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222节

“许自强狗日的!”

“岂有此理。”

许自强怒火中烧,手指气得发抖,隔河朝对面大骂,“你们一群龟孙!一群狗贼,都被流贼抓了点天灯的废物!”

手下的家丁见上官亲临一线,立刻涌上河沿,朝对面大骂,一时间旧县河两岸战火纷飞,双方的唾沫几乎又让河水上涨了一寸。

许总镇骂得兴起,双手叉腰奋力跳起,在短暂的滞空时间里,仍精确的把握住机会,朝着对岸呸的喷出一口浓痰。

浓痰刚刚喷出,旁边的旧县桥突然哗啦一阵响,吴淞营的士兵齐声欢呼。

……“史道台那边有回话没有?”

“尚无回音,但大人勿忧,王增禄方才派人回报,酆家店方向仍有炮声。”

“有炮声就好,说明程龙他们还在。”

庞雨松口气,打起精神继续巡视营区,夜色下的二郎镇外火光点点,一些民夫沿着大路点起篝火,作为防止夜袭的预警,这也是守备营跟流寇学来的。

镇内各处点起篝火,俘虏在民夫看押下搬运着尸体、车架和杂物,堵住朝北的各个巷口,并加高那些倾塌的围墙。

南面的码头上灯火通明,三艘漕船停靠岸边,数十民夫正在搬运粮食、桐油、火药等军资,二郎河是广济、宿松商货的繁华水道,入龙湖之后经雷水出江,就是沿着此次庞雨的路线反过去走。

二浪河中部分河道泥沙淤积形成沙洲,庞雨原本还担心漕船拉不上来,但今日的暴雨使水位上涨,漕船顺利到达二郎镇,送来给养并可带走伤病,大大减轻庞雨的后勤负担。

码头上的石板路上仍有积水,随着几人脚步的走动,溅起小片的水花。

“陈如烈追击扫地王至车马河,有一股流寇接应,大约百余马兵,陈如烈大致哨探一番,车马河周围营盘密布……”杨学诗咳嗽一声,揉了揉额头继续道,“城河寨被流寇攻克,目前占据的是八贼。”

“史道台的堡寨,看来不经打啊。”

庞雨摇头笑笑,当时史可法在安庆地区大建堡寨,庞雨大部分都不赞同,但宿松车马河和潜山天宁寨他却是支持的,车马河最后建成的有两处,就是城河寨和土峰寨(城河寨旧址在今天的车河村,土峰寨的地名仍在,皆位于现在花凉村西北),目前城河寨被攻克,土峰寨则情况不明。

崇祯八年寇乱时的寨堡大多幸存下来,这是史可法大修寨堡的依据,认为流寇攻坚能力不足,但庞雨并不这么认为,流寇的行为完全受经济动机的驱动,初次进入安庆时到处都能抢到物资,自然犯不上拼命,但现在他们第二次来,安庆一片凋敝,流寇要获得生存物资,只能打寨子,伤亡的忍耐度自然就会提高,大多数寨堡都缺乏训练,抵抗不住流寇围攻。

“赞画房认为流寇会在何处交战?”

身后的谢召发没有犹豫立刻道,“车马河以东一马平川,但大多为水田,不利流寇马兵,但他们可以守桥,若是流寇要守,便是在桥东,若是他们想夺回二郎镇,便应在西岸,天黑之前流贼一部马兵回援,守住了西岸,看起来应是明日要夺回二郎镇。”

“咱们应该等流贼来攻,还是主动去攻打流寇?”

“属下以为还是应主动攻打,流寇被围在二郎镇与酆家铺之间,但咱们亦是身处群贼之中,隘口有扫地王,黄梅方向有革里眼,我营需要聚歼八贼方可与程副镇会合,若是八贼先行攻破酆家铺,就变成了他们围攻我守备营,这中间万万耽搁不得。”

庞雨点点头,“车马河的桥是要点,赞画室再把出战计划修订一下,亲兵司的起行时间应当早一些,天亮前他们应该赶到王增禄那里,告诉王增禄,晚上要持续侦察车马河,如果流寇要缩回对岸,让他务必夺取那座桥,绝不能让八贼的老营家眷过河去。”

