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大帮贼人杀来,咱们往西门走,把被单收拾一下,若是宜民门不开,咱们从城梯上墙,用被单连起来降出城去。”
一家人又起来坐在天井中,既不敢睡觉又不敢开门,除了庞雨时而登梯观察之外,其他人都在天井中枯坐,心情忐忑的看着天空中变化的光影。
到了下半夜时,东门南门的火光小了,周围也安静下来,似乎动乱的规模并不大。
总算熬到天明后,庞雨小心的开了门板,附近街坊也都刚开门,不少人互相招呼着,正在快步往东而去,庞雨把药刀揣在身上,带着庞丁跟着其他人的脚步,路上遇到的人越来越多,都在互相说话交换消息,庞雨跟着人群,在县衙大门都没停留。
很快到了东作门,门洞周围挤满了各处赶来的人群,纷纷朝门楼上指着,人群中不时传出尖叫声。
庞雨缓缓抬头,门楼上赫然挂着一具焦黑的尸体,脚上捆着绳子倒吊着,烧焦的皮肤被绳子摩擦,露出里面黑红色的肌肉,尸体的旁边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颈项的断开处,挂着撕裂般的皮肉,人头上的眼皮半开着,露出苍白的眼仁,随着晨风在东作门上微微摆动。
周围不时有人呕吐,许多人逃命似的离开。
庞雨忍着腹中的恶心感,盯着那人头看了半响,虽然那人头失去了生气,但眉目之间还可以辨认。
庞雨喃喃道,“殷登!”
===第三十六章 避难===
北拱门内的大道上人头涌动,在城外有亲戚的百姓都在出城避祸。
北门因为不当官道,原本是比较冷清的地方,繁华的是东作门、向阳门和南门,但今日南门和东作门都高悬尸体,东作门的门楼还烧塌小半。所以即便是仵作和夫役已经把尸体取了,也没人想从那下边经过。
庞雨也不愿带父母走东门,便选了北门出城,现在看来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庞雨老爹是三代单传,只有一个姐姐嫁在东乡,却不便去打扰,幸而庞雨老妈的娘家在孔城镇,还有个二舅在乡间,家中好歹有几进瓦房,可以暂时投靠一下,路途大约二十多里,便约了几个同在县城的老家人一起回乡,去孔城镇从北门正好是近路。
刚要到城门附近,突然前方人声嘈杂,人群纷纷调头返回。
庞雨拉住一个推着独轮车的脚夫,“北拱门又怎地了,难道也有尸首?”
“尸首倒是没有,可城外说走不得,昨晚杀人的那伙在胡家庄设旗了,便在大路边上,谁还敢走。”
旁边另外一老翁听了也道,“说都有上千的长身汉子。”
庞雨忙问道,“上千的汉子都是些啥人,领头的是谁?”
“那谁知道,但都有刀有马的,说那领头的长刀银盔,东门那人就是他一刀斩了的。”
旁边那脚夫也道,“东作门走不得,都走向阳门去。”
此时另外一个脚夫匆匆赶上来,他叫住先前的脚夫,“前面有人说胡家庄是设旗召人,说要为民伸冤,去杀方象乾,还有跟城中吴家、叶家那些家有仇的,都跟他们同去报仇。”
那脚夫有些老实,连连摇头道,“我跟谁都没仇,早些出城是正经,你也跟我先回村,不然你媳妇问起怎办。”
“男人的事哪由女人家多嘴,左右胡家庄不远,先去看一眼,有好些人已去了,我便是听一个回城取衣物的人所说,那伙人不乱杀人,说了只杀为恶的士绅和家奴。”
两个脚夫一时争执起来,附近往两个方向的都有,但避祸的还是多数。庞雨虽然很想去胡家庄看看,但自己身穿一身皂隶服并不安全,弄不好被那些匪徒一刀杀了,所以还是打算先把爹妈送出城。
跟周围打听了一下,那胡家庄就在投子山下的官道边,要是从北门出去便是必经之路,众人心中都害怕,特别都带着女眷。虽然走向阳门要绕一大圈,但毕竟安全第一。见人群大多在往南,同行的几家人稍稍商量,只得也跟着往向阳门去,也只有那个城门还能走了。
这一趟从北拱门到向阳门距离不近,老妈还好是个农村妇女出身,小时候就要干农活,家里没工夫给他裹脚,粗手大脚的不需要人照顾,平日在药铺干活习惯了,体力上完全能应付。
她一边走一边焦虑的抱怨道,“那上千汉子怎地不去做个营生,偏要干这杀头的事情,可如何是好。”
“娘你别信什么上千汉子,城里无兵无将,衙役也不过百来人,其中能打的估摸着不到十个。要是有上千带刀的汉子,他们早杀进城来了。”
庞家老爹也担忧的道,“既是设旗,那人也不少的,城外有那许多,城内定然还有,不然昨晚城门怎地开了的。”
