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杨尔铭仰头一饮而尽,那些壮丁都有些激动,知县在他们以前的生活中是高高在上的角色,也是难得一见的高官,今日竟然向自己敬酒,纷纷举起酒碗饮尽。
眼前的场景,让庞雨想起抗战大刀队,虽然他一直不明白为何要把酒碗砸了,但身临此境,喝完了不听个响似乎就难以表述心中的激动。
“杀贼!”
庞雨把酒碗砸向青石板,酒碗啪一声在石板上摔成碎块。
“杀贼!”
壮班纷纷跟随,上百只碗碎裂在石板上,有了这个声音,壮班似乎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气势。
杨尔铭呆了片刻,也奋起右臂,猛地将摔向地面。
西门周围的灯笼全部熄灭,在一片漆黑之中,左侧门页发出嘎嘎的转动声,打开了容两人通过的宽度,黑衣的壮丁鱼贯而出,待百余名衙役出门后,西门立刻重新关闭。
离城门三十丈之外,衙兵在此集结,各小队长低声发令,所有小队人员齐整。
庞雨在队首一声令下,百余名衙兵摸黑向南郊挺进。
两个快手在前面走着,这两个快手都是南门的人,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即便是在黑夜之中,也能根据路上几个土包识别出位置。
百余人依次而行,向着漫野的灯火前进,队列中充满粗重的呼吸声,不时有壮丁跌倒,队列中混乱一阵后又继续向前。
队伍过了烈女祠后转向南郊,旷野上篝火星星点点,距离越来越近。
黑暗中前方一声猫叫,庞雨立刻停下,回了一声低沉的猫叫。
开路的一个快手从黑暗中现身,对庞雨低声道,“禀班头,前面到处都是火堆,从那里过定会被后面的人看到。”
庞雨愕然道,“火堆边不就是营地?”
“离营地还远,大约半里外就开始有火堆,一个人管十多堆火,过些时候就出来添柴。”
庞雨呆了片刻,在他的印象中,营地就是一堆帐篷,外边还有些木头栅栏,但今日白天看了流寇营地似乎没有栅栏,后面花花绿绿的像是帐篷,火堆就应该是在帐篷区,为何要放在营地之外。
但这一招似乎又确实有用,历史上张献忠就是在营地外广设篝火,以防官兵突袭,庞雨此时就一筹莫展,如果强行冲击,流寇借着周围篝火,能清晰的发现袭击的规模和方向,庞雨夜袭的优势便不复存在。
队伍停留在原地,有些壮丁在窃窃私语,庞雨一时想不出办法,队伍留在这里久了,也是有风险的,心中不由有些焦急。
王增禄就走在庞雨身边,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道,“班头,桐溪水的河道是否能步行?”
庞雨眼睛一亮,流寇扎营在南郊,营地就在桐溪水河道的东侧,以便军队喂马取水,顺着桐溪的河道,能直接进入流寇的营地内。
河道中当然是不能点火把的,且河床位置比地面低,篝火的光亮无法到达,这百余名壮丁能直入敌营。
那快手立刻道,“河道东侧有放牛的小路,冬天枯水时露出,此时应该还未淹没,一般人都不知道。”
沉默了片刻后,庞雨对王增禄道,“清点一下人数,咱们从河道过去。”
王增禄应了一声,一路往回走清点人数,那快手则去通知前面的另一个伴当。
等候的时候,庞雨发觉自己背上已经汗湿,回头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前面的十多名壮丁,这些农家子弟从未有过夜间训练,更缺少战斗的技能,但他们却义无反顾的跟随自己攻袭数万流寇的大营,心中突然有点感动。
过了好一会王增禄才返回,“禀班头,三中队少了一个伍,二中队少了一人,六中队少了两人,不知去了何处。”
庞雨摇摇头,黑夜中走散很正常,但一整个伍都不见了还是让他恼火,这样他袭击的力量就减弱了不少。
“你带路。”
那快手点点头,领头往河道的方向走去。
天空中星月无光,岸上无数篝火闪动着,将河岸的影子投射在对岸,身穿黑衣的桐城壮班隐没在河道的阴影中,悄无声息的向前缓缓移动。
河道边的小路上杂草丛生,腿脚分开那些杂草,发出沙沙的轻响,桐溪一片哗哗的流水声,将那些杂草的轻响掩盖。
庞雨瞪大着眼睛,看着前面那快手,虽然他已经适应了河道的黑暗,但仍然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同时还要尽量记住他落脚的地方,这样不容易踩空。
