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仁正在喝茶,听了这话先是一怔,然后继续喝了两口,这才放下茶杯。此时前来听课的学生们一个个目光灼灼的看着赵嘉仁。从他们的表情上来看,此事已经在福清读书人的圈子里面传开。
赵嘉仁慢悠悠地说道:“不是居住在一个球上……”
听了这话,有些学生面显释然,有些学生则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等居住在一个无比巨大的球上。”赵嘉仁纠正了那个学生转述的话。
嗡的一声,屋子里面就热闹了。天圆地方的看法的确存在,宋朝大宋观星官称司天监,司天监已经能精确的预测日食与月食。赵嘉仁从常理看,能做出这种准确预测的学术机构不可能不清楚地球、月球以及太阳的相对旋转。即便这种知识属于‘天象’,是皇家垄断,这种天文学理念在民间也并非没有流传。
支持赵嘉仁的有,不支持赵嘉仁的也有。自打赵嘉仁开始在福清县讲课以来,这算是课堂上最热闹,最有互动性的一次。
然而学生们顶多听过这样的说法,并没有更多现实证据,争论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辩论不下去。赵嘉仁拍了拍桌子,阻止了两对争论者的意气之争。
“诸位一定都坐过船,水无常形。大地若是平的,我等看到远处的船只,必然先看到一个模糊的整体影子。而实际上,从海上的任何方向看远处的船,都是先看到桅杆,整个船仿佛是从水面下过来。这说明水是呈现一个球面。”
说到这里,赵嘉仁举起双手,圈出一个圆形。“若是球很小,我等当然能够一眼就看出是圆的。”
然后赵嘉仁挥起手臂,画了一个大圆。“若是这样大的圆,大家看到边缘的时候,大概只会觉得不怎么平。未必一眼就能看出它是整个圆的一部分。若是这个球极大,我等看到的周围,还觉得是平的。然而到了海上,我等的视野极为宽广,于是就能看到曲面。”
看着下面一群听的目瞪口呆的学生,赵嘉仁做了个总结,“所以,我说,我等居住在一个无比巨大的球上。”
福清是个临海的县城,乘船出行并不罕见。这些人或多或少都见到过赵嘉仁所说的书面的情况。赵嘉仁的逻辑自洽,又不是单纯空谈。学生们并没有办法来驳倒赵嘉仁提出的事实。不过这并不足够,有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打破了众人面面相觑张口结舌的短暂沉默,“除了看船之外,还有别的办法能证明我等居住在一个无比巨大的球上么?”
“有。”赵嘉仁回答的极为果断。学生们登时就来了兴趣,大家盯着赵嘉仁,想听听他的办法。
“派一支船队,一直向东或者向西开。如果他们能够再次开回我等这里,不就说明我等脚下的大地其实是个圆球么?南辕北辙也说得通啦。”赵嘉仁说到最后,回想起当年上初中的时候和同学们讨论南辕北辙这个词时候的争论,脸上露出了笑容。从词意来讲,南辕北辙是指解决事情的思路完全不正确。从物理上讲就是个效率高低的问题,而不是思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谬误问题。
台下的学生们沉默了,如此简单粗暴的建议把他们骇得无言以对。坐在屋里怎么讨论都可以,赵嘉仁则跳出书房的范畴,直接提出了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
不用询问,赵嘉仁知道这些读书人为何沉默,环球航行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极限。就在此时,之前说话的那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又开口了,“赵先生,朱子说存天理灭人欲,我等所处的天下到底是天圆地方,又或者是一个巨大的圆球,这就是天理么?”
赵嘉仁心里面一震。这个问题让他回想起上一世为了挽救大宋而做的努力。面对蒙古人的进攻,赵嘉仁狗急跳墙的想试图通过普及知识来挽救大宋。那时候只有少数人回应了赵嘉仁的努力,而他们的回应全部都是质疑乃至反对,‘你说的就是天理么?’
