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118节

他不认识常德府的卫指挥使,只有先造访常德知府赵鸣,然后通过引荐与卫所联系。在大明朝虽然文武不和,但文官的社会地位和权柄明显比武官高,很多事情上会有“文官节制武将”的情况,地方武将对于京里来的文官照样不敢得罪,话语权在文人手里毫无办法。

常德卫指挥使姓罗,名克敌,是个大肚中年汉,张宁跟着知府去见面时,倒没看出罗指挥使和知府有什么不和,想来知府还算个会做人的官……有的地方文武两边矛盾很深,朝里的奏章还有描述武将被欺负不过了带兵把地方官挟持的事,当然最后的处理结果武将肯定是要吃亏的。

张宁见罗克敌姿态很低客客气气的样子,反倒有些不太习惯。想起前世,如果是某军区的军官那种牛逼,在地方政府上谁敢管、有谁权管?

不料在明朝见到的军官却装得和孙子似的。大约是因为五代十国武人当权把世人都整怕了,宋以来士庶一起打压武人,才形成了如今的局面,宋明都没有枪杆子里出政权这一说……虽然朱棣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张宁提出先去看军械库,于是在知府及一众官吏的亲自陪同下去府前街西头。到了军仗库的院子前时,罗克敌竟不能下马,两个随从扶着才好不容易下来。张宁不禁问道:“罗将军几年没有上阵了?”

罗克敌脸色有些尴尬,小声说道:“不瞒您说,我从来就没打过仗。张大人有所不知,现在咱们内地的卫所主要任务是交粮、其次才是交兵,前些年南北两面用兵,主要有京营数十万,用不着咱们。朝廷在南方打交趾,年年派人督促交粮,大伙儿哪敢误了农事?”

“你们不事武备,如若有人在地方上作乱,卫所如何守土?”张宁问道。

罗克敌道:“通常出点事,知府大人调集负责缉拿盗匪的兵马司去就办妥了,用不着卫所……张大人的意思,咱们湖广要用兵?上回我好像听到知府大人说要对付什么教?”

张宁看了一眼知府,不动声色道:“朝廷里的人,我不方便透露。”

知府听他扯出自己来,拉下脸来,语重心长地说:“罗将军身为武将,不事操练武备,倒说得理所当然,您如此说话叫张大人回去怎么对朝中诸公交差,难道要张大人替你掩饰失职?”

“是是。”罗克敌额头上冒出两根黑线,寻思了片刻忙道,“咱们常德所不仅如期交付军粮,每有省里都指挥使司派人来操练将士,咱们无不履行……”当然派了几回来操练就不知道了,罗克敌顿了顿又道,“军械库内的甲胄刀枪也定期使人修理养护,不敢懈怠。”

张宁一本正经地作倾听装不住点头,好像废话很有意思一般。他一边听一边打量罗克敌身上的甲胄,估计是穿着做样子的,不过看上去确实是货真价实的锁子甲,明军的护甲大抵就是这样的水准,听说这种锁子甲对于箭矢防御很高。

罗克敌头上戴的铁盔却是很有意思,和北京城防上见到的兜帽不同,叫什么名张宁不太清楚,样子很像二战时英军的钢盔,不过多了个插红缨的冒顶,帽檐很宽,可能适合南方气候的缘故,还能遮遮太阳和雨水?

张宁被带引着瞧了一阵库中的兵器,多是长枪长矛各式刀剑弓弩,便问道:“常德可有火器?”

罗克敌想了一会儿,恍然道:“有!永乐那会儿朝廷里赏的。”

张宁便要去看看。这时他才想起在京师时读过的明朝律法中的一些条款,好像地方政府无权制造火器,只有中央兵仗、军器二局可以奉命制造,火器属于高度管制的兵器。

果然库房里只有几件火器,估计就是象征性的东西。张宁可以猜测,除了两京武备和执行大型作战任务的那些军队,地方上仍然是以冷兵器为主。

“这一件……嘶,好像叫火箭。”罗克敌指着一件东西说道。不料知府见识还广一些,纠正道:“一窝蜂,内设多发火箭,点燃后声大如雷,传音数十里,能恐吓敌兵及战马。不过精准太低,杀伤有限,只好一窝蜂射出去碰运气,中几枝算几枝。”

张宁赞道:“知府大人好见识。”

知府赵鸣听罢笑了笑,受了鼓舞便又指着另一件火炮说道:“盏口将军,用木架支撑点燃引线发射,多用于船上水战和城防。不知张大人注意没有,咱们常德四城上就各架有数门这样的盏口将军。本官代天子牧一府之地,尽守土之责,自不敢疏忽懈怠。”

“罗将军”的表现和知府赵鸣的对比,让张宁愕然无语,敢情打仗守土都成了文官的事了?

