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庞雨招呼,何仙崖便逃命一样跑开了,庞雨知道何仙崖怕惹祸上身,但丢下焦国柞不管也不是个事,正没法子的时候,感觉有人在拉自己衣袖,转头一看竟然是女帮闲周月如,今日事多,差点把这女帮闲忘了。
周月如红着脸道,“我,那什么,里面抬的人出来没裤子。。。羞人,我不敢在门口。”
“那你现在敢过来。”
“刚才听他们说是衙役被打了,奴家。。。过来看有你没。”
庞雨偏头看着周月如笑道:“看少爷我没挨打,你是不是心头高兴得很。”
周月如脸一红,“你这种恶人挨打才高兴。”
庞雨招招手,带周月如走出人圈,然后摸出几块碎银子给她。
周月如看到银子惊喜的问道,“给我的那啥奖金?”
“你干啥了就奖金,奖金那么好拿的。”庞雨悄悄指着地上的焦国柞,“少爷我做一次好人,你跑远点地方找两个挑夫,让他们把焦国柞抬回家去。你别跟挑夫一起过来,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是少爷我叫的,你便说你是焦国柞的妹妹啊娘子啊什么,总之告诉他们抬焦国柞就行了。”
周月如听得银子不是给她的,立马笑脸一收,哼了一声往清风市去了,庞雨看她大步而行,步态和平时看到的其他女子全不一样,想起刘婶这些人是缠过小脚的,走路都是小步,难道这周女子没有裹脚。
庞雨也不去理她的情绪,低头发现刚才那蒋国用在脚下不远,并无家属来接走,正一声不吭的自己往外爬,,周围人来人往,却没人去帮他一把。
这人虽有一点死脑筋,刚才也算仗义,至少比在场的衙役都要有义气,不过再有义气,庞雨也不敢帮他。
毕竟衙中都知道焦国柞是他结拜兄弟,事情就算泄露还可以转圜。而蒋国用是衙门的公敌,帮他等于自绝于衙门,风险与收益是严重不成正比的。
于是庞雨就这么站在原处,看着蒋国用孤独的背影在人流如织的县前街上慢慢爬远。
蒋国用快要消失在街头时,有两个人过来大声问谁是焦国柞,焦国柞哭丧着应了,由那两人抬着走了。周月如跟在后面,等焦国柞走远了才过来。
庞雨随口表扬她道:“办事挺快嘛,银子够用不?”
周月如看着庞雨不满的道:“你才给多少银子,全给了那两人人家还不情愿,好说歹说才同意的。”
“这样啊,下次多给你一点,下班了。”庞雨抓抓头往家回去。
周月如看庞雨在前面走了,暗暗松一口气,摸摸手心里用剩的两块碎银子,口中轻轻道:“还好个傻子连银子都不会用,这几日饭菜钱又有了。”
周月如在家生意做得久,小商贩贪小便宜是有的,但贪墨人家银子还真没干过,即便是觉得贪墨庞雨这个混蛋的银子不算错,心里又着实过不了这坎。看着前面庞雨摇头晃脑的模样,周月如脸上阵红阵白,两块小碎银子在手里都捏出了汗来。
庞雨对此毫不知情,今日是他古代上班第一天,又正巧碰上少见的县丞坐堂,需要消化的东西不少。好在庞雨有前世的复杂经历,倒也没把得罪几个家奴当多大的事情,只是在心中不断复盘今日遭遇,想到县丞发威的情景,庞雨颇有代入感的挥了两下拳头,混不知女秘书在后面天人交战。
终于快走到庞雨家门的时候,周月如咬咬嘴唇后低声喊道:“哎,庞家的。。。”
庞雨从思绪中醒转,停住转身道,“啥事。”
“那啥。”周月如把手摊开露出两块碎银子,“方才放错了钱袋了,这两块是用剩的,还。。。还你。”
庞雨哦一声,一把就将银子抓了回去,口中还道:“你以为少爷我不知道雇人要多少银子么,少爷专门考验你的,你说你刚才是不是打算贪墨我的银子。”
周月如又羞又怒,满脸通红的站在那里,早知道如此结果,就不把钱还给庞雨。