想到曾经的经历,赵嘉仁心中觉得不安。自己马上就要磨勘,把未来命运都寄托到贾似道身上明显是愚蠢的做法。贾似道不过是整个南宋文官乃至文人系统中的一员,现在贸然推出自己的体系,只是徒然激发起反对者。
“这……”赵嘉仁准备顺着理学的经典论述,把理学那套思路巧妙的讲述一番。可话到嘴边,赵嘉仁怎么都说不出来。让他在卷子上写理学理念的文章,赵嘉仁能办得到。让他照本宣科的讲述理学的理念,赵嘉仁也能办得到。可让赵嘉仁用理学的理念去解释科学,赵嘉仁从内心有种强烈的抵触。
“这……你们相信太阳是三角形的么?”赵嘉仁终于开口了。
下面一阵哄笑,大家都是笑,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嘉仁没有笑,他正色提了个问题,“如果有一个从来没见过太阳的盲人,有人对他说,太阳是三角形的,有人对他说,太阳是方型的,有人对他说,太阳是圆形的。大家认为,盲人应该相信太阳是什么形状的?”
听了这话,下面的学生中有个少年气愤的涨红了脸,他起身说道:“怎么能骗人呢?”
看着少年单纯的气愤,赵嘉仁笑道:“你说骗人,那是你把自己的想错了。我等不是那些说话的人,我等是那个盲人。”
此言一出,好几个成年人立刻肃然起敬,下意识的坐直了身体。
“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等相信大地是圆的,或者相信大地是方的,这都是我等自己的事情,因为现在没有证明。等到证明出来的那天,我等就如瞎子开眼,看到太阳是何等模样。那时候不会再争论太阳是什么形状的。现在,我等首先要清楚,我等不知道。我等在不知道的时候,当然可以选择我等自己所相信的。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第047章 赵嘉信成婚
宝祐三年十二月,庆元府(宁波)知州赵知拙的长子赵嘉信成婚。赵知州在庆元府没有什么不得了的政绩,也没有什么劣迹。上下关系马马虎虎,朝廷里面的人脉四平八稳。各种送礼道贺的让赵家府里人流涌动。
送走了一大波人,赵知拙有些疲惫的坐在花厅里休息,他的夫人也略显疲惫的到了花厅。夫妻两人相对而坐,赵知拙费了好大劲才找出话来,“这几年你过的可好?”
赵夫人展颜一笑,“有何好坏,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吧。”
赵知拙迟疑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嘉仁已经考上了进士,你一个人留在泉州只怕冷清,不然的话还是到庆元府来吧。”
“呵呵。”赵夫人看着丈夫笑了几声,“若是我来,你那些侍妾就需遣散。你舍得么?”
赵知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夫人的话好像是在指责赵知拙好色。天可怜鉴,这完全是冤枉。赵知拙也是二十几岁考上进士,然后成亲。夫妻两人关系谈不上不好,成亲十年,生了五个孩子。本是很兴旺的一家。
然而生下赵嘉仁之后,赵夫人告知成都府判官赵知拙,‘我不想再生孩子了’。然后赵知拙带着长子、次子以及长女继续在外地当官。赵夫人带了次女和三子返回泉州。
分居十余年,中间也是见面的。赵知拙长女和次女出嫁,还有三次过年时候到赵知拙在任的地方,一家团聚了至少五次。一个大男人带着三个孩子在外地当官,找几个侍妾再常见不过。这却也成了赵夫人不愿意来庆元府的借口。赵知拙觉得赵夫人就是不想到处奔波。
这个话题谈不下去,赵知拙勉强再找个话题,“你把嘉仁教养的不错。”
此次前来道贺的人当中,每个人自然都要提到赵嘉信的婚事,大部分又提及了赵知拙的三子赵嘉仁。就这么一两天时间,赵知拙提及自己三子赵嘉仁名字的次数,就是过去十五年总和的好多倍。
“在泉州没什么事情,教养他很开心。”提到跟在自己身边的儿子,赵夫人脸上露出了微笑。然后赵夫人叹道:“这孩子自小就像你,好当官,好做事。才这么大就独自出门去了。”
赵知拙能理解夫人的感受,却没办法有共同的快乐感。长时间的分离,让他与两个孩子太过于生分。此次成亲时候被人反复提醒三子赵嘉仁的存在感,赵知拙并没有生出强烈的身为父亲的自豪感,而是让他有种困惑。他的理性知道赵嘉仁是他的儿子,然而感情上却过于淡薄。赵知拙心里知道,如果是长子赵嘉信考上进士,他会更高兴。
婚礼也不能永无止境的办下去,几日后走完流程。赵知拙送在临安做官的亲家回临安。亲家一开口就谈起了赵嘉仁,“不知赵兄可有想让我为嘉仁推荐的差事么?我等是亲家,这等事无需迟疑。”
听亲家提起这个,赵知拙长叹口气。官场上讲的是亲朋师生故旧,大宋的官员磨勘结束之后需要有人推荐。若是没有后台,也不是说没官做。赵嘉仁头两年考评都是优等,磨勘之后必然得到提拔。但是好官位一定是先给有背景的人,坐等吏部安排,结局往往很糟糕。
现在磨勘马上就要开始,连赵知拙的亲家都主动要介入此事,赵嘉仁反倒毫无动静。赵知拙表面上敷衍着亲家,心里面则是不高兴的想,‘这孩子的作派怎么和他娘一样?’
