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转头去看那女人,让庞雨大跌眼镜的是,这些箭居然对那女人的行动没有丝毫影响,女人一路嚎叫,仍在往外走着,速度几乎没变。
这些箭支虽然看着飞得快,却大多缺乏力道,即便命中也难以贯穿入肉,插着的四支也显然入肉不深,有一支已经尾部下沉,变作了挂在那女人背上。庞雨再次看向方才那人,他已拉开弓,这次用的箭杆有成人拇指粗,带着沉重的铲子状箭头,重箭射出之时明显有下沉,如同小型标枪一般命中女贼背心,女贼扑跌在地
面上,嚎叫变成了呻吟。城头弓手不管她死了没,继续对那女贼放箭,因为她躺着的原因,弓箭入角度偏小,力道也并不充足,这种杀伤力迟迟不能将女贼致命,每射中一箭,女贼身子便微微一
抖,等到插了十多支箭,女贼渐渐的没有了声音,脑袋和身下浸出大股的血水。众人高声欢呼,庞雨躲在悬帘之后查看,那女贼尸首周围竟散布了几十支箭支,要是没有那高手,都不知要多少支才能射死一个人。弓箭的威力,远远没有庞雨以前想的
那么厉害,当然也可能只是这些业余弓手不厉害。
城头的喧哗惹来流寇的注意,几个红衣流寇站在街中,朝着城头叫骂,却没有靠近过来。
众社兵此时莫名的兴奋,有两个弓手朝着天空斜射,往那几个流寇远远的抛射,社兵们挤在城垛前喧哗观看,见那几个流寇躲闪,又一阵欢呼。
庞雨也没制止,只要城头士气恢复,浪费几支箭也是小事。
庞雨招过何仙崖道,“射箭那衙役为何未在衙门中见过。”
何仙崖往那边看了一眼道,“属下识得他,以前是吕亭驿的驿卒,裁撤之后在马踏石巡检司当个弓兵。”庞雨哦一声,巡检司大概就是后世的派出所,桐城一共有三个,分别是马踏石、六百丈和北峡关。里面的弓兵并不是真的射箭的兵,只是一个称谓,就是乡镇上的快手,
没想到还真有一个用弓的兵,不知他是如何练出来的。
“让他过来说话。”
突然一声惨叫,庞雨下意识的往下一蹲,只见一个社兵仰天跌倒,面门上插着一支羽箭,其他社兵顿时大乱,纷纷离开垛口,躲回悬帘之后。
城头有弓手反击,庞雨探头从悬帘之下的缝隙中,见到一个红衣的流寇,不知何时靠着城下的房屋接近城墙,此时缓缓收了弓,不急不慢的躲入了屋檐之后。
紫来街那股流寇依然在街中掳掠,东作门的命案似乎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
此时北面一阵蹄声,那面黄旗又折返回来,黄旗下那大汉在一众骑兵簇拥下停在了紫来桥头。
……
桥对面的城楼下,摆着一具红色的尸体。张献忠熟视无睹,眼睛只在桐城的城墙上扫视。
城头上连绵不断的悬帘,缝隙间能看到密集的人影。
“入你妈的毛,又是个不好打的去处。”张献忠指指东作门,朝侧后一个少年道,“你说城外有楼可看全城,楼在何处?”
小娃子指指向阳门外的位置道,“走时在那处,定是被衙役拆了。”
张献忠沉吟片刻转向右侧一人,“门洞堵了否?”旁边一个脸色苍白的红衣头目,正是昨日伪装兵部侦骑六人的头领,他低声道,“应是都堵了,小的昨日来时东作门就关着,只得去那向阳门,若是东作门开启,大队过桥
直接便夺门而入了。”
旁边一个大汉眯着眼睛看那头目,他眼睛原本就很小,再以眯起来,几乎成了一条缝,他看着那头目道,“六个管队守不住城门片刻,这城中怕是有官军。”
那头目转向大汉,“回贺老长家的话,未见官军,但此处狗差有几个敢打杀的,人数还多,城头上人也不少,粗粗看来至少上千人。”
那大汉听了依然眯着眼,“狗差敢战最多几人,但城上那许多人不是假的,可见其有备。不见得比庐州好打,又没有内应,平白死些人。”
张献忠开口道,“内应还有否?”
