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田秀背着一个大大的背篓,小脸上红扑扑的,她原本看到八字墙的帮闲,很是有些害怕,此时见到庞雨出来,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她擦擦额头的汗水,有些害羞的道,“叔,我给你带了新米,还有些萝卜。”
庞雨看着那张满是汗水的笑脸呆了片刻,突然觉得心里一松,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第六十四章 来客===
“好吃不?”
孙田秀双手捧着一个沙雍,抿着嘴甜甜的笑着,使劲点了点头。
两人就坐在快班房后面的屋檐下,对面就是马廊,有些马粪的味道,但比甬道那边安静。孙田秀出身农家,自然不会将就这些条件,而庞雨则是不在乎。
庞雨也拿起一个沙雍咬了一口,这东西他经常都备在值房中,拿来加餐非常合适,平时他并不觉得好吃,此时却吃得津津有味。
“那册书后来找你们麻烦没?”
“没呢。”孙田秀埋着头道,“也是好心人,前些日他还让了些收成,才收到这些新米。”
庞雨点点头,应该是那册书听到庞雨当了快班班头。册书来衙门的时间很多,保不齐什么时候撞到快班手中,跟户房打交道时间更多,所以才会刻意去讨好庞雨。否则以他的贪婪,不可能给小姑娘让渡任何利益。
“那你爹的病如何了?”
孙田秀轻轻嗯了一声,“好着呢。”
庞雨偏着头仔细打量孙田秀,孙田秀眼睛红红的,过了好半晌才道,“起不得床了。”
“买药的银子可够?”
“够了的。”孙田秀拿起沙雍,用嘴唇轻轻含了一小口,沙雍几乎没减少,她只是要尝着那甜味。
庞雨见她舍不得吃,连忙笑道,“吃吧,叔这里多着呢,一会给你家里带一大包回去。”
孙田秀这才小小的咬了一口,那沙壅就像是无上的珍品一样宝贵。
庞雨拍拍她的小脑袋笑道,“田里的活做得完么?”
“我有力气的,做得慢就多花些时候,家里的草树都是我搭的,冬天都够用了,弟弟会打柴做饭了,还有伯伯帮着,只要有吃的,家就还在。”
庞雨看着孙田秀眼中幸福的笑道,“一家人最重要就是要齐齐整整。”
孙田秀自然不知道这么一个梗,只是呆呆的笑着。
庞雨晃眼看到孙田秀的脚,依然是赤脚,不由问道,“上次买的福头鞋呢,怎地没有穿?”
一听到福头鞋,孙田秀嘴角微微翘起来,露出一丝笑意,“每日都在干活,没得闲穿。”
“穿鞋子要什么闲,只要不睡觉,鞋子就可以穿的,不分干不干活,穿坏了再买就是了。记着没?”
“记着了。”
孙田秀抬头看看天色,又低头道,“我要回去了,下次收了一料菜,再给叔带来。”
庞雨提起旁边的一大包沙雍,放到了孙田秀的背篓里,“带给你弟弟吃的。”
说罢又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要递给孙田秀,正是那郑老交代的脏银,从月上庵的墙根下挖出来的。
“不能再拿叔的银子,欠多了我家还不起的,叔保重。”孙田秀不敢推开庞雨的手,自顾自的跪下,朝着庞雨磕一个头,起来后提起背篓飞也似的跑出了县衙。
庞雨跟到门口,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匆忙的跑过县前街,笑着摇了摇头。
身后阮劲讨好的声音道,“班头,堂尊让你去退思堂。”
庞雨收起笑容淡淡道,“知道了。”
。。。。。。
退思堂中除了杨芳蚤之外,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陌生人,庞雨并未见过。
但有了方孔炤事前的分析,庞雨已经有所准备,在他的猜测中,此人不是来自巡抚衙门,便是来自巡按衙门。