庞雨一时也无语,昨日王教谕确实安排早早关闭了城门,并加派壮班快班分守各门,但半夜不知谁就把门开了,此时老爹说起来,肯定是城内有内应开了城门,甚至可能就是衙役,不然怎么无声无息就把城门开了。
而且南门东门都被人打开,东门的叶家和南门的吴家都被烧了门房,除了东门的殷登之外,南门还挂了一个人头,城中传言纷纷莫衷一是,庞雨至今都还不知道那具尸首是谁。(注1)
但这两具尸体说明,前日晚间的那些匿名帖子并非只是虚言恐吓,所以二十四日一早便出现了出城避难的高峰。
一路传言纷纷,既有说是流寇尖兵的,也有说是桐城另一伙家奴,还有的说是某处的义民,只是要为民伸冤。父母一直催着出城,庞雨早上还没来得及去县衙,也不知道信谁的好。
沿途的店铺都上了门板,有些人在街边交头接耳,平日间走街串巷的担郎小贩也没了踪影,还不断有人汇入逃难的人流。
慌慌张张的到了向阳门,总算城门还开着,门口并无衙役,庞雨在门洞前停了一下,显眼的位置居然还贴着“代皇执法”那帖子,不知是否昨晚又贴上去的。
庞雨往周围看了一圈,突然感觉有种不安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周围观察着,谁要是撕了帖子就要被那些人报复。
庞雨深吸一口气,他也知道这种感觉多半是受了心理暗示,特别是东门那尸体对他有强烈的刺激。但偏就不敢去撕那帖子,呆了半响也没敢伸手,摇摇头赶紧出了门洞。
庞雨在门口停下来,把包袱交给庞丁,“庞丁你送咱爹娘去乡里,记着药刀就在这包里。”
老妈死死拉着庞雨的衣袖,“儿啦,跟娘一起去乡里。”
“那不是药铺还要守着嘛,里面存着那许多药材,搬也搬不走,没个人守着屋子,随便来个人便盗走了。”
“再多药也比不过咱雨儿要紧,药材没了咱慢慢再挣啊,只要人在都好办。”
庞雨摇摇头,他也不知为何一定要留下,但自从看到那具尸体开始,他只是开始有些不适,后来却一直处于既恐惧又兴奋的状态。
庞雨曾经历过很多次这种感觉,正是他自己人格的一种特质,但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这样的条件下才激发出来,此时反而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想想后对老妈劝道,“这事不能听你们的,也不能听我的。”
老妈诧异道,“那听谁的。”
“都得听白胡子老爷爷的,他说了我一定没事,而且一定要留下,可以活到八十四岁。”
“可雨儿你留在城中作甚啊?”
庞雨义正言辞的道,“因为这是我身为一名皂隶的本分,自当恪尽职守。城中有人作乱,百姓人心惶惶之际,岂能顾虑个人安危,你儿子可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虽万千人吾往矣。”
“雨儿啊,别往了,娘不要你顶天立地,娘就要你好好活着,以后靠着你给爹娘养老呢。”
“知道了娘。”庞雨把包袱都挂在庞丁身上,随口胡说道,“白胡子老爷爷说的一准没问题,你们先去我二舅家避一避,儿子我才能放心的守护百姓。”
老妈眼中流下泪来,“大不了咱不当那皂隶了,多少工食银咱都不干了,只要咱儿子在,比多少银子都强。”
庞雨看着老妈那苍老的面孔,他一直对眼前这母亲的角色没有特殊的感情,因为他实际与这个老娘并无多久相处,无法建立深厚的感情,很少为便宜老妈老爹考虑过。
此时面对着老妈的眼睛,却能看懂那里面有自然流露出的关爱,心头忽然有些异样的柑橘。
倒是老爹出来对老妈道,“在家都商议好了,临到头了又要变来变去,雨儿既说了是神仙的意思,便让他留下罢了,那神仙原本便灵验得紧,要是你实在不放心,把庞丁留下就行了。”
“让庞丁先送你们回乡。。。”
老爹打断道,“同行有几家人,只带几件衣物细软罢了,何须庞丁送来送去,多说无益,你们自回铺里去,总要有人照看稳妥些。”
庞雨不想继续争论,确实也有几家同乡一起,都在老妈娘家附近住,互相能有个照料,当下便应了下来。庞丁不情不愿的把包袱都取下来,放到旁边一名同乡的推车上。
老妈一路走一路回头,走了好远还在回看。庞雨不断向他挥手,示意她不用担心,但不知道这手势老妈看得懂没。
庞丁在旁边愁眉苦脸的道,“我不想留在城里,少爷让我去二舅家照顾老爷夫人成不?”
