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参加朝会的官员包括六部尚书,枢密副使。现在的枢密副使名叫王湘,看名字就知道是个湖南人。这位湖南籍的枢密副使是参加朝会中唯一与武官有关的人了。也不完全能这么说,负责保护杨太后的御林军统领张世杰也算是武官。
除这两人之外,其他的禁军统领、副统领、以及各种军人都不来参加朝会。这帮人的理由理由很简单,作为既然枢密院有副使前来参加会议,他们就不用参加了。对这样的事情,朝堂上没人公开表示反对。这帮人并不是不干事,他们只是完全服从大宋左丞相赵嘉仁赵太尉的命令,在赵太尉的指挥下工作。大家都知道问题不在军人,而是在赵太尉身上。
至于赵太尉,他今日也没出现在朝堂之上。大宋的丞相,特别是那些独相的左丞相们都享有一个特权,那就是数日一朝。指的就是每隔几天他们才会在朝会上露一次面。譬如当年的贾似道就是十日一朝,现在的赵太尉同样是十日一朝。想在朝堂上见到赵太尉,就得每个月初一、十一、二十一,这三日到朝堂上才行。
大家都知道赵太尉并非是每天逍遥快活,太尉每天都在努力工作,但是他并不乐于听到有人居高临下的对他说话。
既然赵太尉不在,司马考这种尚书就得回禀一些问题。刑部尚书司马考出列说道:“回禀太后,处斩之事得等到审问定罪之后才能决定。此次抓到的一些宋奸也未必会处斩。”
“为何?!”杨太后讶异的问道。赵太尉并不喜欢见到杨太后,杨太后也不愿意见到赵太尉。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杨太后已经提出过干脆请赵太尉十五日一朝。每次见到那个如同刀锋一样锐利,又钢铁一般强硬的赵家权臣,杨太后就觉得心肺功能不协调,甚至会有些心悸的感觉。每个月三次的朝会,她也是能不来就不来。不过在其他的朝会日子里,杨太后还是愿意露露脸的。
司马考听到杨太后的声音里面竟然有些因为不能杀宋奸而责怪的味道,他心里面也有点讶异。他没想到身为女性的杨太后竟然也有大杀宋奸的意思。
稍微整理了一下心情,司马考答道:“启禀太后,有些宋奸当时是逼不得已才做了宋奸。譬如湘潭知县卢定川,他当时可以自己丢下县城自己逃走,然而他却没有。等蒙古军冲到城下,卢定川与蒙古军约定不能伤害县城百姓,这才降了蒙古。投降之后没多久,他也没有做官,而是回到家乡去。此次他也被抓来,虽然此人也曾经投降过蒙古,臣以为不应斩首。”
听了这么一个例子,群臣中不少人也在微微点头。真正在蒙古南侵之时为蒙古人出了大气力的吕文焕、范文虎等人,看到宋军强势反攻,都跑去了蒙古大都。甚至连夏贵、高达等被迫投降的也跑去大都。西征之时抓获的大多数都是些不知死活的小虾米,还有一部分则是曾经投降,但是并没有给蒙古为官的家伙。
到刑部说情的人中,倒是真没几个是那种明知道自家亲戚当了蒙古的官,为蒙古效力的家族。大家都是读书人,起码的脑子还是有点的。这种人的家族要么羞于承认这些人是自己的族人,要么就是等着审判结束,看看能否对最后的审判结果造成影响。
真正敢早早来说清的,都比较类似于卢定川这种。这些人的亲属希望的是不要让自家亲戚进入审判宋奸的流程,将他们另案处置。因为赵太尉的态度几年来始终如一,那就是宋奸当杀。
深居宫中的杨太后并不知道实际的问题,听了司马考的话,杨太后并没有因此有什么宽容的感觉。她冷冷地说道:“这些人现在说的可怜,若是他真的只是为了百姓,为何投降之后不前往福州,而是要回他的老家!想来心里面也是没有朝廷的。”