那头目头埋得更低了,“昨晚城内有梆子声,有火光山东,应是有内应放火,但昨晚我等没有器械攻城。后来闹了一阵,城里火光便没了,怕是没内应了。”
贺一龙看看张献忠,“城中但凡有备,放火就屁用没有。这城上人多,跟庐州、寿州一般不好打。”
张献忠指指城墙,“巢县、庐江也是人多,一打便下了,咱老子说还是打,老贺你怎说。”那老贺眯着眼不说话,张献忠不耐烦道,“曹操骂你革里眼只能看眼跟前那点近,你就不兴痛快一回,打探消息的说得明白,桐城是殷富之地,今日咱们跟扫地王三人合营
,有这许多人,定打得下来。”这大汉便是三十六营之一的革里眼贺一龙,他听了张献忠的话也不恼,反而阴阴的笑了两声,最后用手指在鼻翼上扣了两下道,“哪次最后都是听你八大王说了算,拿些人
命打一下也罢。”张献忠听完哈哈一笑,随手一抖马鞭,马鞭在空中一个脆响,停下时刚好指向向阳门,“贺长家跟咱合营,来的是客,先歇着,扫地王又未到,咱老子早就备好了,上四哨
、下四哨、上七哨出人打,就打这面墙。”张献忠说完,身后三个亲随拿出喇叭,三支红色大旗竖起,一通喇叭声响,城外几万人同声呼号,天地为之变色。
===第一百一十三章 竹梯===
山呼海啸的声音结束,一队骑兵离开东面大阵,经投子山往北而去,另一支骑兵在一面红旗引领下往南而去,后面都各自跟着一队步行流寇。 接着一声喇叭,数百名红衣流寇下了马,涌入紫来桥,随即分作人一伙,水银泻地一般进入进入紫来街的小巷,借着房屋的掩护向城墙接近。 “班头,流寇往北城和南城去了。” 旁边的何仙崖见庞雨没有任何反应,不由低声提醒道,“要不要让城中的两处待命的人马支援南北城墙” 庞雨摇摇头,在悬帘下观察城下,紫来街街巷之中红色的人影四处闪动,这些小队进入城下各家院子,或是隐伏于房屋之后,并未直接冲到墙下。 “城中人马不动。 那两队人马空手去的,没有任何攻城器械,不过是扰乱咱们的障眼法,想要分散咱们注意力的焦点,这手段我常用。” 庞雨偏头看着何仙崖,“派两个快手,在东北和东南的两角观察,若有攻城器械往南北两方去,就速速来报,老子不信他们跳上城墙去。” 此时有一队千人左右流寇步兵在紫来桥外聚集,一片密密麻麻的刀刃矛刺在他们头顶晃动,还有二三十架竹梯,颜色绿油油的,看起来就像刚砍下来不久。 这群步兵颇有些嘈杂,其中有部分身穿红衣,其他的则各色各样,虽然聚集一处,但是不成队形,只有两三杆小红旗,给庞雨的感觉不像军队,更像乡间准备宗族械斗的农民。 转头看看城头这边,更不像什么军队,社兵不用说了,城墙上最显眼的是防箭的悬帘。 这种悬帘就是一个木架子挂上棉被或几层布匹,利用棉被的重量和纤维来阻挡箭支,当箭支射中棉被时,悬空的棉被会开始摆动,将箭支的能量吸收掉大部分,使得箭支难以贯穿。 城墙的位置原本就高,能防备大部分直射,有悬帘之后,抛射基本也没威胁了。 因为布匹很贵,所以基本都是挂的棉被,桐城大户捐助的最多,质量一般比较好,甚至还有缎子的被面。 但光靠大户还凑不够数量,普通百姓也有人捐助一些旧被子,当然是各种质量各种颜色,于是桐城墙头上一圈花花绿绿的棉被,给庞雨的感觉不是在打仗,而是满城在晒被子。 黄旗下又一阵喇叭,有一红衣头目离开大旗,策马来到那队步兵之前,大声的吼叫着什么,下面的步兵高举刀枪一阵呐喊,一副士气高涨的样子。 何仙崖在旁边看着,“讲些什么话,送死还这么高兴。” “必定跟我讲的差不多,攻上城头赏银三十两之类的话。” 庞雨想想又道,“估计不分银子,流寇要啥东西都是抢,物资比银子重要,可能是分一块猪腿什么的。 看到梯子了,火盆都点燃没” 何仙崖回道,“东面城墙都点了。” “派一个快手去西门,让王增禄调一个小队到向阳门,另派一个小队至东南角待命,再派一快手去北拱门,若北门未见梯子,就派两个小队支援东作门。 窦家桥一中队到向阳门大街待命。” 