杨芳蚤作为一县主官,属于巡抚线上的官员,所以此人来自巡抚衙署的可能性更大。
果然杨芳蚤介绍道,“这位是苏州来的马先生。”
他并未说此人来自巡抚衙署,但应天巡抚的驻地就在苏州,庞雨自然能领会其中的意思,当下躬身向那马先生行礼。
马先生微微颔首表示还礼,一边仔细的打量着庞雨。
杨芳蚤没有过多的解释,直接便说道,“那乱事定性的申详,已草拟了些时日,却一直未能定稿,马先生便是来督促此事。庞班头既有识文断字之能,又亲历平乱全程,马先生觉得由庞班头主责申详之草拟,应是最为恰当的,还望庞班头用心,在两三日内编写完成。”
庞雨微微低头,但心中提高了戒备,果然让方孔炤说中了,这破事最后落到了他一人头上,而且理由是冠冕堂皇的,让庞雨难以推脱。
那马先生开口道,“此次乱事诱发于郑老殴死岳季,岳季乃是一民户,其后黄文鼎等皆以民户为多,马某以为定性为民乱更为合适。但郑老、殷登之流出于士绅之门,桐城士绅不遵礼法由来已久,此乃民乱肇始之因,县衙不可代为掩盖。”
庞雨应了一声,看来巡抚衙门同样也看透了提塘官那一方的心思,他们并未如方孔炤所想的在方寸间腾挪,而是打算放弃乡绅,认可提塘官提出的乡绅纵奴为恶的定性。
提塘官一方最主要的攻击点在结党,庞雨从方孔炤的分析中得出最重要的结论,就是皇帝极度防备官员结党,所以双方攻守最微妙的地方也在于结党。
如果张国维设法为士绅脱罪,那后续的攻击便会连绵不绝,包括佐贰官体系的巡按一方,也随时可能倒向温体仁,巡按如果上奏攻击乡绅,便会成为温体仁一派弹劾张国维的重磅炮弹。
而张国维一方的应对,便是干脆认可纵奴为恶,如此一来,温体仁一方难以为继,巡抚衙门便获得了充足的战略空间。
剩下的就是如何应付桐城士绅的怒火,作为张国维来说,结党是根本问题,士绅的怒火只是枝节问题,应付这些士绅总比应付皇帝的怒火要容易。
庞雨抬眼看看那马先生,此人头发花白,看着面容苍老,但双眼十分有神,看着便是机变灵动之人。
他作为张国维的心腹,此次来桐城就是要化解温体仁一方的攻势,同时也要将桐城士绅的愤怒局限在小范围之内,以免蔓延到江南士林。
这位马先生的策略,便是将乱事定性为民乱,同时不与温体仁一系直接对抗,而是顺水推舟,认可士绅纵奴为恶是引起民乱的主因,而申详由桐城县衙出具,巡抚衙门后面的应对,皆可推脱到这份申详之上,士绅的怒火便集中在桐城县衙,而不会刻意针对巡抚衙门。
马先生沉静的道,“此次民乱震动沿江数十州县,乱事虽已平息,然则必要明晰其前因后果,庞班头以一身之力剿灭云际寺乱贼,是破了山中之贼,此份申详则是要杀那心中之贼,以为后事之师,要说重要,还在杀贼之上。”
庞雨微微一笑,这马先生一通心灵鸡汤,但无论他如何精心包装,庞雨已经知道他背后要说到的话是什么,无非是要县衙当恶人,得罪桐城的一众士绅,让应天巡抚衙门摆脱困境而已。
杨芳蚤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安排了自己的幕友回避,作为一个代理知县,他只想让自己脱离漩涡,而让庞雨来当这冤大头,承受桐城士绅的怒火。
庞雨是平乱首功,申详由他来写是有一定说服力的,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这个平乱英雄,此时已经是巡抚线条上推出的背锅侠。若是没有方孔炤那一番分析,此时的庞雨必定是一头雾水,稀里糊涂的把申详交上去了。
庞雨既然已经看破马先生的底牌,便不会那么轻易就范。就算要背这口锅,也要得到相应的回报。
