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为民的语气中充满了威严,庞雨还少有在唐为民身上看到。
这才是明代行政权的真实力量,以前一直说地方上以户房排第一,庞雨的感受还不太明确,今天是一次直观的体验。
唐为民从发文碟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对付袁大使,今日缓解杨尔铭的怒气之后,便着手执行。
流寇围城时调不到粮,袁仓子也知道可能要被追究,开初还有些侥幸心理,察觉到风声后一心想把窟窿补上,但如此大的数量,又逢劫后粮食短缺,价格比原来高了一倍,他拿不出那么多银子买,借又借不到,不得已才弄了些假货。
唐为民拍拍身边一个粮袋,“这是城外叶记粮店的袋子,只有他们封袋之时左高右低,并揪一角扎线,那人问遍全城,只有叶记借给他五十石而已,不知唐某有否说错。”
“唐大人,小人认罚,请大人示下。”
袁仓子翻身跪在地上,额头汗如雨下。
“唐某有何资格示下,唐某和庞班头此来,是受堂尊所派巡查仓储,职责就是将实情上禀堂尊,按律该如何便如何。
今日所见触目惊心,又岂是我唐某所能示下。”
袁仓子听了,心中惧怕之下,不由抱住唐为民的脚哭道:“唐大人体谅小人啊,小人从未敢怠慢大人。
请唐大人看在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幼儿的份上,给小人一次改过的机会。”
“改过?”
唐为民冷笑一声,“春节之前征收本色,入预备仓三百五十石,你狗胆包天,正月都没去过,便颗粒无存。”
“大人,那三百多石,可可否认定为加耗,待粮价回落,小人跟着便补齐。”
唐为民昂然站在袁仓子面前,冷漠的俯视着他,“桐城预备仓定额九百八十石,南直隶预备仓定则,存粮一年可耗十之一,两年十之二,三年不加耗,你这三百五十石是耗了多久?
仓储便是用于紧要之时,过后补齐也是于事无补。”
“大人,大”袁仓子已说不出话来。
唐为民冷冷道,“流寇围城之时,堂尊定然是要用粮的,你哪怕把你家小妾卖了,也应即刻将粮食补上,你还好高卧安坐,实在咎由自取!谁也救你不得!”
袁仓子喘息几口气,突然抬眼看着唐为民狠狠道,“唐为民!你义正言辞装给谁看。
你们户房众人,伙同各家粮店收粮压价,盘剥那些花户,每到青黄不接便抬价,将仓储粮食高价卖与无粮花户,你们卖得,老子难道便卖不得,老子这才一点预备仓,你每年经手那漕粮”“拿了!”
庞雨一声大喝,庞丁和唐为民的帮闲冲上去拳打脚踢,徐愣子呆了片刻才上去,几人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懂,不知庞雨为何突然叫拿人。
袁仓子被打得哀嚎连天,庞丁兴奋得脸色发红,袁仓子不能动弹之后,他还补了两脚。
庞雨蹲在袁仓子面前,拍拍捂着头的袁仓子,他小心的放开手,害怕的看着庞雨。
“你侵吞仓储还有理了不是?”