那快手停顿了一下,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大约在确定距离营地还有多远,队伍走得很慢,虽然进入河道已经近半个时辰,但未必已经通过那片篝火区。
庞雨乘着他停顿的时间,已移动到他的背后,却见他突然缩回身子蹲下。
庞雨急忙也蹲下,岸上一阵脚步声,一个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对岸,岸上哗啦啦一阵响,那人往最近的一堆篝火中加了些柴火,却没有立刻离开。
脚步声往河道接近,庞雨心跳得厉害,轻轻握住了刀柄。
一个人影出现在那快手头顶的位置,那人有些佝偻,对着河道猛烈的咳嗽了几声。
庞雨隐伏在河岸的阴影里,后面的王增禄呼吸有些粗重,但庞雨知道那流寇处于光亮的环境,是看不到阴影中的壮班的。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壮班有人沉不住气,在此处就暴露的话,突袭的效果就差了一大半。
庞雨控制着自己呼吸的声音,好在那人并未久站,朝着河道吐了一口痰,缓缓的转身走了。
前面的快手在黑暗中站起,继续往前走去。
庞雨来到快手那个位置,稍稍探头看去,已在营区边缘,借着火光能看到一道壕沟,后面是成片的帐篷,当然跟他想象中的帐篷是有差别的,大多数都是破烂的被子,只是用来挡个风寒。
从这里还要继续往前,他需要把这百人全部带入营区的河道,一次就全部投入攻击,给流寇造成最大的混乱。
但此时他也不知道后面的队伍是否跟上,跟没空去清点人数,只能先到了位置再说。
前面的那快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进,庞雨跟在他身后,脚下十分松软,已经有水浸入鞋子,在初春冰寒的夜里,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落脚的地方水越来越深,几乎是踩在河中,庞雨的小腿都被水没过,小腿有些微微发麻。
好在很快又踏回了实地,脚下滑腻腻的难受,跟着那快手又走了一段,岸上没了多少火光,却开始有了一些声音。
快手停下低声道,“班头,已经过了那壕沟了。”
庞雨往上爬了一步,岸边成片的帐篷,一些残留的篝火仍在发出火光,周围有一些人影在走动,虽然已经进入营区,但离壕沟还并不远,仍属于营区边缘。
“再往前走。”
那快手估计有些胆怯,停顿片刻又道,“那要不要等后面的。”
庞雨又往回看了一眼,只能看到五六个壮丁的身影,河道边的小路太过狭窄,也不可能派人去点数了。
此时庞雨才觉得,自己该让他们学一学报数和传令,现在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跟上来了。
不过事已至此,庞雨咬咬牙道,“不等,继续往前走。”
此时岸上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快手连忙又蹲下。
声音接近了,好像既有男人也有女人,正在催促她们做什么事情。
庞雨不敢发出声音,希望等他们片刻就会离开。
正在祈祷的时候,身后的河道中突然哗啦一声巨响,接着有人啊的惊叫了一声。
岸上一声怒喝,“是谁?”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夜===
“杀贼!”
庞雨顾不得再选位置,抽出腰刀大喝一声攀上河道。
约两三丈之外站了几个人,其总他们呆呆的看着从黑暗中冒出的庞雨,似乎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庞雨照头对着那男子砍去,那男子惊叫一声,只来得及闪开脑袋,庞雨的腰刀噗一声砍入他的肩颈处,男子惨叫一声调头便跑。
庞雨高声喊道,“官兵来了,快跑啊!”
几个女子尖叫着四散而逃,此时壮丁纷纷从河道中冲出,庞雨也不及去清点人数,对着他们大喊道,“往里冲,听到锣声才准撤!”
庞雨也不知壮丁们听到没有,一群壮丁也是极度紧张,都高声叫喊着,对着附近的流寇乱捅乱杀。
流寇营地中到处都是官兵来了的尖叫,无数人影从附近的帐篷中跑出,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
手执短矛腰刀的壮丁见人就杀,黑暗中一片惨烈的嘶喊。
庞雨站在河岸边,指挥后面上来的壮丁往前突进,两名负责投弹的壮丁站在他不远处,在那里用火折子使劲敲打,却怎么也打不燃火绒。
“别打火了,前面就是火堆!”