庞雨看她面如桃花,色心不免蠢蠢欲动,“看在你还算老实的份上,我对你的工作表现还是满意的,试用期就算通过了,可以继续聘用你。”
“聘不聘的,我家也还是那样,今日要是没事,我要早些回去,铺里就老梁一个,奴家得回去照看爹。”
庞雨想起周掌柜,不由问道:“嗯,你老爹回去后咋样了。”
周月如神色低落,边走边低声道:“爹在牢里受了惊吓,回家后一直没起床,但凡听见些动静就大叫,吃喝都少得很。”
“他那叫创伤后应激障碍,平日多开导开导,没事不要刺激他,过段日子就好了。”
“我怎会去刺激他,但日子这么难,由不得他不恼。你看我得每天来给你帮佣,店里都靠着老梁,好些以前的主顾听说这事后,不敢上咱家买了,铺子里就剩些铜钱,眼看揭不开锅了,怎么还得起你那每月二两银子。”
“那关少爷我什么事,谁叫你爹打人。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暗示让我不收你那二两的月供了。”
庞雨看周月如又开始哭,满不在乎的道:“你要怪该先怪你爹下手那么狠,碰你几下算占什么便宜,你们古代人非要计较,那都按这样,我以前挤一趟地铁的话,不得死几百回。”
周月如自然没听懂,但知道庞雨不愿宽限还款,低头只是抹泪。
庞雨心痒痒的看看周月如,口气转缓道:“跟我装可怜没用,咱们得严格按合同办事。要想还债啊,就得表现出能力来,要真有能耐,少爷不怕给你银子。话虽如此,少爷我毕竟是个好人,不能眼看你们揭不开锅。”
周月如愣了一下,怀疑的看着庞雨,“真的?”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庞家门口,突听庞雨又道,“但是!”
周月如的心又提了起来,小心的看着庞雨,只听庞雨竖着指头道:“但是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天上不会掉馅饼。少爷我有一条简单的原则,世间一切都是交易,如果我给你好处,你也要给少爷我一点好处,这样生意才长久。”
周月如惊慌的把双手抱在胸前,“你想干吗?”
庞雨见状怒道,“你还怕少爷占你便宜不成,本来只想让你给少爷我推拿一下,现在我改主意了,到我家店面里面切药收药。”
“你!”
“你什么你,给我老娘打杂去,她说准走了才准走。”
周月如呼呼的喘几口气道,“那你娘要是知道是我爹打的你,还不把我打个半死,我可不敢去。”
庞雨哼一声朝里屋走去,“小人之心,我娘可最是心胸开阔,心地又好。。。咦,怎地没人在家,我娘跑哪里去了。”
。。。。。。
“张姐你过来看看徐婶这缎子,说是东城裕寿南货记的,这色可没见过。”
“哎呀真是,这色渐白渐红,跟那桃花有一比。”
“听说也是苏样,明儿咱们也瞧瞧去。”
“张姐姐可是想犯桃花了,先把自个儿也打扮得跟桃花一般。”
“去去去,瞎翻嘴皮。几十岁了还犯个什么桃花,不都得是小儿女的事儿。”
桐城振阳门内的城根弄,一户二进庭院中间煮了两锅茶水,水面分别漂浮着松仁和大枣,一群女人分作几堆,成堆的叽叽喳喳个不停,她们正跟这儿办十日一次的会茶,也就是明朝市井女人的社交活动。此时的茶有泡的有煮的,但女人家聚会要多混一些时间,通常都要加些干果之类煮着,然后混着茶一起吃光,所以又叫吃茶。
明代南方经济发达,女人参与经济活动很多,但社会活动依然有所限制,但女人们又有社交的需求,街坊中就常会举办这种会茶,参与者都是些女人家,正是家长里短长舌八卦的好去处。
徐婶接过话头,神秘的压低声音,“哎,说到这小儿女的事儿,庞家和刘家的婚约都解了,刘婶这两日脸黑得跟锅底一般,你们可知道为啥解的不?”