知府微微露出一些得意之色,又一一介绍几样中小型的火铳,称之为铜火铳、手铳等名。张宁观察其构造,再次确定明军火器仍然停留在火门枪的阶段。这些小火铳模样不同,但构造大同小异,主要有两个结构:前膛细长,用于装填弹丸,材料粗糙故用铁箍加固;后面有球形的隆起的部分是装填火药的,侧壁有火门,用于引出引线点燃。

张宁逐一揣摩,很快有了个发现,这些火铳配备有一种木送子的东西,猜测作用是放置在弹丸和火药之间用于增加气密性的。这种火枪气密性太低,有了木送子应该可以增加射程。

不出半天工夫,张宁已经把军械库特别是火器了解得差不多了。

如果是去理解明朝这套人际关系和权力规则,张宁会觉得比较复杂,因为大伙儿已经玩了几千年了;但是到了装备技术方面,他感觉很简单……受过现代的一套系统完整的教育,琢磨简陋的物理装置,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从这些初级火器的理解,张宁可以大胆猜测,永乐帝在对蒙古战争中发挥了火器的战绩,可能主要是恐吓制造混乱的作用,主要制造杀伤的兵种还是骑兵。因为此时的火铳实在是太简陋粗糙了,除了木送子有点技术含量,其它的东西完全没什么技术可言。

他通常情况下是一个比较谨慎保守的人,但此时也不免十分自信:要造出比这种火门枪和初级火炮更先进的武器,有什么难度吗?

当然战争不是仅靠武器就行的,特别是机枪还没发明之前,冷兵器不可能被淘汰。不过路要一步步走,张宁现在想要实现的目的,只是向姚姬证明自己的武器不会在面对官兵时吃亏,尽量说服她支持自己的计划。

接着张宁又去实地巡察了军户的情况,和普通百姓没太大的区别,甚至于负担更重,罗克敌手下的武官也加入了出行队伍,好像在极力掩饰一些不公正的规矩。张宁也没兴趣去查他们是否在贪污和兼并士卒的土地,所谓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犯不着去得罪那帮人。

于是张宁只要不过问让千户、百户们提防的问题,只问战时军队如何编制如何指挥等细节,他们无不详细解答。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小的礼物

拜别知府赵鸣及一众千户百户武官,张宁带着随从骑马回沅水茶园的路上,已接近中午。本来赵鸣欲在酒楼设宴款待,张宁婉拒,回去交代一些事后,下午便能与秋叶一同去他的舅舅那里。

与秋叶在言谈中了解那个地方的名字叫凤霞山,据说晚霞与秋天的枫叶在当地很闻名,名称几经演变枫变成了凤,故有此名。他的舅舅姚和尚虽在凤霞山,但那个地方是张宁感到陌生的地方,所以考虑安全不打算把张小妹带过去。

想到这里,张宁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小妹的表情,她低着头沉默着是不想在他忙碌时添麻烦,但是人有三样东西无法掩饰:孤独、贫穷以及……关心。她无意间投来的依赖和关心的目光,在张宁的想象中逐渐清晰。

无论如何张宁无法花太多时间陪她,因为相比之下,大家的安危前程、以后能不能过好日子更加重要,而这些事才是张宁最应该去计划的。无论古代还是今时,人都是分贵贱等级的,人人平等在哪里都只是一个幌子,某些地方在法律面前平等了你得有钱请到律师。要想过得好,与社会身份、财富、资源的占有程度密切相关,正所谓经济是一切上层建筑的基础。

不过没有时间陪和忽视是两个概念。就算在节奏很快的现代,忙也只是一个借口,一条短信一个问候表达对家人的关心能花多少时间?而现在,一封书信、一件小礼物,只要表明用了心的,效果不比成日与之腻在一起差。

于是张宁转头对随行的桃花仙子说道:“你在前面的路口稍事一会,我去买样东西就来。”

