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仁知道自己应该很出名,却没想到自己一个流官怎么就会被京官们如此看重。要不要去长长见识呢?思忖片刻,赵嘉仁觉得可以去试试看。
“却不知何时?”赵嘉仁问。
“今日晚间,我会派人来请。”刘良贵答道。
此时已经是中午,赵嘉仁觉得自己还有空睡一觉,便答应下来。
没想到他刚送走刘良贵,自己睡下没多久。外面很快就有人来禀报贾似道派人前来。爬起来接待外面来人,原来是贾似道请赵嘉仁明日到他府上饮酒。这下赵嘉仁开始觉得事情不太对头,没理由这帮京官对赵嘉仁如此重视。如果只是一个,那就是私交的问题。既然是两个人,那就说明牵扯到利益问题。
这下赵嘉仁就有些睡不着了,他现在手里的利益很大。连官家都能让赵嘉仁上贡,此事只怕不会那么轻松的就能摆平。
等赵嘉仁迷迷糊糊的睡着,又有人来把他叫醒。一看天已经黑了,前来的那位告诉赵嘉仁。刘良贵前来邀请赵嘉仁去赴宴。
赵嘉仁带人跟着前来邀请的仆人出发,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刘良贵没有去画舫,而是在西湖边的一家酒楼中包了雅间。一进去,都是些穿官服的。众人互相介绍一番,都是临安的京官。众人坐下之后就开始上菜。赵嘉仁看着雅间里面点着油灯,灯光太暗。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下吃饭,虽然不至于弄到灯火通明,但是屋里面点上两三根蜡烛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吩咐手下去把带了的蜡烛拿了几根进来点上,屋内片刻就亮堂起来。赵嘉仁对众人羡慕的目光并不在意,既然确定自己已经被盯上了,便是显摆一下也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赵知州,这几根蜡烛只怕已经有今日的酒钱啦。”刘良贵笑道,声音里面情绪有点复杂。
赵嘉仁也笑道:“今日酒自然是刘知府请了。我只管喝,不管别的。”
众人听了之后都是一阵哄笑,有人请喝酒,又是在如此明亮的屋子里。大家的情绪也很不错。有一位凑趣地说道:“我们不仅只管喝酒吃饭,灯火也不管。这等逍遥实在是好。”
此时酒菜上来,赵嘉仁肚子饿了,先是吃喝一番。众人也是如此,等填饱肚子,刘良贵开口说道:“诸位。现在天下之乱,我以为是交钞太多。而交钞发行太多,百姓入手交钞之后立刻用来购买市面上的物产。结果自然是交钞越来越贱,交钞越贱,大家越不肯吃亏。于是交钞贬值日甚。不知诸位觉得我愚见如何?”
赵嘉仁没想到这位临安知府竟然这么爽快的就发表了自己对财政的看法,大宋的官员们都有丰富的地方经历,看问题基本是对路的。特别是对交钞价格贬值的问题颇有敏锐的分析。
不过赵嘉仁并没有说话,他一个流官,在临安城里面也没有任何根基,说什么都显得太突兀。赵嘉仁即便不希望自己能够一鸣惊人,也至少希望自己不要因为说错话而被笑话。
然而临安知府刘良贵并没有放过赵嘉仁的意思,他直接问赵嘉仁:“赵知州,不知道你对此有何看法?”
被人点名,赵嘉仁倒也爽快地答道:“各路交钞都是在各路通用,最近发行的交钞都是在两浙路使用。两浙路即便是物产丰富,却也顶不住如此之多的交钞涌入。更何况运到两浙路的物品收税很重,自然更加艰难。我觉得刘知府所言甚是。”
得到了赵嘉仁的赞同,刘良贵面带喜色的继续问道:“却不知赵知州觉得该如何应对才好?”
赵嘉仁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答道:“我觉得有如此局面,大概就是常平仓名存实亡。若是常平仓还在,不过是这些交钞而已,哪里会价格起伏如此!”