何仙崖连忙叫过三个快手吩咐,他的快班三队几乎成了庞雨的传令兵。 “敲鼓,城墙备战” 身后两个皂班的衙役听了,立刻咚咚的敲起大鼓,厚重的鼓声传遍全城,东作门上摆的是县衙的升堂鼓,听起来比阮大铖那戏班的浑厚多了。 社兵都行动起来,将草厂中储备的物资搬到墙垛之下,短矛都靠在墙垛上,每十垛就有一个火盆,此时都搬到了城垛一方。 城外一阵呐喊,那队步兵抬着竹梯开始过桥,沿着紫来街展开队形。 庞雨大声道,“盯着竹梯,哪里有竹梯就往哪里部署壮班。” 整个东墙有两个中队,第三中队在向阳门,但因三中队昨日遭受伤亡,又从受西墙的四中队抽调了一个小队补充东作门的壮班是第五中队,那队长不停观察竹梯的去向。 东城墙下因为那些房屋的阻挡,不是所有地方都能架设竹梯,有些院落贴着城墙,但竹梯进入又不方便,需要重点布防的地方都标记过,壮班在这段城墙上操练最多,对环境非常熟悉。 流寇步兵停止的位置,都是紫来街的巷道口,这里进入方便,又可以将竹梯贴上城墙,左右两侧的房屋能阻挡一部分城头的攻击,能给他们一些安全感。 这些步兵虽然没有鼓号,但行动仍有些章法,大致十多人抬着一个梯子,其他人跟在后边。 攻城方的劣势是,所有兵力运动和部署都在城头观察之下,防守方可以根据这点调配兵力,如果依庞雨的意思,应该把紫来街烧光,这样流寇没有丝毫掩护,烧出的废墟甚至能让他们无法接近城墙,不过这个建议被杨尔铭和周县丞一致否决,当然是出于政治考虑。 那领兵的红衣头目也过了桥,站在东作门和向阳门之间,与庞雨预测的差不多,他们首次选择的攻击重点就在紫来街。 那头目没有发令,最后一批步兵仍在往向阳门延伸,他们需要尽可能拉长战线,让守城方分散兵力。 最后一架竹梯到位,已经是在向阳门以南,战线占据了东面城墙多半的长度。 庞雨转回城内方向,北拱门方向升起一面黄旗,但并没有摇动,表明北面有流寇活动,但并没有攻城,南薰门和西门都没有任何旗号。 再次确定流寇的重点就是东墙,庞雨转回城垛的方向,此时流寇部署完毕,壮班也根据流寇部署的位置进行了调整,每一个伍集中一处,负责一段重点城墙,用于反击攀上城头的敌人。 各个重点段位上社兵密集,东墙的社兵来自凤仪里、清风市、窦家桥、潘家拐等十余处,庞雨也给社兵建立了起码的指挥体系,同一个坊的有一个班头,都是坊中里老推荐的有些威望的坊民,下面是小队长和伍长,也是坊民自己推举的,坊民互相之间也十分熟悉,是有一定凝聚力的。 城外流寇放下扎营的活计,数万人集中在东面城郊,密密麻麻的站满关厢,围观即将开始的攻城战。 城壕外的官道边有不少房屋,但肯定住不下数万的流寇,如果一股攻破桐城,那他们今天晚上就可以住在城里,不用继续扎营了。 双方基本部署完毕,各巷口的流寇抬着竹梯等候,城上城下一片安静,城外贼首处的几面红黄旗在风中烈烈飞舞,庞雨感觉都能听到旗帜被风振动的声音。 一声喇叭,城外数万流寇齐声呐喊,抬着竹梯的流寇发一声喊,往城墙冲来。 紫来街上的屋顶、院落、街巷中出现无数的红色人影,城下爆发出一片密集的弓弦爆响,飞蝗般的箭矢向城头飞去。 城头悬帘的棉被上噗噗直响,爆起一个个凸起,随即前后摇摆,射高的箭支越过悬帘,雨点般往城中落去,砸在瓦片上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 社兵纷纷躲在城垛后,悬帘之上很快插满箭支,它几乎阻挡了所有攻击,十多名射箭的壮丁和社兵开始还击,他们躲在悬帘和城垛之后拉弓,身体的大部分都有掩护,而站在屋顶的流寇几乎全身都是目标。 那名马踏石巡检司的弓兵在三个垛口间变换位置,他的姿势仍是方才一样,有一个让胯的动作,上半身往右偏移,每次探头的时间都很短,不疾不徐的射击,专以房顶的流寇为目标,很快就有几人被射中,翻倒下了屋顶。 附近的流寇纷纷离开屋顶,对城头直射的威胁大大减少。 