他看着马先生道,“可小人认为,此事乃黄文鼎一伙寻衅报仇而已,无论家奴还是民户,都是民间私斗,家奴之中良莠不齐,却与家主无关。便如民户之中也有奸猾凶恶之徒,总不能归咎于地方牧守。况且平乱之时,多有仰仗士绅之力,做人不能忘本,此份申详若要牵连士绅,恕在下难以从命。”
杨芳蚤和马先生同时一愣,他们没想到一个班头竟然敢拒绝他们的命令。
庞雨不等他们发官威,语气坚定的继续道,“小人非是首鼠两端,无论在兵部提塘官、分巡道,还是周县丞面前,小人都会如此说,乃是心里话。”
这句话则是提醒杨芳蚤和马先生,此时桐城各方汇聚,远远不是马先生能一手遮天,提醒他不要想用巡抚衙门的官位强压庞雨。
杨芳蚤心中有些恼怒,也有些为难,他也是受迫于马先生,对马先生也是一肚子气,推给庞雨乃是自保。此时庞雨让马先生吃瘪,他心中还有些窃喜,但这份申详最终需要了结,还是要着落在庞雨身上。
这也是庞雨在最先一份申详中明确了首功的身份,那份申详已经通过主官和佐贰官两条线路一路上行,最终可能会传到内阁和皇帝那里,一人斩杀二十余名乱贼,独自平乱的事迹非常有戏剧性,很可能给皇帝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在定性这件事情上,庞雨是有一定份量的。
马先生的感受与杨芳蚤差不多,他冷冷盯着庞雨片刻,突然笑了一下之后对杨芳蚤道,“在下可否与庞班头私下说几句话。”
===第六十五章 中介===
庞雨和那马先生来到大堂左侧的幕厅,幕厅一般是知县幕友处理公文的地方,此时里面没有一个人。庞雨等马先生落座,才在右侧坐了。
马先生平和的道,“庞班头对民乱起因,是否有独到看法,不妨说来老夫参详。”
庞雨微一沉吟,此时形势微妙,自己有这个平乱英雄的头衔,连杨芳蚤也不敢随意任免他的班头职位,所以他也不太怕马先生。
“小人不敢,实际不管是纵奴为恶、私仇寻衅,甚或士绅作恶,无论如何定性,小人并不在乎。原本此等要紧申详,理应由幕友和承发房办理,至少也要几个书手草拟,如今却落在小人一个粗鄙班头身上,小人拿笔容易,落笔却难,没有写好这申详的能耐。”
马先生并未插话,沉静的看着庞雨,等着他的下文。
“马先生方才说得好,此乃杀心中贼。张都爷管辖十府,为国劳心劳力,小人也愿意为都爷分忧。小人生长于斯,日后还要在此地继续过日子,这份申详一交,马先生到时回了苏州交差,杨大人去了他处高升,就剩下小人孤立无援,这些士绅在地方的能耐,相信马先生是明白的,小人要是得罪了他们,只恐死无葬身之地。此外这些士绅故旧遍布官场,桐城诗书之家不少,更有何老先生这样的阁老,若不加以安抚,恐有损张都堂在士林中的声望。”
“庞班头的顾虑,也是情理之内。”马先生互握着双手,“若是不伤大雅的要求,可尽管提出来。”
在安抚桐城士绅这一点上,庞雨和马先生是利益一致的,庞雨舔舔嘴唇接着道,“小人的意思,起因虽是认定了纵奴为恶,却不可牵涉所有桐城士绅,吴应琦、叶灿、方应乾三人纵奴为恶,那便是这三人为恶,而非是桐城士绅。平乱之时有士绅出力者,也应据实以报。”
马先生微微点头,当然他并不认为是庞雨心地善良,只是猜测庞雨可能受命于某位士绅,至于到底是谁,马先生也并不在乎。
从张国维和马先生的角度来看,桐城这些士绅只是江南十府中一小部分,与张国维的直接利益非常有限,所以他们并不关心这些士绅日后的命运,只关心如何减小士林舆论方面的影响。
“桐城百年未有大乱,为何起于此时。小人认为乡绅纵奴只是原因之一,还有重要原因,是衙门之内有吏目勾结豪奴欺压小民,才使得民愤极大。若不除去这些衙门中的败类,民乱的根仍在,保不齐什么时候又要来一出,届时又要劳烦马先生从千里之外赶来。”
马先生低眉垂眼的道,“如此听来,庞班头已然得知衙门中的败类是何人,不知可有告知堂尊杨大人?”