“我听说是庞家雨哥儿被人打破头中了阴邪了,他如今怪得紧,我当家的前些日子去探过,说胡子剃光了,还到处问人是不是啥临演,也不知临演是个甚名堂,三句话有两句是胡话,刘家自然不能把自家女儿再往火坑里面推。”
“你这是啥时候的话儿了,咱听说的可是庞家不对,雨哥儿悄悄找了个外房,昨日还带到刘家门口去了,这我是亲眼所见。您说这大房没过门,就敢带外房来气丈人,刘家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不对啊,好像是庞家药库塌了,锅都快揭不开了,刘家本来就势利眼,非闹上门去退婚,那雨哥儿才找的外房。”
“总之呀,这庞家药铺真是要败在雨哥儿手上了。今日早上啊,我还见着庞家嫂子在买香火,嗓门还挺大,是不是要请游方僧道来给雨哥儿驱邪。。。”
“说刘家庞家婚事呢,你咋又扯驱邪去了,到底两家是退没退啊。”
几个女人一边低声讨论,一边悄悄打量另一堆站着的刘婶,正沉浸在探寻真理的快乐中,没防备身后突然一声。
“退了。”
几个女人一惊,回头看竟然是庞雨老妈,不知何时到了背后。几人同时露出尴尬的笑容,徐婶拉着庞雨老妈道:“哎呀,庞家姐姐您可别多心,我们也是关心街坊,都望着晚辈儿女好不是。”
“知道你们望着好,索性都告诉你们,免得各位多操心。”庞雨老娘提高音调,满院子的女人都转身认真听讲,包括刘婶在内。
庞雨老妈拍拍围裙上的药渣,中气十足的道,“咱老庞家呢,药库是塌了,七成的药都泡废了,剩那三成也只能折价卖,雨儿头还被打了,有人就说庞家要破家了,看不上咱家了,咱遂了她的愿,也是好聚好散解的婚约,只等中人过来见证了,这中间啊,咱庞家可是连过头话都没说过。”
众人听了纷纷叹息,有些还劝慰庞家婶子几句,有些则偷偷去看刘婶。刘婶正端着瓷碗吃茶,听了呸一声将一颗枣核吐在地上,舌头在嘴里拨弄几下,看也没看庞雨老妈,一副不屑的模样。
待众人稍微安静一点,庞雨老妈扭扭头继续道,“不过呢,有人猜不到,咱家雨儿因祸得福开了窍了,如今能识字能写字,说话做事那条理,不是秀才举人啊,也是比不上的。”
说着说着她嘴巴一扁眼圈一红,抽抽噎噎的道:“咱雨儿好了,咱老庞家如今啥也不怕了,药没了咱再收,银子没了咱再挣,咱拼了命也要撑住这个家,庞家药店开了三世了。。。”
庞雨老妈说到这里两腿一软,旁边众人连忙拉住,张家媳妇端过来一盏茶,“庞家姐姐歇会再说,刚煮的松仁茶,先喝口茶舒舒心,没啥过不去的。”
庞雨老妈一把推开茶盏,对着天空嚎啕大哭起来,“老庞家三世药店从没卖过假药废药,没做过亏心事,天可怜见啊。。。降下白胡子神仙。。。雨儿得了造化了,既能干又心善,连对那打伤他的周家人,都原宥了他,这样的好人哪去找啊,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委屈统统释放在这嚎啕大哭之中,心情激动之下,老妈居然一下晕了过去,庭院中纷纷扰扰,好好一个茶会弄得人仰马翻,众人都在帮忙,唯有刘婶脸色铁青站在一边无人理会。
“我说这庞家狗儿怎地如此能讲了,原来遇到神仙,果真是开窍了,可怜我家二十多两银子,起早贪黑挣来的啊。”
刘婶越想越气,一股气闷在胸口出不来,咕咚一声也倒在了庭院中。
===第十六章 小鞋===
庞家天井中,老妈刚刚醒转,眼神迷离的看着周围。
“娘,你这是咋地啦,我看刘婶也抬着回去的,你是跟刘婶打起来啦?”
