也有作用,目前守备营全军出动,如果有流寇从这个孔道逃走,可以直接通往石牌,绕过太湖逃入山中。
“最多一个局。”
庞雨见谢召发还有劝说的意思,摆摆手制止后道,“派三个游骑去路上找骑兵司,让他们最快速度赶来,不必到长安埠,直接去宿松县城,若到达时大队已前往二郎,让他们随即赶来;通知水师加快速度,一个时辰内完成登陆;还有,找几个营中的裁缝找来,马上做几面左字大旗,左字做大些,到达二郎镇之前本官要用。”
谢召发心头疑惑,裁缝也是各营中的编制,大家都要行军,裁缝怎么能一边完成行军,一边穿针引线做成旗帜。
但庞雨语气坚决,这又是别人的事情,谢召发本身因为出了一个好主意,已经让庞雨处于窘迫的状态,现在犯不着为几个裁缝招惹主官。
当下只是答应一声,立刻派人手下去传口令,此次航渡登陆船只紧张,运送的几乎全是步兵,空余船只优先保证炮兵,所以只有陆战司带来游骑旗队,因为他们是第一批上岸,需要展开战场侦察。
此时一阵脚步声,王增禄大步走近米豆店,庞雨抓紧时间,跟他简单说明部署,王增禄略有些紧张,庞雨看看他道,“你司上岸之后即刻占据宿松县城,待本官汇齐之后前往二郎镇……你部留一个局守卫县城,不与大队一起行动,让他们堵住车马河过来的行人道,此局单独作战,你派一个得力的人。”
时间紧迫,王增禄也没有多余的话,领了命令匆匆出门,码头上到处是列队的士兵,他一眼看到了正在大吼的吴达财。
王增禄稍稍停顿,推开面前几个挡路的镇抚兵,来到吴达财面前道,“吴百总,攻击宿松县城之后,你留守县城,堵住通往车马河的行人道。”
吴达财一个立正,“是,大人,堵住通往车马河的行人道。”
王增禄没有回礼,拍拍他道,“这条路就你一个局,一定要堵住了。”
命令很清楚,但吴达财连那条路在哪里都不知道,不过他并不担心,他记得自己局中大部分人的籍贯,至少有十个是从宿松来的,其中有两个就来自车马河,找他们应该能问清楚,不过需要等到离开码头之后。
正要继续整队,吴达财忽然看到侯先生的身影在面前经过,自从开始备寇,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侯先生,连忙赶上两步道,“侯先生好,此次大战还请先生保重。”
侯先生脸色不太好,抬头看到是吴达财,嘿嘿的笑了一声拱手道,“原来是吴大人,老夫也不过一个文书官,就不劳吴大人挂怀了。”
侯先生说罢收起笑,径自走进了米豆店,吴达财愣着看了米豆店的门口片刻,缓缓转身朝自己的队伍走去。
===第三百二十八章 围攻===
宿松酆家店的小市镇外喊杀震天,成千上万的流寇如地毯一般铺满了山坡下的田野,正一层层的向山坡涌动。
在酆家铺南坡下,陈于王锁子甲上满是血迹,他刚刚将一名逃窜的手下官兵杀死,身边的地上堆积着双方的尸体,一群流寇刚刚涌过壕沟,几名红衣的管队大声嚎叫着,驱逐衣衫褴褛的步卒前进。
陈于王身先士卒,挥舞着腰刀将一名越过翻过壕沟的流寇砍翻在地,手下的家丁出现在两侧,拥挤的双方冲撞在一起,这一段战线上惨叫四起,人群中不时喷出阵阵血雾,陈于王不停怒喝,将挡在面前的流民一个个杀死。
多处卷口的腰刀再次刺入一个流民的胸膛,那流民咳着血水死死抓住了刀身,浑身浴血的陈于王左手从腰间抽出云梯刀,从那人的耳侧猛扎一刀,血水喷涌之际,陈于王眼角看到左前方人群露出一个空隙,后面就是那名红衣的贼首,他拿着一杆截短的线枪,一边叫喊一边抽空刺杀家丁。
面前流民软软的要倒下,陈于王丢了腰刀刀柄,只握着云梯刀大步从空隙中穿过,那贼首也是老寇,虽全神贯注于正面,仍发觉一个人影冲自己而来,此时陈于王已飞快接近,贼首经验丰富,只看此人行动气势就知不易应付,不及收回线枪,果断的丢下枪身,飞快的从左侧抽出腰刀,就势一个横劈,动作连贯而熟练,中间没有任何耽搁,他想要阻挡此人靠近,先行稳住阵脚,之后或战或逃。
陈于王看也不看刀锋,挥动右手一格,腰刀当一声砍在铁臂手上,有这短暂的瞬间,陈于王已到达贼首身前,他不给对方退后的机会,云梯刀猛地刺入贼首腹部,那贼首一声惨叫,不等他叫完,刀子已经抽出,陈于王对准脖颈连续两刀,那贼首全身瘫软,圆睁的双眼中满是恐惧。
身后的家丁突进阵线上这个缺口,已经失去血勇的群寇惊叫着溃散,用他们来时一样的速度飞快的逃窜,陈于王指挥家丁追杀,南坡的这一波攻势就此崩溃。
只追出数十步,陈于王便领兵返回,方才在坡顶观阵时,看到流贼后方有一片尽数红衣的阵列,他知道那是闯塌天的老营,其中不是积年老贼便是战技娴熟的新锐,一旦追击过远,这些人将截断退路,如果自己这些家丁失陷,整个南坡就岌岌可危。