“说得好!”刘良贵忍不住大声赞道。
赵嘉仁心里面暗叹,当年贾似道的公田改革就是基于这样的理念。他对此印象深刻。而这位刘良贵就是实际上发动此事之人。
第074章 与临安官员的争论
“国计困于造楮,富民困于和籴。”临安知府刘良贵声音洪亮,态度坚定。
实际上临安知府只是一个俗称,一般的正式称谓为“知临安府”。知临安府就如新中国的北京市市委书记,是个位高权重的职务。因此,知临安府的人员一般都是高级别官员,甚至是由被罢免或赋闲的宰相级人物出任。
刘良贵也是宋理宗朝内相当有名的人物,大宋进士出身的官员们都是统治阶级一份子,是大宋主人翁的一员,提出自己的看法之时当然理直气壮。
“每到和籴,小吏们如猛虎,威逼富户。然每到青黄不接之时,各地富户们囤积居奇,粮价飞涨。”提起这些事情,刘良贵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来。
和籴是指官府出资向百姓公平购买粮食。唐中期以后﹐逐渐成为官府强加于百姓的抑配征购。其他官员与赵嘉仁一样,对此都非常清楚。大伙都没有插话进去,静静的听这位知临安府的刘良贵准备说出些什么样的新解决思路。
赵嘉仁倒是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垂下来看着桌面,心中思绪翻涌。福建路缺乏土地,赵嘉仁也生不出粮食来,他的几万部下的粮食其实靠海运。当沿海灯塔体系完成之时,航运安全度大大提升,从两淮路往福建路运送粮食的成本大降。即便如此,赵嘉仁真的不再特别担心这件事,完全是因为济州岛开始向赵嘉仁的部下提供肉类。
一想到肉类,赵嘉仁的思路就蹦到了正在研究的亚硝酸盐防腐上,一旦这个玩意生产出来,肉类制品存储时间将大大增加。至于什么亚硝酸盐致癌的问题根本不在赵嘉仁考虑范围之内。身为医生的赵嘉仁很清楚癌症是个老年病,现在大宋99%的人民根本活不到癌症高发阶段。至于极少数的青年癌症是个基因问题,吃不吃亚硝酸盐的影响微乎其微。
至于这位刘良贵所讲的内容,赵嘉仁很清楚。不管别人对贾似道的评价如何,赵嘉仁并不认为贾似道是个奸臣。这为贾相公也的确有过自己的想法,而且贾相公内心一点都不想把大宋搞垮。
例如公田改革,就是大宋搞过的限田制。要求地主们多过200亩的土地统统由国家回购,回购之后再租给无地百姓耕种。这些土地得到的地租则作为军粮军费来源以及发行货币的抵押物。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临安朝廷手里掌握着如此大的粮食,很多原本干不了的事情就可以做。赵嘉仁并不认为这样的思路有什么问题,除了事实证明执行不好之外,这个思路怎么看都算是抓住了关键。
作为新中国的人,作为美国留学博士,赵嘉仁见识过两个国家的农业。他认为想从根子上解决中国的粮食供应,除了土地国有制度之外完全无解。当然,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如果新中国能把美国与加拿大消灭,将当地‘原住民’解决,也能解决中国的粮食供应问题。
反正历史上公田改革最后失败了,或者说还没能完全看到公田改革的结果,大宋就完蛋了。真正让贾似道遗臭万年的就是丁家洲之战,此战中孙虎臣、夏贵、贾似道三人面对苦战,先后抛下军队逃跑,结果南宋最后的精锐全部完蛋。以至于之后临安无兵可用,最后投降。如果贾似道当时肯在那里死战,也许最后的结果会大不相同。至少贾似道战死在丁家洲的话,他的名声就完全不同。
就在赵嘉仁任由思路飞舞的时候,就听刘良贵说道:“赵知州,不知你对我愚见有何见教。”
赵嘉仁抬起目光看着刘良贵,见这位端起茶杯灌了一口,接着露出舒服的表情。看得出他方才那一大通话,说的是口干舌燥。
“和籴虽然有诸多事情,却已经用了几百年。各地田亩册子都非常完备,只要多派官员前去监督即可。我想诸位都知道官员小吏必然在其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不过我以为这都是监管的事情,若是能监管有力些,想来能有起色。”赵嘉仁讲述着自己的看法。
这想法一出,刘良贵脸上登时就露出不满的表情。赵嘉仁善机括,整个临安都非常清楚。赵嘉仁作为贡品献给官家的超大孔明灯,逢年过节都会在临安宫城外升起。官家还要‘与民同乐’,在临安城里面也放上一对,肯出钱就能乘着上天。
临安城里面也知道赵嘉仁善造船,懂水战。在蒙古南下的时候帅水军隔断长江,是鄂州之战大获全胜的功臣。
然而听了赵嘉仁的话,刘良贵实在是忍不住心中怒气,出言相讥,“赵知州如此年轻,为何政见如此守旧!”