司马考听了这话之后低下头,然而心中恼怒,他忍不住微微别过脸,看向其他的群臣。形容朝堂上官员的用词是‘文武百官’。现在这些殿上的官员中间就缺了一票武官,他们此时旗帜鲜明的站到了赵太尉麾下。
至于这帮文官,司马考当年是希望赵太尉伪造他爷爷被宋宁宗的太子收养,然后宣布史弥远矫诏立的宋理宗非法,然后直接由赵嘉仁当官家的。所以刑部尚书司马考到底是谁的人,司马考自己可清楚的很。
除了司马考之外,户部尚书徐远志,工部尚书刘猛,吏部尚书袁弘杰,御史台的宋伦,都是赵太尉的人。礼部尚书陈庆年虽然没有直接投到赵太尉门下,至少从他平日里的表现中看来,陈庆年现在已经不是杨太后的人。更重要的是,司马考从这些人脸上看到的都是不屑乃是不满的表情。
杨太后上嘴皮一碰下嘴皮,“那些人心里没有朝廷”。司马考其实是很想直接硬怼杨太后,首先这帮人是真的不知道成立了福州的朝廷。而且赵太尉反攻速度其实很快,也就是一年时间就反攻临安。蒙古大元帅伯颜的判断又极为果断,导致这帮文官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福州朝廷。等他们知道的时候,赵太尉已经杀回临安,并且宣布‘不接受不坚定份子为官’。
赵太尉这么讲倒也罢了,一直被别人保护的杨太后凭什么表现的比赵太尉更激进呢!杀戮的愿望更强烈呢?
见到朝堂的局面冷场,杨太后也觉得自己或许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她就询问户部的熊裳,“熊侍郎,此事难倒不该如此么?”
熊裳与李庭芝等人原本因为不愿意投奔赵嘉仁而多有联络,可此次听杨太后竟然让自己背锅,熊裳心里面不爽起来。对于熊裳这样的官员,他自认为是国家臣,社稷臣。其实看不起私臣。
不过即便看不起,熊裳觉得赵太尉手下那些干部,吃赵太尉的喝赵太尉的,他们自认是赵太尉私臣也无可厚非。而司马考、徐远志这些人本来自己就有能耐,愿意追随能力卓绝有再造大宋功劳的赵太尉,也可以理解。
然而杨太后从来没有自己的班底,只是身为太后而已。熊裳可以尊敬太后,却不认为自己有任何理由给太后背锅,更不用说是如此愚蠢的一口黑锅。即便平日里算是对太后多有维护,熊裳此次还是率直地说道:“太后,臣以为此事还是交给刑部的司马尚书来办吧。若是太后觉得司马尚书办事不能服众,那就请来赵太尉拿个章程。”
大宋那帮进士出身的文官都接受过足够的官场教育,听了这个话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熊裳已经是极为露骨的表示在审判宋奸的问题上,熊裳是不准备听杨太后的话。然而杨太后对于没有忠于大宋的官员非常痛恨,在她看来这帮人的可恶程度不亚于蒙古人。
在临安凄风苦雨的日子里,百官们曾经闹出上朝的只有六人的局面。现在的杨太后那时候还是杨淑妃,她没有资格到朝堂之上。然而听太皇太后谢道清下朝之后的哭骂,听着全太后愤怒的指责,现在的杨太后对于官员们的信赖跌倒了谷底。
大宋养士三百年,士大夫与官家共治天下。到了危难关头,这帮士人们毫不迟疑的就抛弃了大宋。最后拯救大宋的也不是士人,而是赵氏宗亲赵嘉仁。这位赵家人并非是在国家危难之时突然蹦出来的,在二十年的为官期间,赵嘉仁一直在和蒙古作战。
所以见到熊裳竟然也耍滑头,杨太后忍不住说道:“便是赵太尉也说过,宋奸必杀!”