宝祐四年的正月来了,按照规定,官府休假七天。到正月十五,大宋都沉浸在过元旦的气氛之中。过了正月十五,赵知拙终于受不了自己三儿子赵嘉仁那听天由命的作风。他把赵嘉信叫来。
听老爹要自己去福清把弟弟带到庆元府,赵嘉信一开始以为出了多大的事情。等老爹讲完了理由,赵嘉信笑道:“爹,我觉得此事不用着急。你不是说三弟背后有靠山么?”
看老大也是不以为然的模样,赵知拙更加不爽,他教训道:“你泰山讲了临安的事情,丁大全与董槐斗的很激烈。嘉仁想继续走丁大全的门路,你以为那么容易么。丁大全若是能赢了董槐,那还好说。若是丁大全败了,你弟弟必然被御使弹劾。你爹我毕竟当了二十几年官,也不是全无门路。咱们自家的事情,还需自家人办!”
赵嘉信觉得老爹说的有道理,他却不想这么跑去找弟弟。若是弟弟赵嘉仁几个月没准备,赵嘉信或许觉得弟弟是没准备。现在事情到了关口,赵嘉仁还是没动静。赵嘉信就觉得弟弟必然有了打算。
“爹,此事我们不妨再等等。此时朝廷刚评定完,磨勘还需时日。三弟此时还要前往临安,路途之上必然要经过庆元府,那时候再找人也来得及。”赵嘉信给了老爹一个建议。和弟弟相处了这么久,赵嘉信发觉自己更相信弟弟多些。
赵知拙也觉得有道理,他问赵嘉信,“你二弟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我看他最近读书倒是真的能沉下去心。”
听到这个问题,赵嘉信心里面登时不爽起来。他直言不讳的将二弟在花田劳动中的种种不认真,怕辛苦的事情向父亲讲了一遍。对于二弟离开花田,赵嘉信告诉老爹,他已经尽力去劝说二弟赵嘉礼。
赵知拙知道了自己次子的经历,他忍不住连连点头,“你二弟能够吃些真苦头,才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以前他哪里知道辛苦,只是觉得好玩罢了。”
说完这个,赵知拙心里面又觉得自己用词不妥。其实长子赵嘉信人品、聪明、学问都不算差。他更没有赵嘉礼那种轻佻,做事沉稳坚持。本来他是最该先考上进士光大门楣,然而赵嘉信对科举有种说不出的不搭调,总是弄不到点上。赵知拙觉得方才评价二儿子的话,对赵嘉信好像是批评一样。
为了缓和气氛,赵知拙问赵嘉信,“你真的准备种田不成?”
赵嘉信对赵知拙的话并没有激烈的反应,他笑道:“有爹在,有三弟,自家们种地也不怕有人敢刁难。爹,我现在种植的东西保不准能赚钱,就让我试试吧。”
赵知拙知道长子赵嘉信不爱打诳语,他敢说也许能赚钱,大概就是可以赚钱。只是赚多赚少。在大宋,读书当官自然是最高,读书种田同样被人看重。他也就不再提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