“守旧?”这话让赵嘉仁忍不住露出了讶异的笑容,而周围的官员们则忍不住轻笑出声。听他们的声音,还是颇为认同刘良贵的看法。
刘良贵方才喝了水润了喉咙,此时说话响亮,“国家艰苦如此,若不能锐意革新,闯出一条路来,如何能让国家革除沉疴?若是能用限田令的旧制,国家面对的问题立刻就能解决。而赵知州却要和籴。这不是守旧,什么是守旧?”
听了这话,赵嘉仁一时觉得这刘良贵刘知府说的也挺有道理。赵嘉仁的确反对实施变法,貌似可以归于守旧的行列。但是赵嘉仁自己根本不认同自己守旧,官员之间争论大概就是得逞口舌之利,赵嘉仁朗声答道:“诸位觉得用的法子是不是和以前不同,就是守旧或者变法。我判断此事的尺度却大大不同。我等遇到困难,那自然得迎难而上。和籴法能用几百年,自然有其道理。而且即便富民对和籴法恨之入骨,却也知道和籴法的规矩。我等要拿出三倍五倍之力,一面执行和籴,一面定下能让朝廷与富民都能认同的新规矩。便可继续。而刘知府的想法在我看来却是遇难则走。该用和籴或者限田,大概是觉得那个容易就用哪个。我觉得这想法不可取。”
赵嘉仁此话一出,刘良贵脸色大变。他怒道:“赵知州是说我畏难么?”
变法或者守旧的争论在大宋并不稀罕,这种争论发生过很多次了。各种制度的大改动或者小调整也发生过很多次。赵嘉仁是否‘守旧’不过是一种政治观点,刘良贵知道守旧的绝非赵嘉仁一个,在大宋持赵嘉仁相同看法的官员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在朝廷里面大概得有一半。
不过赵嘉仁攻击的是刘良贵的态度,这就是个另外的问题了。刘良贵现在反驳赵嘉仁,是要为自己的品行而战。
没等刘知府继续说话,旁边有位官员开口道:“赵知州,你为何觉得和籴比限田要难。我倒是觉得限田比和籴难。”
“限田难不难,至少是对有田的一等户。而理顺和籴要对的是我们大宋的官员。一个是对别人开刀,一个是对自己开刀。哪个更难还用争论?”赵嘉仁爽快的给了回复。
这话起了点作用,官员们暂时沉默了。不过看他们的表情,赵嘉仁怀疑这帮人准备给自己来一个围攻。大宋与明清完全不同,赵嘉仁回到大宋这么久,觉得大宋与新中国有很多地方很类似。其中之一就是大宋制度是官员治国,这帮官员对于地方势力从来不看在眼里。地主对于大宋并没有制约。所以搞限田令,打击地方豪强,对于大宋官员完全没有心理压力。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赵嘉仁不等众人围攻,他倒是主动阐述起自己的看法,“若是肯清正廉洁,为国效力。各地和籴能收上来的粮食增加两三倍不是问题。而且所谓民无信不立,刘知府前面说的很好。现在超发交子,所以交子贬值。百姓不信交子,便尽快将交子出空,于是交子继续贬值。这不就是民无信不立么。我前面讲,当下问题是常平仓已经名存实亡。若是常平仓还在,百姓拿了交子就能到常平仓以定额卖粮。交子价钱立刻就稳住了。我知道这样极难,可一旦恢复百姓信心,哪里还需想那么多法门。”
众位官员原本没有和赵嘉仁讨论过政治,更没有共过事。前面听赵嘉仁与刘良贵抬杠,觉得赵嘉仁保守。听赵嘉仁嘲笑刘良贵取巧,又觉得赵嘉仁有些尖酸。现在听了赵嘉仁提出的方案,一众人目瞪口呆。赵嘉仁这话听起来完全不保守,他的看法定性的话也许能用‘狂生’来形容。
刘良贵本来满面怒容,此时也已经变成了骇然。张口结舌了片刻,刘良贵问道:“赵知州,你可知现在发了多少交子。若是如你所说,得多少粮食才能把交子收回?”
对这么一个问题,赵嘉仁慨然说道:“各地都有百姓的户籍,那些乡村的百姓才能有几张交钞。城里的百姓们发给粮引。每月可以那粮引用交钞买一定的粮食。这么一来,粮食其实所需有限。而信心自然又立了起来。”
这话说完,屋里面所有人都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每个人的想法固然不同,他们对赵嘉仁的看法却是一致的。此人实在是个狂生。这种粮引的法子真的是无事生非,凭白增加了无数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