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动弹起来,群臣的视线当然是跟随移动,连带想要行礼也该改变方向,大殿之内所有人的头都是朝向水池中间的台子,出了班列的众臣理所当然是要将正面也转过去。
“寡人时常在思考……”刘彦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众人得全神贯注聆听才能听清楚。他环视在场的众臣,说道:“寡人建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这个国家是为谁所建立,又会在寡人的统治之下走向何方,是能千秋万载,又或昙花一现。”
一刹那间,众臣无不是拜俯于地,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口呼:“臣惶恐。”
昙花一现嘛,不就是譬如朝露,只是呈现很短的时间就凋零或是被蒸发一空,由刘彦亲口说出那样的话,他们真的是惶恐至极。
跪在在地的桑虞悄悄地拉了一下纪昌,极力压低声音:“泰安,究竟是发生何事?”
纪昌稍微扭头看了一下又是迷糊又是惊恐的桑虞,咧了咧嘴,说道:“子深查查就知道了。”
桑虞怔了怔,给出的回应是苦笑。他在猜想或许是近期内部倾轧有些严重,导致刘彦设下这么一个局在震慑,就是没有想到事情会比所想的要严重千百倍。
第523章:重大调整
通常臣工对君王说惶恐并不是真的惶恐,就好像是臣工向君王说自己死罪并不真的是要去死,他们只是因为身份特别而形成一种“开场白”。
这一次有些不一样,刘彦的话听上去很重,已经在问建立的国家是为谁而建,会让百官脑袋里有诸多的想象,例如君王觉得众臣在欺瞒、狡诈、违逆……等等无数种。
君与臣是统属关系,亦是对抗的关系。君王权力大到没边的时候,意味着众臣权力被缩小到最小,甚至时刻要生活在惶恐之中。同理的是,众臣的权力大的时候,君王的权力就会被缩小,该换成君王生活在惶恐不安里面了。
历朝历代的君臣关系一旦失衡就是国家不幸的开始,哪怕是再英明的君王权力过大,一生只犯一个错误都会让国家陷入动荡,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唐玄宗李隆基。
君王从来都该是一个仲裁者和棋手,不应当亲自参与博弈,刘彦的权力当然无人可以撼动,他一直以来也是在当一名仲裁者和棋手。恰恰就是这样,他说那些话才会显得有份量。
跪拜于地的众臣,惶恐就是真的在惶恐,他们碰上了一个任谁都无法撼动的君王,身为臣工手里没有什么好牌可以与之博弈,没有被君王针对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事情,一旦君王决定要料理谁,那人还是安安分分接受君王的裁决最好。
人生在世绝对会犯错误,手中有权力的人犯错的机率会更大,但凡有权之人绝对不存在清白,差别就是犯的错误大不大,或者说是君王追不追究。
“胡人肆虐中原数十载,寡人率众卿解救百姓于豕奔懦泣,更为续汉家伟业辉煌。”刘彦这一刻的身姿看着挺孤独,是在自问,也是在问百官:“如今外有强敌窥视,内有百姓困苦,汉家旧土余有三四未曾收复,汝等之中可是有人不明?”
先是众卿,后面是汝等,代表着君王态度上的转变。
身在大殿之中的百官,要是以九品中正制来算,仅有极为个别是九品官,其余起码是四品往上。他们可以说是汉国统治的阶层,亦是最大的利益既得者,对于君王怀有什么志向,国家面对什么样的环境,基本上是心知肚明。
汉国的武力强悍,从以一国而敌天下能够看得出来,讲征战汉国并不怵任何敌人,对于汉国会全面收复汉家旧土也从不怀疑。
估计是从轻易灭掉东晋小朝廷中得出汉国必定会一统天下的结论,一些人的思想真的是在发生改变。
拿桑虞为例子,汉国仅仅是有青州的一州之地时,他从来没有想过以身份的便利为家族谋取好处,乃至于是汉军攻占兖州与豫州,情势还没有真正明朗之前,可以说是一心为公。他开始为家族谋取利益是到了淮水之战出结果之后,这个转变并不会太过稀奇,因为并不止是他一人这样。
身在高位而又一直秉持公心……或者说以君王的意志为首的只有纪昌一人。他是真的在肝脑涂地效忠君王没有错,内心里其实也渴望君王的伟业能够实现,也就是从中原起步,进而全面收复汉家旧土,最后横扫万国统治整个世界岛。
知道刘彦志向的人并不少,认真的人却不多。这些人的认知中,“天下”从来只有曾经的汉帝国统治的那些范围,哪怕是知道世界并不那么狭小,可像是被催眠的一样,对外面有多少土地基本是无视的态度。
可以说历朝历代中,“天下”从来还真的就只是那么大,以汉帝国曾经占领的地方为基本盘,顶多再算上草原和西部高原,其余的地方只会斥之为“蛮荒之地”或“不毛之地”,明明可以轻易占领也不会多看上一眼。
也许不止是目光短浅,是条件限制,或是占领的成本太大?