“刘婶?”老妈缓缓坐起来,庞雨赶紧扶着,老妈呆了半响终于眼睛又有了点神采。
“呸,我打刘婶,还不如留把子力气打条狗。”老妈抚着胸口,长长叹口气道,“妈骂了,心里舒坦啊,这都多少年了都。”
老妈说着又抽抽噎噎的,这时周月如端着木瓢过来,将水递给庞雨。
“这,这女子。。。”老妈惊讶的指着周月如,周月如又羞又怕,脸红得像猴子屁股,赶紧转身蹲在地上,去用铡刀切一把荷叶。
庞雨老妈一脸惊异的看着,低声对身边的庞雨问道:“雨儿啊,这女子是哪里来的?难道白胡子老爷爷连媳妇也送?咱可别欠人家太多啦。”
“啥呢,这女子就是打我那个周家闺女,专门来帮忙的。”
庞雨不想跟老妈讨论此事,站起来去簸箕前面装模作样收拾药材,老妈看了果然把周闺女忘到脑后,上来一把拉开他,“哎呀别动这药,这是草乌,毒着呢。”
“啥毒药还碰不得了,能有鹤顶红毒么。”
老妈在他手上一打,“哪有什么鹤顶红,那就是砒霜而已,不懂的看砒霜色红,就胡乱取名,咱家卖药的可不能胡说,逗人客商笑呢。这草乌可比砒霜毒,你爹说啊,从前那打仗的兵都拿这东西抹刀刃,中了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俗语叫的五毒根就这。”
“这生的怕啥。”
“就是生的最毒,你隔远点。”
庞雨好奇的看了两眼那乌黑的药材,看着黑漆漆的不太显眼,反正他也不打算帮忙,他两辈子都没喜欢过家务,这药材的杂活当然更不打算真干。
老妈又瞟了周月如两眼,“这周家的女子,怎能让她来呢。。。这不妥吧,下手可狠着呢。”
“她知道错啦,觉得对不住咱家,主动来帮忙的。”
周月如似乎知道两人在讨论她,红着脸低着头不知道忙些啥。
老妈打量两眼道:“这腰这腿,看着倒是能生。”
庞雨正色道:“娘哎,不是我说您,周家打人不对,也受了罚认了错了,但家也破了,女子来做事赚点帮佣钱,儿子这是做好事呢,别人听了得说一句庞家大度,老庞家有脸面。你别一看女子就生啊生的,那别人就得说咱家乘火打劫,要了人家闺女,难道我是那种人吗?”
老娘被庞雨说得一愣,看向儿子时,感觉庞雨身上多了一层正直的光环。
庞雨又低声道:“但眼前吧,咱家还有多少要紧事,资金链只是勉强保住了,还不能充分流动,至少还差着三四十两银子,这才是大事。媳妇慌啥呢,你儿子现在开窍了,外边排队的等着,到时候给您找个腰粗的,一次就生两三个。”
老妈眉开眼笑,“那感情好,就叫那刘家看看,到时悔死他们。”
“刘家算啥,你儿子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娘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咱如今不是傻子了,我看以后谁还敢欺负咱!”
话音刚落,门外一声大喊,“庞傻子,王班头让你今晚去东作门值夜去。”
。。。。。。
“你姥姥的王大壮,呸。”
一口浓痰飞向空中,旋转了两圈后消失在城楼下的黑暗之中。
月黑风高,庞雨站在桐城东作门之上,心里不断咒骂皂班班头王大壮,没想到躲过了县丞杀威棒,没躲过这个班头的暗器,果真是县官不如现管,自己以后在这人手上当值,还不知得穿多少小鞋。
城楼下的桐城灯火点点,一重重的斗角飞檐上飘着淡淡薄雾,城墙外也有许多人家,层层叠叠的暗黑屋影远远的延伸开去。
桐城的县治于万历年间建造砖城,城周六里,西北负山,东南瞰河。共有城门六座,计地八百二十七丈,雉堞一千六百七十三个,当时共费银二万一千二百两。
当时的城市人口并不多,后来随着经济发展人口增多,城外也慢慢开始城镇化。北门不当大道,城外比较荒凉,东门和西门则是日渐繁华,仅仅在东作门外便有三四条大街的规模,城壕之内沿着城墙的街道,名为紫来街,正是庞雨那一口浓痰飞去的地方。
“庞二傻!谷小武!站着看景呢?这城门城墙多大的职责,都交予你等手上,城内城外万家安宁万千生民,都赖我等护卫。想想你们的工食银,一分一毫那都是百姓膏血,是让你们偷奸耍滑的吗?马上打灯笼巡墙,出了事要你们狗命。”
喊话的是今夜当值的领头王朝奉,本来桐城太平了几十年,城防从未出过啥大事,所谓城门值夜也就是在城楼里睡一晚,按更鼓起来看看门洞周围罢了。但庞雨得罪王大壮小舅子的事传开了,领头自然不会让庞雨好过,一晚上就没让庞雨闲着,不是走墙头就是走墙根,走完再去门洞里面检查闩城门的横木。
“马上就去。”谷小武低着声音应承了。
“一人打一个灯笼,别想偷懒。”王朝奉说完回了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