庞雨蹲在城垛之后观察片刻站起身来,他之前测试过悬帘,此时见到了实效,连流寇的弓箭齐射也奈何不了简单的悬帘。 城头基本没有伤亡,还有弓箭手反击流寇,那些社兵胆子也大起来,不停的探头张望。 壮丁中大胆者则从悬帘之间往外投掷标枪。 庞雨选了一个悬帘躲在后面,斜着往外观察,只见那些抬梯的流寇已经接近城下,纷纷停下脚步,一群人喊着号子前后用力,竹梯纷纷竖起,上面都有一个木头的钩子,有些甚至是铁质的,就直接钉在竹梯顶部。 竖起的竹梯顶部纷纷往城墙压去,那些流寇想用钩子挂住城墙,这样子只要有流寇站上梯子,那重量就会压住顶部,守城方便难以弄翻梯子。 “顶杆” 城头各处都传出指令。 城头各处早有预备,社兵中的强壮者纷纷用一个木叉子模样的顶杆架住竹梯顶部,不让它靠上城墙。 竹梯的重心在中间位置,一旦高度变高之后,流寇在底部用力是事倍功半,在城头则更省力,但也不容易将竹梯顶翻。 流寇靠不上去,便有更多人来扶着梯子,他们一起叫喊,往后退两步再贴上去,城上城下都在嚎叫,围绕着竹梯的顶部奋力对抗。 附近的社兵则往城下投掷石块,他们虽然看不到下面的流寇,能看到竹梯的位置,朝着大致位置胡乱投掷,下面连声叫骂。 庞雨斜前方就有一架竹梯,它被三支顶杆架住,连冲三次都没能把挂钩靠上城墙,庞雨躲在悬帘背后,那悬帘上噗噗的响,棉被悬空的部分不停的拍打庞雨的手臂,却没有箭支能射穿,。 他面前有一个社兵不停的扔着石头,庞雨飞快的探头看了一下位置,那社兵砸的方向有些偏差,太过靠近城墙,而流寇的位置还要朝外一些,他见地上摆满了石块灰瓶,仍不住捡起一块手掌大的卵石,朝着大致方向扔去,下面一声惨嚎。 庞雨脑中一种莫名的兴奋,就像小时候拿弹弓打白菜的感觉,他喜欢白菜破裂时爆开的碎菜叶,还有那种破坏的快感,而且非常安全,因为白菜不会反击,此时躲在悬帘背后,就类似那种感觉。 当下捡起地上附近合适大小的石块乱砸,这里集中了附近的社兵,石块如雨点一般,下面惨叫连连,附近小些的石头都用光了,庞雨抓起一个无人问津的灰罐砸下,下面腾起一阵白烟,接着有其他社兵将灰罐砸下,流寇步兵惨叫连连。 过得片刻,那竹梯往左侧偏去,然后偏移越来越厉害,最后竟然哗啦一声倒了下去,探头去看时,下面摆了五六个人,有人还在扭动,其他步兵正抱头鼠窜。 庞雨兴奋莫名,城墙上几乎不需要指挥,各处社兵大声嚎叫,石头灰罐雨点般砸下,没有一个流寇能登上城头。 庞雨舔舔舌头,“流寇也没啥大不了的。” 说罢捡起一个灰瓶,往另外一个竹梯走去。 铁血残明
===第一百一十四章 火雨===
一座座竹梯翻倒下去,流寇纷纷后退,终于一阵铜锣声响,步兵落荒而逃,在城下留下了几十名死伤,逃远的流寇有些人坐卧在紫来街上,大多都是被石头所伤。 东墙上欢声雷动,社兵们兴高采烈,这一波流寇的表现差劲,让社兵们感觉自己的力量非常强大,流寇也不过如此。 庞雨听到附近有人大声鼓动社兵,都是些桐城的生员,协助东城的士绅以王文耀为首,总共有十名生员,间隔部署在整个东墙,这些人不停的向社兵灌输流寇的凶残。 昨日入城的难民,带来了巢县和庐江杀戮的消息,从昨晚到此时,已经传遍桐城。 庞雨希望把百姓的恐惧转化为战斗意志,眼前这些生员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 那千余流寇搀扶起伤兵,在墙上的社兵大声叫骂声中,往紫来桥退了回去,接着那些红衣射箭的弓手也陆续退出,流寇似乎没有其他手段了。 城外的流寇继续安营,骑兵散往郊野地方让马喝水吃草,摆在城下的流寇步兵无人理会,城壕对面黄旗下的贼首停在原地,与身边两人不停的商议着什么。 庞雨心头也比较放松,作为主力的社兵士气高昂,面对危险没有一哄而散,后面的仗应该比较好打了,希望流寇能早些知难而退。 