庞雨温和的看着袁仓子,“拿你入监是势在必行,进去了该说啥话,自己先想明白了,在下好决定把你关在何处,如今有两处监牢,一处是叶家老宅,都是桐城的人犯,还有一处便是南监,那里都是外地凶残流寇,进去能不能活着出来,谁也不知道。
现在,袁大使你想明白了没?”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安庆===
“这是正月和二月账目,请东家过目。”百顺堂西南角的账房中,庞雨接过刘若谷递过来的账本,粗粗的翻看了一下,刘若谷还在用出入账记法,庞雨看起来有点头痛,想教他们一些新的记账法,但一直腾不出
时间。每次面对这种流水账一样的账本,庞雨就只想看最后的留存。腊月的时候百顺堂利润达到七百两,正月利润五百两,一年中这两月应当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因所有人都在过节,进城购买年货的人也多,总会有部分赌徒要顺路赌上几
把,尤其百顺堂在桐城已经很有名气,甚至有附近几个县的赌徒专程去百顺堂参赌,现在一些安庆的赌场也开始学轮盘赌和马将牌。二月账本是亏损一百三十七两,流寇围城之后就基本没开张,流寇退去后百业萧条,各种消费直线下降,百顺堂也同样如此,每天门庭冷落,只有几个老赌棍来打一会牌
九,因为少了气氛,一般也待不了多久。
但成本还在那里,百顺堂的房产是庞雨买下的,那一段是桐城南城最好的地段,买房加改造总共用了两千多两银子,房租是不用单独给了,经营成本主要是人力费用。刘若谷小心的道,“东家你看要不要把百顺堂关一些日子,在下看这情形,三月四月也好不了,关一些日子后视情再开张,如此可将帮佣遣散回家,这些日子东家便可不用
付他们月银。”“发牌、账房、班头都留着,月银照数发放。”庞雨把账本放回桌上,“没有技能的帮佣、门子、煮夫、扫夫都遣散的,这些人好招,到要用的时候在坛一大盛景,往事已矣,从祖都仙逝多年了。”庞雨恍然,难怪阮大铖对这里如此熟悉,而且这里显然不是对外营业的场所,只有房主亲近的人才能在这里办私人接待。阮大铖特意带庞雨来这里接风,其实更像他与怀
宁往事的告别。
“贵祖当是文采风流的人,原来阮先生是家学渊源。”阮大铖哈哈大笑,一拍桌道,“庞小友一说便中,老夫的从祖讳自华,当年确实被人称为风流太守,科举时也是真才实学。神宗戊戌年,京师会试一大佳话,一门叔侄同中
进士,其中的‘叔’便是从祖阮自华。”
阮大铖说罢站起身来,径自来到朝东的窗边,对着庞雨招手道,“庞小友来此处,看一下老夫那从祖办过的另一件风流事。”庞雨好奇的来到窗边,只见东边不远处的江边,矗立着一座灯火灿烂的宝塔,在漆黑的夜色中如宝石般璀璨夺目。
铁血残明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守备===
此塔在枞阳门外临江之处,远远望去足有数十米高,庞雨来到明朝之后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建筑。
以往庞雨两次来安庆都是走北门,到府衙办完事就回桐城,所以一直未曾见到。
“怀宁十景之一的塔影横江便是此处,此塔名曰迎江寺塔注:振风塔。
有好事者言,本朝之前安庆未出过状元,乃因江流湍急风不固,需建塔固之,于是隆庆二年初建此塔,一到夜间灯火辉煌,也可以作江面上的指引,不知救了多少船工,这是佛家慈悲,但那状元却一直没见到。
万历四十七年时,塔身多有破损,老夫的从祖和吴应钟等募资重修,果然崇祯元年怀宁便出了状元。”
阮大铖大笑几声,面有得色的道,“庞小友你说,这状元是不是有我那次祖之功。”
庞雨还在看那灯塔,这些时日看惯了平房,咋一见到这种高大的人工建筑,心中还颇有些震撼,尤其还灯火辉煌。
不过从中江楼的角度看不到河中塔影,所以那塔影横江也就少了些味道。
他此时听了阮大铖的话,不由惊讶的道,“还有如此神奇之事,不知这状元如今何处高就?”