庞雨根本不答他话,“爹娘回乡了,这下就放心了。”
庞丁哭丧着脸,“少爷你为啥要留下呢,城里乱成这样,烧死那人就挂在东作门上,你难道就不怕么。”
“怎地不怕,但不敢冒险的人发不了大财,有危才有机。危险的时候,所有的投入都带着杠杆,得利会放大,损失也会放大,想想便觉得刺激。”
“刺激是何意?”庞丁小心的看着少爷,“少爷你又在说什么?”
“我是说胆子要大,但出手要谨慎。”
庞丁心惊胆战道,“我可不敢出手。”
“现在不用出手,少爷我不是盲动,否则就跟赌博没啥两样了。咱们首要是收集消息,衙门的消息好打听,可那乱人是谁都不知道,得想法子去打探。”
“怎地打探?”
“衙门终归比咱们自己的消息多,我去衙门,你去胡家庄探听作乱那伙的消息。”
庞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就在路边嚎哭起来,“少爷饶命,我不去啊,那是贼子窝,要砍头的,去了没命了啊,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让我去追老爷他们好不好,哇。。。”
庞雨朝着地上的庞丁连踢几脚,庞丁顺势便倒在地上,如同死狗一样怎么都不起来。
庞雨最后也无法,不解气的又踢了几脚,看着瘫在地上的庞丁皱眉道,“找个能办事的怎地就这么难,得了,你先起来,不要你去了,你回去守铺子。少爷先去衙门,然后老子自己去胡家庄!”
。。。。。。。。。。
注1:桐城民变的经过,参考桐城生员蒋臣所写《桐变日录》、张国维《抚吴草书》。文中黄文鼎、汪国华、张孺、郑老、郑朝、殷登、殷和、吴丙、岳季等,均为当时真人。
===第三十七章 散沙===
第三十七章
桐城县衙外人丁稀落,往日聚集在八字墙的青皮代板几无踪影,只剩下些三班的帮闲,仪门进出的人都是行色匆匆。
庞雨匆匆进了仪门,过了堂前桥之后,发现王教谕正在堂上议事,除了班头和司吏之外,还有一些平时未见的人,尽皆衣着不俗。
堂下人不多,庞雨知道今日不同以往,大家都怕派差事,绝不能站在显眼的地方,庞雨虽说想去胡家庄看看,但毕竟不能稀里糊涂的去,于是赶紧也跑到户房内。
户房只有半数人在,都在窗前门口观察大堂动静。庞雨进得门去,竟然见到何仙崖和焦国柞在左手窗前,连忙挤到两人中间,向何仙崖问道,“那些没见过的都是啥人?”
“各家士绅派的人来。”
庞雨点点头,听到堂上有人在说话,赶紧又观察大堂的情况。
堂上是快班的李班头在说话,他大声道,“属下查明,二十三日夜里被乱民所杀两人,悬挂东作门者为吴乡宦家奴殷登,绰号殷千岁,悬挂南门者吴乡宦家奴吴丙,南门楼只挂人头,尸身留于吴家烧塌的门房内,已派夫役将尸身敛出。”
王教谕听完眉头紧锁道:“都是乡宦家奴,那查到倡乱者是谁否?所为何事?”