汉帝国一再扩张,占领草原之后有些手足无措,惊讶地发现草原并不适合农耕。而汉家苗裔从秦帝国崩溃之后已经失去放牧的这一“技能”,无法形成足够的效益,支付却是拖累国家财政。他们往西扩张到西域,发现西域就是一个戈壁与沙漠众多的贫瘠之地,西域以西更是除了沙子没别的。
唐帝国发展到顶峰,向外进行侵略战争的时候遭遇到了曾经汉帝国的窘境,就是哪怕是打下一地,统治不会有什么难度,可是统治的成本大得惊人却不会有什么收益。有了汉帝国曾经的尴尬局面,唐帝国创造“羁縻州”政策,于某个地方只驻扎少量的驻军,选个当地人作为傀儡来代为统治,让唐帝国跨出了汉帝国遇到的瓶颈,至少唐帝国在疆域版图上比汉帝国要大出那么一些。
当然了,现在要是找旧例也仅是有汉帝国来作为参考,可能无数的人翻阅汉帝国曾经的史料,会发现汉帝国扩张到极致之后遇到的窘境,得出一个“曾经的汉家版图已经是统治极限,再往外扩张反而是负担”的结论。
幸亏只是有汉帝国作为例子,要是有唐帝国的例子可以看,绝对是要吓得他们从懵懵懂懂的反对无限扩张,到惊惊慌慌地反对极限扩张和限制地方军权。要清楚的知道一点,唐帝国的扩张过程黑历史不要太多,然后地方藩镇就是干翻了中枢,才有了后面的五代十国。
这个时候,绝对不会有人吭声,他们只能是继续拜在地上,听着刘彦在那里发表感概。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刘彦在渡步,声音依然不快不缓,听上去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听听,寡人是最不重要的一个。既然寡人都这样,汝等可有自认比尊寡人者?”
要说的是,孟子提出不少的理论,能够被接受的则是太少,其中关于《尽心章句下》的一些言论更是被斥为缪谈,也就说不止百姓不认可,连带官员和君王也从来都当成笑话,只因为说得很好听,但几乎没有执行的可能性。另外,孟子的一生就是作为一名“斗者”,游历各国几乎是逮住一个喷一个,被喷得最惨的是战国七雄的一个国君,搞得列国的国君知道孟子来了就开始闭门拒客。
刘彦的一句话,让众臣又是齐声口呼:“臣惶恐!”
惶恐之余,少不得是有人在思考,难道君王要开始走“孟子路线”,进而从小脑袋瓜里回忆孟子曾经都提出过什么治国思想。
“有民,方而有国。民为国家之基石,国家纳赋、缴税、兵源离不得百姓。以众多小家汇集为一个国家。民安心生产可使国家富庶,民尚武进取则国家兵锋强势。”刘彦可没有想过要走孟子路线,要有也是霸王道杂之的路线。他总算是提高了而一些音调:“百姓乃是寡人一切伟业之根本,寡人爱之、惜之。汝等之中有人欺凌、掠夺百姓,使百姓与寡人离心离德,是在挖寡人大业的墙角!”
声音在大殿之内回荡,之前的假惶恐变成了真惶恐,自觉干得过份一些的人开始浑身打摆子。
刘彦没有过多去观察百官是什么模样,是看一眼荀羡点了点头。
荀羡手持一个卷轴迈步而出,朗盛道:“王上诏,众臣听宣!”
文武百官无不是起身再拜,齐声呼:“臣,聆诏。”
宣读诏书一般是宦官干的活,刘彦没有始置宦官,是由贴身秘书郎来干这个活,包括朝会之上宣读和去百官家中宣召(旨)。
荀羡在宣的诏并不是百官想象中的内容,他们原以为会有谁被处置,听了却是长长的封赏。
诏书宣读起,汉国取消左右丞相分治,由纪昌担任丞相,桑虞为御使大夫,然后一系列的官职安排。
徐正正式卸任征南将军一职成为太尉,这个还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们尽管心情忐忑,却是喜悦三公总算不再空缺,想着刘彦称帝已经提上日程。
听到庾翼被委任廷尉众臣多少是有些诧异,他们多多少少知道庾氏一族为什么会转投汉国,怀疑交换条件有了变化,思考庾翼成为廷尉之后会有什么影响。
自然了,庾翼被委任廷尉要有基础,而基础就是庾氏一族在建康争夺战的功劳,连带桓氏一族和众多世家只要有功也会得到封赏,使本来就对南方世家充斥朝堂有警惕心的人不得不多想。
诏书很长,重要的委任牵扯到不少利益团体,要是细细分析会发现一点,中枢的三公九卿分布转变之下,一套平衡被形成。
要说大殿里谁最开心和兴奋就某过于冉闵,兴奋曾经追随自己的一些人升官晋爵,开心桑虞被撸掉了右丞相一职。
丞相只剩下一个不再分左右,等于是原本属于丞相的权利被集中,纪昌是一个很纯粹的人,由他担任丞相说明君王对权利的分配进行重要一环的调整。
不能说御使大夫这个职位不重要,若说丞相是一个国家的政1府最高行政长官,御使大夫的权利就是主要管理记事和管理图籍、奏章,监察文武百官,应该说御使大夫的权利一点也不小。
桑虞转任御使大夫,从行政级别上并没有降低,只因为御使大夫实际上的地位本来就是相当于副丞相,以前桑虞就是副丞相的定位,成了御使大夫之后除了不再具有民政管理权之外,相反是多了一项监察文武百官的重要职权。
诏书还在念,有一些人则是一直没有听到关于自己的内容而开始情绪出现波动,其中以冉闵和桓温最为着急。
徐正本来是征南将军,他晋升为太尉之后,等于是征南将军这个职位有了空缺,而目前汉国对长江以南的战争还没有结束,按理来说徐正卸任之后该进行重新的委任。
桓温认为自己是最合适的征南将军人选,不是他出身于长江以南这一点,还有关于汉国朝堂对他的近一步考察。而他要是成为征南将军,说什么也不会偏袒南方世家,应该说下手会比其余人都要狠。再来是,他先征讨李氏成汉,灭掉李氏成汉被封侯,可是武职上并没有得到晋升,这么一来他无论怎么看都属于征南将军的不二人选。
荀羡还在继续念,刚才刘彦发飙,还没有进行任何处置的时候突然有诏书,让百官心中的各种惶恐与不安随着诏书的公布被冲散了一些,百官的注意力是转到政局的改变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