朝堂上其实不乏对宋奸持强烈态度的官员,朝堂上更不乏不准备替宋奸求情的官员。而杨太后的态度却让所有的官员都生出厌恶,因为这帮进士们知道赵太尉的强硬态度其实是表明绝不对蒙古屈服的立场和政策。他杀人是要惩罚奸党,恢弘士气。杨太后现在看着同样强硬,然而与赵太尉相比,杨太后强硬的目的是要杀人泄愤!
这两人一人为国,一人为私。进士们当然能分辨清楚。熊裳心里面也在翻腾,他不喜欢赵嘉仁威福自用,恣意行事。但赵嘉仁所作所为也顶多是做了大权在握的人会做的事情,然而杨太后的表现若是用士大夫们爱用的诛心之论,她就是残暴嗜杀的暴君。
不由分说的用‘宋奸’作为理由将这么多人杀掉!这些人即便是宋奸,却也是真正的士大夫!熊裳绝不能接受杨太后对士大夫如此屠戮。
就在熊裳忍不住想说点啥的时候,司马考开口了。“太后,臣一会儿准备在宫门前的铁鼎中焚烧那些求情的信件。虽然臣一定会秉公执法,却也绝不会私纵宋奸。”
听了这话,熊裳与杨太后脸色都变了。熊裳是变难看,太后是变喜悦。
第107章 头如雨(四)
临安皇城在西湖东边,依托凤凰山修建。在皇城门口有两个大铁鼎,皆是半人多高,一米见方。刑部的差役抬着好几个大箱子到了鼎前,在一众官员的瞩目下将信件如同雪片般倒入鼎中。
司马考抚摸着大鼎不那么光滑的表面,心里面还挺感慨。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能用皇城前面的大铁鼎来表达心意,而且这个铁鼎还是新放这里不算太久的。赵太尉夺回临安之后,鉴于临安城已经被掠夺一空,基本局面恢复稳定后就铸造了两个大铁鼎放在宫门口。
以赵太尉自己的说法是作为装饰用途。在大宋其他人来看则是认为是要镇压气运。两个大铁鼎里面放满了信件,差役往上面倒上酒精,火把向里面一探,火头轰然而起。看着那些信被烧成黑灰,司马考也觉得挺有彰显力。
刑部的态度并不离谱,顶多被称为不近人情,然而现在没人敢提出这个说法。今年是共和四年,在不到四年前,在临安太皇太后、太后、官家,出城向蒙古投降。那也就意味着大宋已经亡了。三年多的时间过得飞快,然而还没人敢说现在的大宋就进入歌舞太平的日子。
下朝之后看了刑部的火焚表演,熊裳就前去大理寺的监牢探望。此时已经有几位官员在门口等着,身为进士,这帮人都装作没看到对方。有被关押在大牢里的亲友实在谈不上有何光彩,若是可以的话,大家是真的不想来探监的。
熊裳前来探望的是今日朝堂上提到的卢定川。他与卢定川是亲戚,大宋绝大数多进士都与卢定川有亲戚关系。包括赵太尉在内。大家的区别只是亲戚到底有多近而已。卢定川是熊裳的表哥,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实在是不能不来。
大理寺的监狱的居住环境自然好不到哪里,这帮人好歹是进士,他们就被塞在一个个的单间里面。单间大小有三平方,除了土炕,草垫,铺盖,剩下的就是一个马桶。这些曾经的进士们就如同牲口般关在里面,虽然狱卒并没有虐待这帮人,然而这帮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在强大的心理压力下,不少人唉声叹气,有些已经是鬼谷狼嚎。各种声响在长长的同道中回响,弄得这里阴森可怕。
狱卒给熊裳拿了个凳子,熊裳坐到表哥的监牢栅栏门之外。卢定川也已经从翻身起来,在监牢里面的木凳子上坐下,与表弟隔着栅栏说话。看到表哥的脸色不算特别差,熊裳有点放心。卢定川紧张自然是紧张,还不至于崩溃。
低声将朝堂上的事情对卢定川说了,熊裳看着表哥的表情竟然没有变好,他宽慰地说道:“既然司马考在朝堂上已经这么讲,表哥应该不会被杀。”
“我不是宋奸!”卢定川大声说道。
因为距离近,熊裳被这声音震的皱起眉头。而卢定川双手抓住栏杆,继续大声说道:“我不是宋奸!我没有为了自己去投奔蒙古。我当时若是弃城而走,那城里的百姓该如何是好?”