“此人名叫刘若宰,中状元之后即授翰林院侍讲,后充日讲起居注官,如今已是侍讲学士,常常随侍圣上身边。”
阮大铖抚摸着自己的一把大胡子,对庞雨神秘的道,“当朝首辅温体仁,当年也是讲读官,官职虽不大,但贵在离皇上近,皇上有些什么难为之处,多半不会去问阁老,因阁老心机深沉又利益攸关,背后有些话,倒是问这些日日见面的讲读官多些。
所谓京官多如牛毛,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少之又少,这侍讲学士才是近臣。”
庞雨眼睛一亮,这感觉就是皇帝秘书,或者是学术顾问一类。
以前听说孙临的哥哥在都察院,桐城的士绅都对孙临刮目相看,跟这刘若宰比起来,似乎就还差了一些。
这名字听起来与刘若谷有亲戚关系,但庞雨随即一想便打消这个念头,要是刘若谷和这位大秘是实在亲戚,都不用刘若宰打招呼,地方上早有一大堆人巴结刘若谷,那里还需要去给吴应琦打工。
庞雨奉承道,“想不到怀宁还出过如此多的人才。”
阮大铖笑道,“正好老夫与这刘若宰便有些许干系。”
庞雨连忙端起酒杯敬阮大铖,他发现阮大铖喝酒之后防备大减,上次他说桐城练兵的时候,只是建议庞雨找何如宠、孙临,对这个刘若宰是绝口未提,而今天庞雨没问就说了。
“刘若宰正是老夫从祖的女婿。”
阮大铖说完稍有得色,他指指那灯火灿烂的迎江寺塔,“便是重修这塔的从祖,就是如此之巧,民间都说啊,从祖这塔修了,是给他自家修的,把状元都保佑去他家了,哈哈哈。”
庞雨一算,那刘若宰还相当于阮大铖的叔辈了。
与阮大铖一番交往,平日间不经意的时候,阮大铖总会提到怀宁的几个大家族,比如刘姓、吴姓,都是高门大户诗书传家,没有功名的人是进不了这个圈子的。
以前只知道封建社会靠科举选拔人才,但身处此时,庞雨才切身感受到科举的重要,不但决定了官场的发展空间,也决定了社会层次的高低。
即便阮大铖对庞雨不错,但接风时也不会把其他家族的人找来聚会,因为庞雨的身份还到不了这个圈子。
虽然阮大铖因为站队得罪了东林党,但仍然能在士林有一席之地,就与他这样的圈子是分不开的,这往往是两三代才能形成的社会地位和人脉,对现在的庞雨来说还太遥远。
庞雨端酒敬了一杯,放下酒杯后道,“安庆两座高楼都与先生的从祖有关,今日能在此楼饮酒,也是沾了贵祖的光。
贵祖已如此了得,方才先生说叔侄同中进士,算来那侄子便是阮先生的叔父辈了,应当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与从祖同中进士那侄子,便是家父了。
当年家父膝下无子,老夫是过继的,生父是家父的亲兄弟。”
阮大铖眼神有些迷离,“家父讳以鼎,咱们阮家啊,曾祖父上也是进士,曾官至巡抚,祖父当年科举不利,跟其他兄弟比起来,家境也是寻常,便要家父勤读书,家父勤学好问博览群书,当年与次祖一同中了进士,给祖父挣足了脸面,之后家父一向在外为官。
我是跟着祖父长大的,祖父也像当年督促家父那般,让我勤读书,将来要为官,诗书传家光耀门楣”他说到这里没有再说,庞雨哦了一声,没想到阮家已经是富过三代。
听阮大铖这短短一段话,庞雨便可以猜到,阮家的曾祖父既然是进士出身当了大官,自然更看重读书好的儿子,阮大铖那祖父估计在家中受了轻视,对儿子和孙子的要求,都是要读书出人头地。
更何况阮大铖还是过继的,是个嗣子的身份,甚至庞雨猜想,阮大铖的生父可能读书不咋地,祖父才把聪明的阮大铖过继给中进士的儿子,这种特殊的身份,可能会对阮大铖价值观的形成有很大影响。
这么想来,阮大铖从幼时的境遇中,培养出来官瘾也是情理之中的。
庞雨又敬了一杯,阮大铖脸上有些发红,但状态显然不错,应该是有些飘飘然,身体又没有不适,正是很多喝酒的人最喜欢的状态。
今日他即将离乡,又喝多了酒,所以连身世都跟庞雨说了许多。
阮大铖放下酒杯又接着道,“老夫自小也是如此勤勉读书,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九岁中进士,没给家父丢脸。
那一年啊,方家的方孔炤、方大同都是同年进士,方孔炤与老夫最为相得,就在几年之前,方以智还曾专门来怀宁,听从祖讲学离骚,老夫跟方家数代渊源了。