今日流寇的第一波攻击几乎没有威胁,在庞雨的想象中,攻城就该像魔戒里面那样,有高过城头的攻城车,还有投石车、撞城车等等,那样的话桐城恐怕难以守住,但看起来流寇的确是轻型兵种,器械就是就地取材做了些竹梯。 如果就是这个水平,那庞雨认为桐城基本就守住了,古代攻城就是要逾越城墙,流寇今日的攻击手段单一,不足以攻克城墙。 整个下午流寇没有再攻击,但又有一批红衣者过桥,这些人大多手持弓箭,比第一批的弓箭还要多,同样的三五成群散入紫来街,接着有一些步卒挑着担子在两岸往来,大约是给这些弓手送来的补给,至于那批弓手的作用,庞雨觉得是要控制紫来街,防止守兵晚上过河偷袭,当然庞雨根本没那么想过。 夜幕渐渐降临,桐城之上高灯尽数点燃,又添了不少灯笼,因为刚过大年不久,城中灯笼数量庞大,将整个城墙照得如同白昼。 城下开始送来饭食,社兵就在城头用饭,轮流在草厂中休息。 城下络绎不断的百姓,将砖石灰瓶等物送到城头,连妇女小儿都在帮忙搬运,整个桐城都动员起来,保卫自己的家园。 城外旷野上的的同样灯火辉煌,无数篝火和灯笼如满天繁星,从东郊一直蔓延到南郊,流寇的规模之大,远超庞雨的想象。 他们的营盘中人影幢幢,还有连绵不断敲打木头的声音,不知是在扎营还是在制造器械。 庞雨沿城墙巡查一周,查看其它三面城墙的情况。 北墙方面,流寇那队骑兵下午登上西北角的观野崖,此处山顶位置高于城墙,他们直扑此处,显然预先取得过情报,或者是在附近有向导,才会知道此处是城防的一处薄弱环节。 春节时庞雨坚持搭建的木台发挥了作用,壮班的弓手依靠木台的高度,牵制了观野崖上的流寇,没让他们压制城头,那些流寇骑兵试探一番,发现没有优势,便离开了观野崖,双方伤亡都很少。 城南的流寇只是朝城头发箭,并一直绕行到西门,东面铜锣敲响之后,他们才撤回营寨。 这几面城墙上各有一名官员,周县丞在西墙,杨尔铭在南墙,徐典史在北墙,更有许多里老士绅在城墙协助,江之淮、蒋臣、姚棐孙、方文等都在城头,这些人并不强壮,但都是民间声誉比较好的,在社兵中有很好的影响力,在守城战中起到了骨干的作用。 与民乱之时不同,那时百姓、士绅、衙门互相对立,主要还是利益之争,但现在面对流寇之时,官民同仇敌忾,因为巢县和庐江的消息表明,一旦流寇破城,才真是官民一体玉石俱焚。 所以此次官民关系和谐,县衙得到了民间各阶层的一致支持,杨尔铭来到向阳门的时候,虽然面色憔悴,但疲惫中有一丝欣慰。 跟随他一起前来的,还有周县丞,他今日在西墙值守,虽然有流寇经过,但没有发生任何交战,如果就这样打退了流寇,他既无危险又有守城之功,看庞雨的时候也特别顺眼。 少年知县原本一副严肃神情,看到庞雨顿时露出笑,“庞班头的预案可谓周密,但流寇今日无功而返,明日定然还要前来,城墙上还不可松懈。” “属下理会得。” 庞雨拱手回道,“所有社兵都不下墙,晚上轮流休息,当可保持体力。 今日流寇新到,虽然初攻不利,但毕竟人数众多,估计明日他们怎样都还要打一下,人数必定要比今日还多。” 杨尔铭指指不远处的王文耀,“士绅捐银献物,百姓踊跃守城,人心向背一目了然,定无让那流寇得逞的道理。” “如大人所说,白日获胜之后,百姓有了底气,东墙士绅今日在城头督战,确实帮了大忙。” 杨尔铭又皱起眉道,“说起来,衙门此次还不如士绅。 春节之前收本色之时,特意叮嘱要多存粮食,以备守城之用,前日备战之际,预备仓、丰豫仓竟然仍是颗粒无存,银库亦是空空如也,本官,本官…”他一脸激愤,年轻的脸上丝毫没有掩盖情绪的意思,虽然话没有说出来,看得出他对户房和各仓都颇为恼怒。 庞雨不太担心粮食和银子,因为城中粮店里面有粮,士绅捐助了银子,今日他在城头许的奖励就是用的那银子,就算预备仓、丰豫仓无粮,也不至于影响城防。 反倒有些为唐为民担心,他惯着那袁仓子一杆人,此时还打库粮的主意,必定会触怒杨尔铭。 