熊裳长叹口气。以他对表哥的了解,卢定川是个非常有担当的人。当了知县,自然不会对百姓视若无睹。这本是个非常好的性格,也是个非常令人尊重的性格。然而在临安朝廷土崩瓦解的时段,熊裳倒是希望他的表哥并非这么认真。
那么多在临安的官员们抛下朝廷,个人人品比卢定川要恶劣的多。可他们最后只是成了‘不坚定份子’,终身不再录用而已。至少不至于锒铛入狱。
“你知道的,我绝无卖国求荣。我没有!”卢定川继续大声说道。
熊裳听的心中难过,却也发现他表哥脸上的那种平静和他内心的波动完全没办法联系。
“你要帮我说明此事!我不求官位,若是有人因我没能为国效力而骂我,我自当受之。然而我不是宋奸,我不是!”卢定川就这么大声说着,完全陷入他自己的思路里面。
熊裳当然想帮助自己的表兄,然而此时他也是完全没了办法。刑部烧信就是明确表明态度,而且刑部更是对此公开讲述‘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赵太尉已经制订了相关的法律,而他的表兄根本没有能够证明他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百姓的证据。至于现在已经知道的事实中,卢定川投降蒙古是事实。
所以司马考认为卢定川不至于死罪,已经是非常宽容的态度。若是以杨太后那种抱着杀人泄愤的初心,卢定川除了被当做宋奸杀掉之外,根本没有别的活路。
就在熊裳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听到隔壁的牢房里有人阴恻恻的冷笑道:“呵呵!不是宋奸!陛下当危急之时,出金币,赐土田,授节钺,分爵秩,尺寸之功,在所必赏,故当悉心效力,图报万分可也。自出兵越江逾广以来,凡阅数月,尚未闻有死战阵、死封疆、死城郭者,岂赏罚不足以劝惩之耶……”
那人这段话在熊裳听来有些耳熟,仔细一想竟然是十几年前蒙古主蒙哥攻打宋国之时,当时的国子监主簿徐宗仁的奏章。虽然这份奏章并没有最终被接纳,但是流传的倒是颇广。熊裳自己就读过,当时年轻的他还觉得深以为然。坚信就是那些官员们不去死战而导致的大宋兵败。
现在突然听到有人复述这个,熊裳心中百感交集。他的确心疼表哥,希望表哥能够被释放。然而当熊裳自己当了一段时间官员之后,他才明白国家危难之时的那种绝望。所有的军队都战败,敌人所到之处,所有的地方都纷纷沦陷。蒙古军仿佛无法阻挡,除了接到一个个战败的消息之外,就什么都不剩下。
就在熊裳心中绝望之时,就听旁边牢房里面的那人继续念道:东南一隅,半坏于此数人之手,而罚不损其毫毛,彼方拥厚资,挟声色,高卧华屋,面使陛下与二三大臣焦心劳思,可乎?三军之在行者,岂不愤然不平曰:‘稔祸者谁欤,而使我捐躯兵革之间?’百姓之罹难者,岂不群然胥怨曰:‘召乱者谁欤,而使我流血锋镝之下?’
“够了!”熊裳大声喝道。这些话重新勾起熊裳的痛苦回忆。蒙古南侵之时,朝廷、禁军、地方的民团,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无比脆弱。更令熊裳绝望的是,当熊裳感觉自己已经无比绝望的时候,他发现他竟然还不是最绝望的那个人,有更多人比他还绝望。直到熊裳跟着绝望的杨太后他们逃到了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