“据属下得到消息,眼下聚于城北胡家庄为首者乃汪国华。据属下今日在南门探访证人,皆说昨晚放火之时,乱民皆大呼报仇之语。”
“胡言乱语,什么汪国华,为首者乃是张孺,朱宗为副,昨日晚间放火之时,我府中多人所见,此两人倒确与殷登有旧怨。”
说话的是名五十多岁的人,体态微微有些发胖,显然生活跟普通百姓不在一个层次。
李班头不太敢得罪那人,客气的低声回道,“吴管事且莫急,那张孺和朱宗也在其中,但领头之人应是汪国华无疑,因我一个快手假作投靠去了胡家庄,他识得汪国华,亲眼所见此人身携刀具,在庄外设坛写字,”
吴管事便来自吴应琦府上,他对李班头不假辞色,声色俱厉的道,“如今还说莫急,二月间便有人传言,说有人要串联作乱,县衙未见查实。八月又传,县衙一无所动,只知缉拿那郑老。如今郑老未见成擒不说,还酿成了巨贼。这一伙贼人分明想要接应流寇,乘乱图利。快班既是巡捕缉凶,便当恪尽职守。如今贼人杀人悬尸,之后公然举旗设坛,置王法于何地,置一县堂尊脸面于何地。李班头不派出快手将其逮拿见官,尚在言说莫急,可是要等到贼人占了桐城,打到这大堂之上才急?”
李班头脸色尴尬,此时虽然不是正式的早堂晚堂,但衙门六房人等实际就在附近,都在留心大堂的动静,这吴管事莫名其妙对快班一番苛责,很让李班头下不来台。
王教谕面露难色,他只是一个举人,考了几次进士都没考上,没有办法才走了教谕这条路,算是给自己谋个饭碗。藩司将他安排在桐城,原本是个体面太平的差事,谁知杨方蚤走这么几天,也能让他遇到桐城百年难遇的民乱。
他知道吴家的背景,绝不是他一个举人能应付的,当下不敢呵斥吴管家,转向李班头问道,“既知杀人者于城外设旗,快班今日能否去逮拿几人归案。”
李班头咳嗽一声道,“大人明鉴,胡家庄所聚乱民一日之间已数百人,四乡凶狡之徒仍在汇聚,快班今日在衙者不过十余,且人心不聚,若是说一声去胡家庄拿贼,这十余人眨眼便会散去。”
“那你等所领皇粮所为何来?”吴管事指着堂前方戒石亭的石刻中喝道,“如今乱民残害良绅家人,尔等仰望养贼,动辄言说散去,又是何居心,难道是要为贼人之前驱?”
李班头被吴管事喷了一脸的口水,几顶大帽子连着扣下来,李班头心中一急,更不知如何说起,只急得满脸通红。
王教谕也有些措手无策,站在台上竟然想不出一句话来为快班辩解。
虽然教谕是县学之首,听来地位崇高,但与这些士绅的科举资历相比便不值一提。真的士绅来了还要给教谕一些面子,因为都是科举出身的,必定会尊重科举本身,这些管事可不管这么多。
堂下另一紫衣士绅也脸色不快的道,“我等世居于桐城,又不能如那些小民般抱头鼠窜,都是几世生聚方有的一份家业,快班观望纵贼,难道便任那贼人将我等家业付之一炬否?”
其他几个管事纷纷附和,倒是年轻的几个士子模样的人没有开口,并不参与管事和衙门之间的纠葛。
周围不少胥吏悄无声息的看着,场面颇为尴尬。几个乡宦家中的管事,在衙门大堂之上痛骂班头,而王教谕一言不发。
即便王教谕只是暂摄县事,那也是代表县衙权力,竟然不敢为胥吏出头。
何仙崖道,“王教谕要是不说话,衙门人心便散了。”
焦国柞在旁边怒道,“说不说都是散的,狗日的管事,不过是个家奴头子,有何神气的。”
庞雨听得堂上对话,似乎乱民领头的人还未确定,但能肯定是桐城某一伙势力,总是比流寇好对付。
想起焦国柞是快班的人,庞雨忙低声问道,“大哥,这两日你们快班干啥呢?”
“老子干这快班可是倒了霉了,城中到处都是抢夺财物的,今日破门盗抢便是十三起,这狗管事还想叫老子去拿汪国华,凭汪国华也配老子拿他!”
“那汪国华张孺是啥人,真的确定不是流寇?”
“他那德性当不了流寇。”此时不同平常,焦国柞不再跟庞雨摆脸色,压低声音认真道,“就是另外一伙家奴,以张孺、汪国华为首,里面的迎门梁可能是那黄文鼎,今日早上悬尸之时,有人在城东见过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