“流寇若是退回车马河东岸,他们便无法围攻我守备营了,这边老回回、革里眼之力不足攻打我大军。

属下以为,八贼的营盘大多都在车马河以西,晚上他们是跑不过去的,曹操的营盘又在隘口,扫地王、闯塌天的营盘也多在此段,多半舍不得丢,他们图谋反攻的可能更大。”

“反攻正好,只要不跑都行。”

庞雨想了片刻道,“晚上不能让他们闲着,北边西边各派一个局,都带一门炮,隔半刻钟就打放一次,半个时辰至少要夜袭一次,敲锣打鼓的也行,王增禄那边尽快把炮也送去,总之不能闲着。”

===第二百三十六章 杀贼===

码头东面的流寇旧营地中,虽然已是深夜,但仍有许多人影走动,有几堆大火旁边更围满了人,身前架着各种材料。

远处地平线上红光一闪,片刻后传来一声低沉的炮声,俘虏中一阵骚动,很多人仰头望那边看去。

杨光第没来得及去看,径自从一名流寇的手中接过一堆柴草,他是最后一批到达二郎镇的,到的时候就快天黑了,几乎没有休息就又被组织起来干活。这里全是俘虏的流寇,青壮男女大概只有一成,已经被调去镇内搬运尸体和建材,用于加强二郎镇的工事,剩下在营地里的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就由少量水手

和民夫看押,这些俘虏干不了什么重活,守备营需要干柴干草,让这些人将旧营地的残留材料烘干,然后搬去镇内。

杨光第已经搬了好几趟,给骑兵营的马送干草,这次则是谭总甲让他来搬柴火,用于镇内的照明和取暖,烘干一批就带几个俘虏搬运。

在周围看了一圈,没啥干燥地方摆放,附近到处都是水迹,正没想到办法时,旁边一个声音道,“官兵老爷往这边放。”

他转头一看,那流寇把自己的破烂衣服脱下,露出瘦骨嶙峋的上身,他谨慎的把衣服铺在地上,然后抬头一脸讨好的看着杨光第。

杨光第看了他一眼,是个老年流寇,满脸的皱纹,下巴上的白胡子被烧了一半,末端乱糟糟的卷着。

“狗贼子装个甚。”杨光第满脸厌恶朝着他呸了一声,口水直吐到脸上,老流寇不敢躲闪,任由口水挂在脸上。

杨光第朝着那老流贼踢了一脚,老头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旁边一个女子惊叫一声扑过来,用身体趴在那老头身上护着。

“你们作那许多恶事,总还是要一刀砍了。”杨光第恨恨的骂了一声,周围几个民夫听了齐声大笑,夸赞他骂得好。烘烤材料的俘虏纷纷埋着头,有人低声的啜泣,杨光第昂着头不去理会,他是和母亲也曾被掳入流寇营中,但时间并不长,很快流寇就在滁州战败,他也就此脱

离贼营,从未觉得自己是其中一员。

突然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道,“杨光第你在作甚,送了多少柴火了?”杨光第赶紧回头,只见矮小的谭总甲昂然站在身后,手中还提着一把腰刀,不知是在何处捡来的,赶紧过去道,“方才送了骑兵司的草料,一会要给亲兵司送去,

勇老爷说他们晚上还要吃一顿,开拔早啥的。”

谭癞子嗯了一声,“你怎地不给咱自己送些来,这大晚上的老子稀粥都没喝上一口。”

杨光第连连点头,“那煮好了我也跟总甲一起吃。”“你一个小娃有啥资格跟老爷我一起吃,赏你几口一边吃去。”谭癞子严肃的对杨光第道,“还有不要叫我总甲,方才副帮主跟我说了,以后老爷我比总甲可大多

了。”

杨光第惊讶的道,“谭总甲你当啥官了?”