周县丞与唐为民关系尚可,听了没有接话,庞雨赶紧转圜道,“想那预备仓、丰豫仓流弊已久,非是如今才这样。 好在流寇不会久留,城中粮食应是够的。” 杨尔铭看向城外的灯海,长长叹一口气道,“只是可怜了城外的百姓,天黑之前本官看到南郊有些百姓被骑兵掳获,不知能否保住性命。” 庞雨没有答话,东郊也有不少百姓被抓,甚至昨日紫来街上都有不少,流寇突袭向阳门失败之后,在紫来街上搜出了上百人,都是留在家中死活不愿进城的。 原本县衙的打算,是获得明确警讯之后,这些百姓自然就会进城。 结果没有等到警讯,流寇一个突袭,所有城门都关闭了,这些人成了瓮中之鳖。 庞雨难以理解这些人,竟然对流寇的逼近不闻不问。 他们中很多人不进城,都是怕县衙乘机烧了他们房子,当时哭天抢地,终于成功保住了他们的房子。 现在被流寇抓住之后,依然是在紫来街上哭天抢地,但此时再没人理会他们的感受了。 他也不想说这些人,城外有数万流寇,数千骑兵,桐城壮班是没能力去救人的,提起他们只能是自寻烦恼。 要是早知如此,该把刘秀才锁在东来楼里面,留给这些流寇。 那周县丞估计也不想提,转了一个话题道,“庞班头估计,城外流寇统共有多少人?” 庞雨指着东北方,那边的天际上有朦胧的光晕,“大人你看那边的光比其他位置亮,定是有后续的流寇在官道扎营,加上已到城外的,必定超过四万人。” 周县丞吸了一口凉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庞雨安慰道,“人数虽多,但能战者应该是红衣为首,白日攻城那些人战力平平,来多少也攻不下咱们桐城,请大人放心。” 杨尔铭指着城外大声道,“我等官民一心,必能胜那流寇。” ……子时之前,流寇大营逐渐暗淡下来,桐城四野恢复平静。 城墙上依然灯火通明,庞雨刚刚完成夜间第二次巡城,回到了东作门的城楼,他也打算休息一下。 按他估算的流寇攻击时间只能持续五天之内,今天也才第一天,还需要坚持四天,必须要有足够的休息时间,才能在白天精力充足的应付进攻。 进楼之前庞雨往紫来街看了一眼,突然发觉不妥,当即停下脚步,只见紫来街上火光闪动,连续出现了数十处火点,火光中能看到无数晃动的黑色人影。 庞雨高喊道,“敲锣备战!” 旁边的快手还不及敲锣,密密麻麻的亮点在庞雨的眼前升起,它们划过天际,将明亮的轨迹画满夜空,有的直射墙上的悬帘,也有抛射的火箭,针对的目标是城墙上的草厂,城头上噗噗之声不绝于耳,被火箭射中的悬帘和草厂很快开始燃烧,墙上浓烟弥漫。 紫来街上弓弦震响连成一片,几乎没有间隔,庞雨估计至少有数百名弓手在发动夜袭,他们躲在房屋之后,用火盆给火箭点火,射速非常之快,短短时间至少有三千支火箭射向东墙,城头上的悬帘几乎都着火了。 墙头浓烟滚滚一片混乱,值守的社兵手忙脚乱的救火,城头每十垛有一个水缸,但面对众多的火点几乎没有作用。 在最初设计悬帘的时候,是用布匹测试的,木架也就定下规格,用数层折叠的厚布打湿水之后挂在木架上,可以抵挡火攻,但木架做好之后发现没有那么多布匹,就用棉被代替,而棉被加水之后重达数百斤,会很快把木架压垮,于是便直接将干的挂在上面,同样能起到防箭的作用,这样一个疏忽,在此时酿成了恶果。 “把草厂里面的火雷、火罐搬走!” 庞雨朝着两边大声叫喊,视野之中到处都是飞舞的火箭,在漆黑的夜里十分刺眼。 城墙上到处是惊慌的叫喊,庞雨转到女墙一看,北边和南边的城墙上同样火光闪动,流寇显然是针对悬帘而来,至少有超过半数的悬帘在燃烧,因为悬帘是挂在垛口外边,恐怕很多都难以扑救。 庞雨万万没有想到,流寇竟然能在夜间组织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各处铜锣声急促的响起,东作门大街上待命的两班衙役开始往城上运水,但庞雨估计恐怕难有效果。 此时城墙上一片惊叫,庞雨抬头一看,只见流寇发射的位置更近了,他们已完成对悬帘的攻击,在城下以房屋为掩护接近城墙,朝着攻击城墙之内。 无数的火箭穿过城头的浓烟升上天空,变作漫天火雨朝着城内倾泻而下,城墙下火头四起。 srit()srit 铁血残明