桃花仙子没有多问,既然不派她去购置,自然因为他想亲自挑选。

给小妹买什么东西?张宁想起上个月她缠着要内衣,因诸事烦心后来不了了之,现在去买那玩意送她应该是最有心思的,只是显得太暧昧了。这时张宁又仿佛听到一个声音说:我不会说出去的。于是张宁就毫无压力了,管那么多干甚,只要妹子高兴就行了。

他走进一家打江南织造牌匾的布庄挑选东西,一般这种店铺里会有各式各样的成品玩意,多来自江浙风气奢靡的地区。接待他的人十分淡定,男人买女子内衣也不稀奇,多半是送风月场所的相好,张宁自不会多说,花钱买货物如此而已。面对琳琅满目红红绿绿的香艳之物,张宁也很淡定地说出了条件:“很浅的桃红颜色、短不及腰、面料要好。”

小妹喜欢的颜色是粉红,他是知道的,且不喜欢肚兜、抹肚等长款,然后看起来要漂亮。最后选中了一块抹胸,贵至八十两银,整体是长方形带两根带子这么一块布,主体为锦缎掩乳,四周用极细的金线编织和小珍珠相串,织成的镂空花纹,看上去有点像蕾丝……只是贵了一点,竟要八十两,不过张宁还是买下来了。作为前世遗留的些许职业病,一切社会活动都可以用货币计量,让小妹高兴这件事自然值得起八十两。

张宁付了银票,很快布庄的女主人亲自来见客了,并命人沏上等好茶款待,在旁讨近乎,想打听张宁的姓名住址。显然能消费奢侈品的顾客让他们十分看重,毕竟奢侈品利润很大运输保存又方便,一个生意就顶无数布匹绸缎的利润了。

他也没急着要走,寒暄应酬了几句,要来纸笔,就在客厅里写起信来。这是一封写给方泠的情书,不过落款日期是在几天前,自己正在辟邪教总坛。

过得一会儿,布庄的女主人亲自拿来了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放在桌子上,微笑道:“贵客的东西我已叫人用上等绸缎包好、放在香木宝盒内,如此一来您送礼时既体面又不失礼数,不知合心意否?”

张宁打开盒子,把里面的绸包直接拿出来塞进衣袋里,报以和善的笑容:“本来就是送给人穿的,太隆重了反而不好。”

“贵客心思体贴缜密,想来确是那般道理……”女主人忙道,“听您的口音有京师腔,不知在常德做官还是经营?”

张宁笑而不答,想了想又说,“我认识一个女子,长得十分漂亮,可惜脸上有处胎记,是否有装饰之物将其掩盖?”

女主人立刻问道:“敢问贵客,那个姑娘的胎记生在甚么位置,有多大,呈何色?她的出身身份如何?您知道,女子面上可以贴黄作为装饰,只是得瞧瞧是否自然得体、符合身份。”

她问得细,描述的办法其实只要说是刀疤就行了,可是张宁不想泄露太多信息,沉吟片刻便道:“左颧骨下面,形状细长、一指长,淡红。她是……呵呵,并非大家闺秀。”

女主人听罢起身吩咐随从,等了一会儿就拿来了一个匣子,伸手轻轻打开:“恰好妾身的娘家在城东经营胭脂水粉之物,送了一些稀奇玩物。这是其中一样,产自广东东南,用印纸蘸特制颜料可在体肤上印出纹案、使其美观。颜料有数色,可选可调,配方既不会损伤体肤、又不易洗去,印纹之后沐浴洗脸十日不褪……”她笑了笑又说,“您应知女子善变,等她厌倦之后,过段时间多清洗几回就能洗掉。而贵客的密友既要掩饰胎记,在左脸位置,妾身建议印纹舞蝶;因胎记呈浅红色,可用青色覆盖,也可用红色化为一体。贵客意下如何?”

“很奇妙,不错不错。”张宁高兴道,“这玩意多少银子?”

她淡然道:“因为是亲戚送的,不花成本,又见公子风雅之人,就当弊店赠送好了。”

“如此十分感谢。”张宁便起身抱拳拜了一拜,女主人也急忙站起来回礼。张宁回头见桌案上的书信字迹已经完全干透了,便拿起来折叠两遍向女主人要了个信封装上。遂不再停留,收下东西告辞而出,牵马去路口与桃花仙子会合。

只见桃花仙子穿着交领上衣下着长裤,头上戴着帏帽,这还算比较好看的打扮,有时候她干脆女扮男装,脸上是经常遮着纱巾。她见到张宁,便好奇地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的匣子,因为这个木匣子太大张宁没法放衣袋里就拿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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