此时流寇那边敲起锣,一些管队将惊恐过度的流民就地斩首,接着才开始出来收拢人马,陈于王已经有了经验,流寇组织一次进攻费时不短,今日最多还能再来一波,但锐气已失,守住当无问题,乘着这个空闲,叫过两名军官准备重新布置阵线。
整个阵线上布满尸体,受伤未死的双方士卒惨叫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在歇斯底里的大哭,陈于王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见。
他回头看去,从军服看就是自己营中的士兵,闭着眼不停发出尖锐的嚎叫,声音都沙哑了还不停下,他的营伍虽算是江南兵马中的精锐,但受制于钱粮,同样并不足额,就这不足额其中也有近半数是拉来的乞丐之类,这些人既无精良准备,又无严格操练,跟着壮声势可以,但绝对当不得堂堂之阵,否则就是眼前这般模样。
此时顾不得许多,流贼几面合围,血战之后士气本就低落已极,那哭声更扰得人心神不宁,陈于王朝面前军官一个眼色,那军官点点头,抽出腰刀转身而去。
片刻后哭声戛然而止,陈于王松一口准备布置,正在此时山上跑来一个士兵,他对着陈于王大喊道,“程大人将令,金山营败了,着陈将军领精锐救援东坡。”
陈于王脸色一变,眼睛狠狠盯着那士兵,待他来到面前,不等他继续开口,一耳光扇过去,打得那士兵一个趔趄。
陈于王压低声音怒道,“谁教你传令时这般叫嚷,怕兵将不知道败讯么!”
那士兵捂着脸惊恐的看着陈于王,呆了片刻后才低声道,“金山营和常州标营败了,流贼马上要攻上东坡,程大人着陈将军救援。”
陈于王咬牙切齿的低骂两声,让把总去汇集家丁,对着面前的士兵骂道,“他三个营守一个东坡都守不住,败了待往何处逃?”
“小人看他们往北边逃了。”
“都是些杀千刀的狗才,流贼留一个北边不围,那边全是山,进山又待往何处逃去。”
那士兵不敢回答,陈于王也不想再骂他,抬头看了一眼山顶方向,程龙的认旗还在飘扬,但从开战以来一直没有用旗帜号鼓指挥,都是这般口头传令,因为江南兵马营头繁杂,又从未合练过,不但旗鼓不通,互相间也缺乏信任。
眼前便是现成的例子,金山营和常州标营甫一交战便即溃散,流寇围三厥一,留下不便进攻的北面给官兵逃窜,昨晚夜间已经逃走上百人,甚至程龙派去北坡阻拦的士兵也逃走一部分,陈于王只感觉处处都不稳妥。
今日血战一天之后,可以想见晚间会有更多人逃走,如果按照今日的进攻强度,陈于王很担心是否能继续固守。
片刻后五十名家丁汇集齐,陈于王留下一个把总重置阵线,亲自领兵去了东坡,很快赶到那里,满坡都是乱窜的人影,官兵和流寇交杂着,其中有些拉来充数的士兵甚至没有胖袄,根本分辨不清,陈于王顾不得许多,领兵一路砍杀,将攻上坡来的百余名流贼又赶下去。
好在金山营和常州标营的家丁仍在坡下坚守,防线没有全部溃散,接着程龙派出自己的家丁,终于稳固了东侧的阵线。
东坡外的流寇不知是哪个营头,人数相对少一些,金山营、常州标营和安庆军勇营仍损伤惨重,程龙的家丁留下一部分,陈于王还要顾及自己的阵线,又匆匆将家丁调回南坡,自己则往山头赶去,到坡顶的副将认旗下时,却没看到程龙,倒见到了先来一步的蒋若来。
蒋若来守卫西坡,驿道从西而来,这个方向坡度十分平缓,是流寇攻势最猛的方向,除了蒋若来所部,还有福山营、镇江陆营一部、安庆新勇营,激战之后蒋若来同样是浑身浴血,正在用一张帕子擦脸上的血迹。
见到是陈于王,身形干瘦的蒋若来咧嘴笑了一下,接着上来帮陈于王从锁子甲下摆扯下一支箭,陈于王自己都没有留意到,用手在大腿位置摸了一下,感觉没有伤口。
蒋若来丢了箭,又把帕子递给陈于王道,“某也是刚来,程副镇去了北坡阻杀逃兵,便等他一等。”
陈于王接过帕子,把脸上擦了一把,稍稍消减那种血液凝固后的不适,“贼子的掌盘子、管队层层督战,我家丁死伤三成,这流贼几时这般拼命过?”
“怕是无路可去,我抓到几个贼子问了,他们一路从湖广来便未抢夺到甚,在黄梅围攻寨堡十余处,他们以前几时如此围攻寨堡过。”
蒋若来压低声音,“车马河的城河堡、土峰寨也被他们打下来了,但仍是不够他们吃的。”
陈于王哼了一声,皱起眉头道,“可惜咱们也没啥吃的,昨晚粮没送上来,省着吃也就是两三日。”
“这般打法,兴许不等把粮吃完……”蒋若来左右看看,“抓的贼子交代,曹操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