===第一百一十五章 偷城===
梆子声响彻全城,墙内的茅屋被火箭点燃,火势开始蔓延,城外的火箭依然没有停歇,一波波的从城头飞过,落在瓦片上溅射出无数的火星,有些箭头没能击穿瓦片,就在屋顶继续燃烧。
庞雨从墙头看去,城内到处都是火头,火光中无数百姓提着麻搭扑打火焰,另一些人则用水桶从大水缸中提水,到处是哗哗的倒水声。
往城头送水的社兵和衙役都返回救火,城头的水很快用完,燃烧的悬帘火光熊熊,发出大量浓烟,有部分烧掉外侧后失去平衡,开始往城下掉落。
城下火势还没有得到控制,街道上百姓胡乱奔跑,庞雨心头有些着急,来到城梯旁边准备下城墙。
刚摸到女墙时,庞雨停下来,转头往城墙看去,烟雾遮蔽了视线,两侧城头都有些模糊,火光和高灯透过烟雾,变成朦胧的光影。
庞雨停了片刻,突然调头回到城楼,这里还有两个小队的壮丁,是白日从第五中队调过来的,因为北墙的地形和位置不适合展开队形,遭遇的威胁比较小,所以庞雨便没有归还。
原来镇守东作门的第四中队都派到了城墙上,这两个小队就是预备队,虽然城墙乱成一锅粥,但庞雨也没把他们放出去。
除了这些壮丁外,还有何仙崖带的近十名快手,基本是当传令兵在用。
“你们往北墙巡逻。”
庞雨指着一个壮丁小队长,他甚至不记得此人名字,也不记得是五中队哪个小队,壮班编制是有了,但都是新来的,庞雨也没空去记。
那小队长连忙带队要出发,庞雨又叫住他道,“你们不准救火,一队人不能走散,必须走在一起,如果遇到流寇上城,一起攻击。”
那小队长点点头带队走了,还剩下一队人。
“你们这队跟我去向阳门”庞雨抄了一支七尺的短矛当先走了出去,他先蹲低后来到城垛边,然后飞快的探头一看,脑袋露出的时间才一瞬间,看一眼便缩了回去,这种速度连有预备的弓箭手也不可能射中他,若是没有预备,连弓都还没举起来。
周围的壮丁都疑惑的看着庞雨,他们很怀疑庞雨这么一晃能看到什么东西,实际庞雨只需要这一点时间。
在那一瞬间他不用判断看到的东西,只要像照片一样记录下来,缩回之后才回忆看到的场景,减少暴露在敌人攻击下的时间。
东作门下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攻击门页,想来流寇也知道,门洞堵塞之后攻击城门收效甚微。
确定东作门门楼安全后,庞雨带着这一小队壮丁,沿着城墙往向阳门行走。
城下发射的火箭已经减少了,但还有部分弓手在持续的发射,火箭呼啸着掠过头顶,路上热浪炙人,视线之中全是棉被燃烧的浓烟,庞雨周围的人都在咳嗽。
城头有半数草厂着火,社兵们忙着把里面东西搬出来,有一部分则用长矛把着火的茅草往女墙下面捅,引来城下阵阵骂声。
不但城内着火,连城墙外也有不少茅屋着火,不知是否是射歪的,两座城门中间的位置烟雾最重,城上城下的烟雾重叠着。
庞雨边走边咳嗽,眼泪不停的流,心中咒骂哪个流寇想出来的馊主意。
忍着这种折磨,庞雨一路用那种快速观察法侦查城下,并未发现流寇近城,还未到向阳门,有一段烟雾浓重的位置,一群社兵躲在烟雾之外,正用水缸的水打湿衣袖捂住口鼻。
这一段高灯也被射掉了,里面什么都看不清楚,远处的火光也无法穿透这一段浓烟,就像明亮城墙上的一个黑洞,庞雨也把衣袖打湿,偏头对那个小队长道,“跟紧点。”
那小队长答应之后,庞雨捂着口鼻领先进了烟雾,打湿的衣袖也挡不住浓重的烟雾,庞雨忍不住又要咳嗽时,前面的烟雾中突然传出两声咳嗽。
庞雨赶紧憋住,放开衣袖后大声问道,“前面是谁?”
那边又咳嗽了一声,但是没有回答,庞雨蹲低一些,烟雾都是往上的,下面果然没有那么呛人。
“那个坊的?”