庞雨怒吼道,“用火堆点引线。”
那两人听了赶紧收了火折子,从背篓中抓出火雷往前赶去。
后面仍在零零散散的上来壮丁,庞雨见到一个就给他指示突击的方向,也不知过了多少人后,借着微弱的灯火,庞雨看到了庄朝正的身影,当即一把抓住他道,“你在此收拢后来的人,满五人往前派。”
不等庄朝正回应,庞雨便匆匆往前赶去,昏暗的营地中一片混乱,左前方一声巨响,视野明亮了一瞬间,接着又立刻回复原状。
庞雨眼前一道光斑,闭着眼等待片刻后,庞雨才又睁开眼睛,前面的帐篷之间到处是奔跑的人影,竟分不清是壮丁还是流寇。
庞雨拿着刀不知去砍谁,只听得周围的叫喊越来越大声,远处有喇叭声在吹叫,应该是其他营地传来的。
茫然拿着刀往前走了一段,突然背后一阵呐喊,几个人影猛冲过来,庞雨也分不清敌我,赶紧钻入旁边的一个帐篷暂避。
里面一片漆黑,外边那几人嚎叫着冲过,正好碰到两个跑出的人,那几人不由分说一阵砍杀,将那两人杀翻在地还不停歇,又继续砍杀了片刻,直到那两人没了丝毫生息,几人才又往前跑去。
庞雨看着像是壮丁,但又不敢确定,到此时他才觉得,自己这夜袭组织有些混乱,就是带了一百人进了人家营地,后面怎么打就全无章法了,各个队没有分配进攻方向,没有约定的信号进行敌我识别,哪怕设个电闪雷鸣的口令也比现在要好。
从他进入营地之后,壮班就谈不上指挥了,现在流寇混乱,壮丁也混乱,连有多少人进入营地,庞雨也一概不知。
可以想见,一会撤退的时候恐怕更乱。
此时没有功夫去后悔,又一阵喊声从后面传来,庞雨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绊住了什么,身体往后摔倒在地,庞雨两手一挥,左手竟然触到一个人。
那人在黑暗中一声不吭,此时突然翻起扑在庞雨身上,手指在庞雨脸上乱抓乱打,庞雨在黑暗中不能见物,又突然遇袭,被那人在脸上抓了好多道伤口,脚下位置似乎还有一个,用一个什么东西在朝自己腿上乱打,小腿上十分疼痛,庞雨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武器,也不知伤势如何,偷袭最怕是失去移动能力,那真就只能等流寇活捉,明天一早多半拉到城下种人头去了。
惊恐交加之中,庞雨挥刀在黑暗中乱砍,第二刀就砍中了抓脸那人,那人一声惨呼,听着像个女人,庞雨管不了是男是女,找准了方位连捅两刀,黑暗中血液四处喷射,那人顿时往左侧跌下。
庞雨翻身站起,此时他已经适应帐篷的黑暗,能看到脚边有一个小小的黑影,正要砍杀打腿那人,却听那里一声叫唤,“娘!”
小小的黑影扑到刚才倒地那人身上,嚎啕大哭起来,那人在地上只是呻吟。
庞雨呆了一呆,此时外边两声爆炸,刀没有继续砍下,庞雨往后退了一步,缓缓退出了帐篷。
比起帐篷来,外边明亮了许多,那小孩的哭声继续从帐篷内传出。
庞雨头脑昏沉,往前方走了大约五丈,地上摆了不少的尸体,到处都是哭叫声,那小孩的哭声不再那么明显。
又两声爆炸,距离已经有些远了,庞雨急着要赶过去,突然听得前方一片嘈杂,叫喊声惊天动地,一波波的冲击着庞雨的耳鼓,如同千百人同时在吼叫。
庞雨呆在当场,不敢继续再往前走,他没有设想过会听到这种声音。
前方一阵哗哗的声音,许多帐篷突然坍塌下去,似乎是被人冲垮了,许多人影尖叫着胡乱冲撞,有些人手中还拿着各种武器,不管不顾的互相砍杀。
人群不断的冲撞打杀,一部分直往庞雨的方向而来。
庞雨抓起腰上的铜锣,一边往河边逃跑,一边使劲敲打起来。
东作门大街上,一些纸钱在街中飞舞,今日东作门各坊的社兵在东墙战死三人,有一家就在东作门大街上,家中人正在给他守夜,不时发出低沉的哭声。
附近有不少邻居也在帮忙,很多与死者都是几十年的熟识,也是边烧纸边垂泪。
张代文把一叠纸钱扔进火盆中,口中不忿的道,“知县大人非要我们狱卒守着南监,不然老子非要上城区杀几个流寇,兴许袁叔就不用死了。”
旁边一个老者抬头怒道,“你今日分明在家,为何不去城头,此时来说这些胡话有何用。
有本事你学学人家庞班头,以前还叫人家庞二傻,看看人家如今的出息,咱桐城都靠着人家呢。”
“二爷,二傻如今出息不假,但其他的咱们可不能胡说。
我只是午后在家,那我在南监守了三日了,也该回来歇息半日,否则哪来精力看管那些囚犯。
那些囚犯一旦跑掉几个,当了流寇内应,咱们桐城才是遭了大难了。”
二爷摇摇头骂道,“你守那南监当谁不知道怎地,门房里面就有床,守三日怎地了,睡都睡了两日半,还能累着你不成。
家家的男人都在墙头,你袁叔几十岁了,昨夜回来就睡了一个时辰,天亮就又上城去了,你一个晚辈,好意思歇息。”
其他邻居都不说话,但神情都有些不满,尤其袁叔一个快满五十的都去守城还丢了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