“如此大事,小人一个班头岂能开口胡说。不过小人想着,后面那堂上审问之时,定然会有人要交代的。朝廷可据此申详扫除士绅和衙门中的败类,从此桐城又乾坤清朗,也不枉了张都堂的费心操持。”
马先生此时已经明白了庞雨的意思,就是他不能白担申详的锅。前面区别士绅的方法是分化桐城士绅的阵营,两人利益一致,庞雨可以自保,巡抚衙门则可以避免士林舆论影响。
但后面这某个败类,则显然是庞雨的私事。
庞雨已经言明是吏目,张国维这样的省级大员自然更不会在意,无论是桐城县衙哪个吏目,在他们眼中确实与蚂蚁的差别不大,马先生拿他们来交易,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
“若是按庞班头所说的草拟申详,以庞班头想来,桐城士绅是否能安然接受。”
“自然没那么容易,但小人会去劝说他们。想来他们饱读圣人之言,都是明事理的人,应当能体谅大家的难处。”
马先生点点头,既然庞雨自认能说服那些缙绅,那他也不用去问什么法子,想来便是靠那些有地位的乡绅压服其他人。
他自然明白那些要写名字的人是什么目的,抬起眼睛看着庞雨,“桐城的申详中可写入那些平乱的是士绅,只要是可查的实情。但老夫不担保巡抚衙门报给朝廷的题本中会写上他们名字。”
庞雨见马先生理解了意思,只要和马先生的交易达成,自己就可以和方孔炤去交易。
“小人一介衙役,自然也只顾得了桐城的申详。”
马先生清了一下嗓子道,“至于那衙门中的败类,毕竟是桐城县衙中的事,要不要写入申详,庞班头是否征询过堂尊杨大人。”
“杨大人虽只是代知县事,但毕竟是坐堂官,或许不愿衙门有败类的事情广为人知,以免有人说他御下无方,又丢了衙门的脸面。但小人想着,县衙首善之地,若让这等败类继续留任要职,乱事的隐忧便仍在。所以此人写不写入申详不要紧,最要紧是此人不能再留在衙门中,既然马先生在此,以马先生的丰富经历,能否想到一个法子,既可保住衙门的脸面,又能了结此隐忧,便皆大欢喜。”
马先生在衙门摸爬滚打了十余年,所见过的皂隶大多都带着市井间的精明,但都并不聪明。没想到在桐城碰到这个刚升任班头的皂隶,与一般的衙役全然不同,其他衙役见到知县都噤若寒蝉,一听到自己是巡抚衙门来的,吓得囫囵话都说不了几句。这庞雨却侃侃而谈,而且对双方所需能看的十分明白,虽然是一场交易,也能让双方面子上过得去。
“老夫如今觉得,庞班头能得这平乱首功非是侥幸。”马先生站起道,“那便有劳庞班头,尽早把申详之事办妥,还桐城清朗乾坤。”
。。。。。。
庞雨一脚踏入方孔炤的书房,刚要开口说话,却见到那方仲嘉和方以智也在座,立刻把话吞了回去,连忙跟方以智见礼。
再转向方仲嘉时,这位把总大人怒目圆睁,庞雨只得笑了一下。
方以智拱手回礼道,“那日庞班头匆匆而去,舍弟昨日跟我讲了几个大洲,其中所谓新大陆,便应是那弗朗机人大帆船所来之处,新大陆虽是化外之地,却又颇多奇妙之处。正想跟庞班头请教。”
“方公子客气了,待此间事了,自然要去跟方公子探讨。”
“本月二十一日,我们泽社在龙眠山中有一次时文会,若是庞班头得空,可来泽园一聚,讲一讲那天下的山川趣闻。”
庞雨微笑着答应下来,不过方以智只是邀请他去参与泽社的聚会,并不是邀请他入社,与阮大铖还是不同的。
此时结社的都是士子,身份是一个很严格的门槛。就算是方以智认为庞雨的杂学有些水准,但也没有把他当做读书人,庞雨一天没有一个出身,他就不会邀请庞雨进入文社。相对来说,阮大铖就更灵活,也可以说更没有原则。
方以智也没问两人有什么事情要谈,与庞雨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开。方仲嘉犹豫着是否要走,方孔炤却开口让他留下。
方仲嘉坐了,抓起一些烟丝灌入烟筒自顾抽烟,时不时的瞪庞雨一眼。
“犬子今日得空,正好来帮方某整理一些《周易时论》的文稿。”方孔炤招来丫鬟给庞雨上了茶,跟庞雨分主宾坐了。
庞雨发觉自己来方家每次地位都在提升,最早来是在方以智的书房外边,然后是在方以智书房内,这次终于混到了方孔炤的书房。
庞雨瞟了方仲嘉一眼,然后对方孔炤笑道,“方先生家学渊源,小人听方其义所说,方家四代都精研周易,方先生自然也要著书立说。”
方仲嘉在一旁冷冷道,“这位庞公差,你一个衙役懂什么周易,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就赶紧说,不要误了我大哥做学问。”
“仲嘉,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你怎地又忘了。”
方仲嘉原本翘着个脚,听到方孔炤语气不善,只得住口不说,把脚也放下来。
“今日衙门定性乱事为民乱,起因为士绅纵奴为恶,此乃定论。小人反复思量,还是应与方先生和衷共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