烟雾里面依然没有回应。
一种危险的感觉袭来,庞雨大声道,“壮班听着,你们家人都在城中,谁也不许退,前面过来不说话的都刺死。”
后面的壮班都应了一声,有人排到了庞雨身边,庞雨蹲低身子,把短矛举在身前,小心的往前挪动。
前面又一声咳嗽,比上一次更近了,似乎也在向这边接近。
“只管向前刺!”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冲出浓烟突然出现在侧前,右臂在猛烈的挥动,几乎将眼前的烟雾打散。
庞雨还未反应过来,一股风声从头顶划过,庞雨不用想都知道是一把利刃,冲着脖颈位置来的,因为他降低了身形,刚好躲过夺命一刀。
那人已经进入了短矛长度之内,庞雨赶紧收枪,后面不知被哪个壮丁顶住了,那人一刀砍空,左手夹住庞雨的矛杆,右手又挥刀砍回。
庞雨无法后退,立即准备往前一步顶住那人手臂,左手刚刚一动,一支长矛擦着他衣袖呼一声掠过,刺中那人的肋下。
那人惨呼一声往后退去,后面的烟雾中又冲出一个人影,庞雨这次有了距离,照着一个影子刺去,那人直接撞上矛刃,矛刃入了半截,庞雨用力抽出,人影惨嚎着停在原地。
庞雨头皮发麻,脑中没有任何思索,全身几乎是机械的反应,朝着那人影又一矛刺去,周围两个壮丁也照着那人影不停捅刺,那人转眼就被捅刺七八枪。
有液体喷在脸上,庞雨没空去想是什么,那人影已倒了下去。
前面的烟雾中响起吼叫,不是桐城口音。
“城墙上有流寇,往前走,遇人就杀!”
庞雨叫完往前走去,头顶嗖嗖声响,仍有火箭间断的射往城中,好在壮丁们没逃,庞雨感觉身边有人赶上来,跟他并排往前,众人一边咳嗽一边前进。
庞雨脸上涕泪横流,眼睛红肿着却仍要拼命睁开。
前面的烟雾中危险重重,他不知有多少流寇乘乱上城,但他知道一定要把他们赶下城去,而且越早越好。
烟雾中有咳嗽,距离不远了。
庞雨忍着咳嗽大声道,“排好队列!”
对面一声大喊,几道人影同时冲来,壮丁们大喊着,十多杆短矛疯狂刺杀,在危险的刺激下,速度比平日训练快得多。
烟雾中鲜血狂飙,那几人手执的都是单手兵器,大多都是短刃,腰刀都算长的,在密集的七尺短矛面前毫无威胁,前面几个人影转眼就倒在地上。
其他几人也都受伤,纷纷往后边退去。
庞雨信心大增,带着壮班往前走去,队伍保持着队列。
庞雨训练这些壮丁队列,只是为了培养他们的纪律性,此刻才感觉到了队列的实际效用,不光是纪律。
身边忽然一股风声,有什么东西飞过。
侧后一声大叫,随即响起长矛落地的声音。
接着又是一个东西,这次几乎擦着庞雨的脸,庞雨只在烟雾中看到是一个圆头短柄的东西,应该是专用的投掷兵器。
“跟我冲!”
庞雨嚎叫一声,往前发足奔去。
退去的人影很快出现在眼前,其中一人正举起手臂准备投掷,庞雨不顾一切猛扑上去,那人则挥动手臂要抢先投出。
嗤一声响,庞雨手上感到一阵阻滞,长矛命中那人胸膛,将他正在前俯的上身顶得往后仰去,人影手中的东西刚好脱手,呼一声飞上了天空。
后面的壮丁赶上来,追着那几人刺杀,前方不远处有几声桐城口音的叫喊,几人抵挡不住,有三人都被刺中倒地,最后一个人影嚎叫一声,朝着城墙外跳了出去。
虽然没有做多少动作,庞雨却已汗流浃背,不敢放松警惕,一路走出了浓烟,见到外边一群手执短矛的社兵,几乎要委顿在地上。
周二举着标枪等在外边,见到是庞雨才放下标枪,带着三队的壮丁又进入烟雾,过了片刻后几人拖着两个人出来。
“有两架梯子,都被属下推倒了。”
周二对用水洗脸的庞雨低声道,“班头,有两个还活着。”
“带去城楼。”
庞雨狠狠道,“老子马上就要审。”
向阳门城楼中,庞雨红着眼睛坐在上首,何仙崖在他旁边,面前摆了一个桌案。
“你们这些狗差才是贼,官贼!”
一个红衣少年嚎叫道,“主家欺压我等家生子的时候,你们这些狗官差何时问过我死活,老子就是要杀光天下缙绅狗差。”
他满身是血身中两枪,眼神却依然凶恶。
庞雨对周二道,“换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