当年方孔炤考得最好,入的二甲,三甲里面老夫名列第十,排在老夫后面的是候洵,然后是李春烨,再下来是魏大中,魏大中”阮大铖开始说到进士时,眼中光彩连闪,最后连说了几遍魏大中,神色便变得复杂,没有接着说下去,自顾自的端起酒喝了一杯。
从他说到从祖阮自华之后,便没有再次一口菜,只是不停的喝酒。
庞雨只知道方家对阮大铖若即若离,方孔炤在表面上还过得去,而方以智则敬而远之,那魏大中的事情,只是听阮大铖提过,但具体如何,庞雨也未细问。
阮大铖情绪低落,大概想起一些往事。
庞雨劝道,“阮先生满腹经纶,此去南京人荟萃,其影响远胜安庆,先生总会有复起之时。”
阮大铖摇头道,“今天下板荡,皇上最看重的是边才,自建奴入寇京师之后,皇上便疏远东林启用孤臣,东林从此势弱,复社的张溥更连京师都待不住,只能以丁忧之名逃返江南,这后面没有皇上的默许,温体仁是办不到的。
由此便可见一斑,所谓人,太平之时经世致用,方今之时,却要运筹征战更得青睐。”
“先生谈兵论剑,这能耐也是有的,此次”庞雨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便住口不说。
此次阮大铖回桐城之后,还是想分润战功,庞雨从县衙里面努力,杨尔铭仍是不置可否。
不过在庞雨的宣传之下,阮大铖在桐城民间得了些美誉,实际的好处并未拿到。
后来马先生过来,阮大铖匆匆去拜见,但帖子递进去,马先生甚至没有见他。
马先生只是一个巡抚的幕僚,科举上的地位跟阮大铖天差地别,即便是张国维,也是天启二年的进士,阮大铖当时已经官至给事中,成为东林干将。
一个站队错误,落到如今连张国维的幕友都可以拒绝他,阮大铖自然有些失落。
果然阮大铖摇摇头道,“庞小友已尽力,也是老夫为国效力的心思操切了些,怨不得别人。”
听了这话,庞雨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前后收了阮大铖上千两银子,都没能把阮大铖的名字加入报功申详,退回阮大铖他又没有收。
阮大铖抬眼看看庞雨道,“庞小友先前问老夫官武官,今日听了老夫的往事,当知这科举之路也不易,今日今时,还要武双修,才能入得圣心,庞小友平民乱,已经上达圣听,此次痛击流寇更是武功赫赫,若真是入了武职,日后前途无量也未必不能,是以你要捐监生领武职的想法,老夫是赞成的。”
庞雨看着桌面道,“先生说得有理,只是到底如何,还未定夺下来。
在下也打听了,安庆左近只有守备,一向是防江的,眼下那守备便是潘可大占着,这还是他上次沾了平定桐城民变的光,这个守备似乎也不甚要紧。”
“那守备是小了些,老夫在怀宁多年,对这武职颇为了解,安庆守备受安池兵备道辖制,领水兵五百既本营战船,主要防备安庆至九江一带的江徒、矿徒、盐贩,所以又领有安庆和九江两处卫所,那卫所不提也罢。
就算是那五百水营,兵丁船只也多被挪用作为漕运之用,一路夹带贩私,如今江徒、盐徒肆虐,非是无因。”
庞雨酒劲有些上头,眼神有些涣散,突然一抬头问道,“先生方才说安庆守备还领有九江卫所?”
“确实如此,九江、安庆同为大江要害,当年宁王之乱,九江一触即溃,而安庆固若金汤,此后才专设安庆守备,辖制安庆、九江卫所,便是因安庆九江大江相连,战防皆要一体方为妥当。
不过那只是名义上的,如今安庆卫逃散殆尽,卫所残余都用于漕工,九江卫也相差仿佛,确实不值一争。”
庞雨皱眉看着桌面,这安庆守备原本不在他考虑之列,因为上次民乱的时候,他就领教了安庆武备废弛程度。
他如果走武官线路,计划是在桐城另外争取一个营伍,对这安庆守备也没有仔细打听,桐城的人对安庆守备也不甚清楚,今日才听阮大铖说得如此明白,这便是圈子的不同。
庞雨眼神变幻思索半晌后,抬头对阮大铖道,“在下有一事求阮先生,若此一步能成功,日后在下也能有力襄助先生,不至现今一般有心无力。”
阮大铖一听连忙打起精神,“庞小友请说。”
“请先生联合怀宁乡绅向府衙和巡抚衙门联名上书,弹劾安庆守备潘可大丧师避寇。”
===第一百四十章 水系===
“东家你看,此处便是安庆码头,以前叫做盛唐渡口。”
庞雨揉着额头,在大江边缓步行走,身后的刘若谷一边走一边跟他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