“我管的是婆子营。”谭癞子嘴角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谭癞子背着手缓步走到火堆边,威严的看了一圈俘虏,主要是看其中年轻的女流寇。在杨光第仰慕的目光注视下,谭癞子拍拍手摇头叹道,“自从去岁在和州手刃贼子十一人,之后好久没碰到贼子了,这手痒得紧,本来谭爷我跟庞大人说了,待明日我先破了那八贼营寨,斩下十几……二三十个贼头再来管教这些婆子,但庞大人就是不准,说我在石牌市管得好,非得我才行,可怜老爷我这利刃,这次没法

沾血了,你说这多可惜,嗨。”谭癞子叹口气摇摇头,呛一声抽出了手中腰刀,火焰映照之下龙泉流光,只是上面几个大大的缺口有点影响观感,但已经足够威风,周围的流寇妇孺听到这番话

,个个噤若寒蝉,还有人吓得低声哭起来。

杨光第也惊讶得合不拢嘴,没想到看起来这么猥琐的谭总甲,竟然还有手刃十一个贼子的高光时刻,听起来好像是真的,不然不会是有零有整的数字。

谭癞子满意的收了刀,清点缴获财物的事情没轮上他,但今天的收获已经远超他的预计,主要是精神上的。

“袁婆子。”

一个粗手大脚的中年妇女凑过来,“老妇在,请谭大人吩咐。”

谭癞子得意的对杨光第道,“看看,这是婆子营的大管队,谭爷我刚刚任命的。”

杨光第也不知道说啥,呆呆的点了点头。那袁婆子看了看杨光第,迅速的判明这个小孩不是啥要紧人物,当下也不理会她,直接对谭癞子道,“报谭官爷,这处共十七个女子,方才老身看了,很有几个是

掌盘子和管队的妻妾,从前尽知道欺负老身,现在非要好好收拾她们……”

谭癞子摆摆手道,“这个嘛,该管的要管,但庞大人说了,营中是不许报私仇的。”袁婆子嗯一声,“奴家明白,当官的明面上说给人听的罢了,奴家跟谭官爷都说实话,这几个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奴家啥都明白,保管让她们老实听官爷的话……

谭癞子干咳一声打断道,“谭爷我是个正派人,你数数人,这里收入营里面总数有多少了?”

“收进来就二百七十一个,差不多满三百了。”

谭癞子嘿嘿一笑,“差不多就是还差,先这般吧,一会事办完了你再去凑二十九个,还有啥事没?”

“老身要跟谭官爷求一根马鞭。”袁婆子瞥一眼旁边的女俘虏恨恨道,“这些贱人都是流贼婆子营中的,不打是不服管的。”

“说得有些道理,该打就要打。”谭癞子若有所思道。

地上的女俘虏都低着头,不敢看谭癞子,只有一个女子瞥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怨恨。

这一会功夫,又有几个烘好柴火,谭癞子一挥手,袁婆子抽了一根细柴枝,抽打地上几个女子,让她们抱起柴火往镇里送。杨光第也抱起一捆,跟在队伍后面,很快就进入了镇子,里面各处都是守备营的士兵,按小队各自围成一堆,北面的巷口和残破围墙都被尸体和石块堆起。大队

的青壮俘虏还被看押着忙碌,将南边的砖石木料往北搬运。

到处都是火堆,街道石板上残留的水迹反射着火光,一片亮堂堂的景象。

北边又传来一声炮响,晚上响了许多次,守备营士兵又是听惯了的,已经没人在意,走了片刻后杨光第到了地方。他们总甲本是支援骑兵司,但到了地方后民夫不够,各司分别调派了些,镇抚兵又抽调走一部分去看押外边的老弱,现在分散去了各处,这里就只剩下七八个人

,甚至连总甲都要高升了。好在谭总甲又调来几个婆子,刚好可以煮饭。杨光第放下柴火,这里是一个以前的巷口,两侧是还没垮塌的砖墙,看起来以前都是大户人家,现在巷口被堆叠的流寇尸体填满,脑袋、手脚和砖石密集的交错

着,看起来颇为恐怖。

曾老头也在此处等饭吃,他提着一个火把,站在尸堆前仔细的看着什么,听到杨光第叫他,才叹了一口气回来坐下。

那边袁婆子已经在指挥几个女人升火架锅,在旁边第三司那里借了火,不远处就有水井,袁婆子又让两个女人去提水。两人提水回来时十分吃力,前面一个在锅前停了一下,正是方才对谭癞子怒目而视那女人,她费劲的要把桶提起来,手上突然一滑,木桶顿时打翻在地上,涌出

的水把火都灭了一半。

袁婆子不由分说,抓过一跟烧了一半的木条,一把就拍在了那女人的脸上,顿时火星四溅,女人惨嚎起来。

“让你作怪!老娘告诉你,你不是掌盘子家的女人了,老娘现在才是管队,你家掌盘子死了,我看着踩死的,你生的娃也踩死了。”那女人尖叫一声,就要去扭打袁婆子,但那袁婆子颇为厉害,一把揪住女人头发压在地上,跟着就去烧她裸露的光脚,尖利的惨叫中,空气里顿时弥漫着皮肉烧

焦的味道。

附近的守备营士兵都呆看着那袁婆子,未曾想女人打架能这么凶狠。

袁婆子疯了一般,“看你还欺得了老娘,把你脸烧了!”

她说着就把木条抽回来,要往女人脸上压过去,那女人双手乱舞奋力阻挡。

“住手!”

谭癞子似乎刚反应过来,突然大吼一声,站起来又喊道,“不许烧!”

披头散发的袁婆子听到谭癞子说话,才丢了那女人。

“去把人收齐去,老爷自己煮就成。”谭癞子等了一下又指指地上那女人,“让她留下煮饭。”

袁婆子听话的带着其他女人走了,被火烧的女人爬在地上,披散的头发遮住了一半的脸,露出的半边脸上也是木然,不像要来煮饭的样子。

谭癞子朝杨光第挥挥手,“咱们自己煮。”

几个民夫七手八脚的提水来,下了米把火烧旺,因为都饿得慌了,便围在锅边等着吃饭。

杨光第坐在靠里的位置,身边就是那一堆尸体,不时的用眼睛去瞟外边的趴着的女人,过了片刻后小声对旁边的谭癞子问道,“这婆子心狠。”

谭癞子心不在焉道,“你还可怜女贼子怎地?”“我不可怜贼子,他们都是坏人。贼子烧了我家房,就我和娘活出来,我见了他们便一齐都杀了。”杨光第摸摸脑袋又道,“杀了归杀了,但谭总甲你为啥让这个

狠心的袁婆子管事,分明是个坏人。”

谭癞子白他一眼,“你懂个屁,就袁婆子这种能办事,自然是要坏人来管事,你见那个好人管得了坏人的。”

杨光第哦了一声,“那谭总甲你也是管人的。”

旁边的曾老头猛地咳嗽了一声,忙把嘴捂着。

“胡说八道的小狗!”谭癞子朝着杨光第就踢,杨光第扭头就跑,围着火堆转圈,谭癞子在后面追打。

“坏人打好人。”曾老头在一边叹口气,“娃你就让他打几下,左右他那力气也打不坏。”

杨光第边跑边喊,“可不敢让他打,谭总甲在和州杀了十几个流贼的,一准打坏了。”

曾老头摇摇脑袋,“看着也不像。”谭癞子停下来朝着曾老头骂道,“什么不像,你满和州问问去,谁惹得起安庆来的谭爷,谭爷我光在码头上就杀了七八个贼子,还救下那……那么两三个人,你曾

老头知道个啥,告诉你说,你现在找一个流贼来,谭爷我一刀把他劈成两半,好叫你们都开开眼!”

正在此时后面的尸堆中发出轻轻的呀一声,还坐着的几人顿时惊得跳起,跟着谭癞子纷纷往外躲去。

“有鬼!”

杨光第跟着众民夫退到了街中间,周围有士兵过来看了一眼,笑了一番就回去了。

“什么鬼,没死的。”曾老头仍在远处坐着,回身看了一下叹气道,“也活不多久。”

“没死的啊。”谭癞子放下心来擦擦额头的汗水,刚把手放下来,旁边就递过来一把腰刀。

那民夫讨好的道,“谭总甲是不是要劈成两半。”

谭癞子一把打开,垫脚看看那尸堆,“滚一边去,这半死不活的,老爷劈他坏了我名声,由得他去好了。”

他左右看看道,“此处晦气,煮好给老爷我端过来。”

说罢便顺着街道往西侧走,在街沿上坐下等饭吃,几个民夫也跟了过去,就剩下曾老头和杨光第,曾老头并不在乎,径自在那里烧火。杨光第小心的接近那声音,借着闪动的火光仔细看去,是尸堆底部的一个中年男子,他被一堆尸体压住,只有脑袋和右手露在外边,耳中还陆续有血流出,他脑

袋轻轻转动一下睁开眼睛,目光茫然的看了一眼,随即又闭上,喉咙中又挤出一声沙哑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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