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之后,李庭芝的案头就摆上了有关御使台弹劾他的奏章抄本。
我大宋弹劾人说的其实很套路。本着斗倒先斗臭的模式,李庭芝之前的丑事先被拎出来讲一番。譬如勾结贾似道,譬如救援襄阳不力,譬如李庭芝做枢密院的时候,他守扬州的手下勾结蒙古人当了宋奸。
这番彻底否定李庭芝过去经历的内容先拜一番,接着就是捕风捉影借题发挥。譬如李庭芝之前给公田改革吹法螺是为了得官,反对土地国有制就被称为是李庭芝收受江西地主的贿赂。如此一番之后,结论就是李庭芝乃是奸臣,乃是两面三刀的奸人。
李庭芝已经60岁了历经许多大事,也有过生死考验。此事出来之前,他心里面也2未必没有些觉悟。便是如此,见到了弹劾的奏章,李庭芝照样被气的七窍生烟。
若是只按照御史台所讲,李庭芝就是个大奸大恶,必须立刻撸官下狱,明正典刑的无耻之徒。这样的评价与李庭芝的自我评价完全不同。李庭芝先是对着庭院的天空一通大骂,骂道气喘吁吁,才不得不停下来。
也许是这样激烈的方式有更强烈的纾解效果,坐了片刻之后,李庭芝就冷静下来。李庭芝当时是为了拖延土改,只要再拖几个月,他就要结束任期回到杭州。那时候江西是不是土改,就与李庭芝完全没了关系。目的虽然如此,李庭芝也知道自己发自本心的不待见赵官家。
原本都是同殿为臣,现在赵嘉仁飞上枝头变凤凰,摇身一变就从官员变成了官家。这样的身份转换让李庭芝实在接受不了,连带着对赵官家的土改政策也有了反弹。但是李庭芝并没想到御史台的反应这么激烈,他也觉得自己颇为委屈。
想来想去,李庭芝下了决心。大不了就是致仕。如果按照最新的致仕制度,李庭芝便是在江西干的再好,回到临安之后还是要交权。与其如此,他决定要和御史台的那帮渣渣们拼了。
回到书房,李庭芝刷刷点点就写了一封奏章,直接抨击御史台的御使们滥用职权。大家都是进士出身,黑材料谁不知道一些。让李知州写篇御史台水平的文章,那是提笔就来,根本不用费气力。
江西在上游,顺流而下的速度很快。只用了五天,李庭芝的奏章就摆在了赵嘉仁的案头。看完了这篇敌人内部互相攻击的奏章,赵官家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
第054章 军人和官家(四)
在杭州的码头下船,礼部尚书熊裳的堂弟熊林见到堂兄出现在到岸的船舷,他呆住了。
船只靠岸,搭上跳板。熊裳尚书勉强靠自己的体力颤颤巍巍走下跳板,熊裳的夫人则是靠了码头提供的抬杆服务,被人从船上抬下来。好在夫人到了岸上之后,还能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看着并没有出现大病迹象。
熊林忍不住对熊裳说道:“哥,你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大伯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如此辛苦。”
“嗯。”熊裳应了一声。他和熊林是同一个爷爷,熊裳的爹和熊林的爹则是亲兄弟。熊林没回老家奔丧,也不能算是失礼。至少熊林当时是跑去熊裳的家设的灵堂吊孝了。
“哥,你辛苦了。赶紧回家休息吧。”熊林说道。
此时马车已经在码头等待,熊裳就和一起回去奔丧的家人一起上了车。回到家之后休息几天,熊裳就前去吏部销假。吏部现在的人员增加为以前的两三倍,忙碌程度大概也有以前的两三倍。若是以前,礼部尚书前来销假,总得有个高级别的官员来接待一下。现在只是出来个侍郎见了一面,说了句场面话,接着就急匆匆离开。
现在已经是大宋319年十月底,眼瞅一个月后就是元旦。各个部门都很忙,熊裳也就没纠结吏部的反应。
销假结束,熊裳带着缺乏血色的脸回到礼部。礼部也不清闲,处理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的外国不费气力。现在费气力的乃是大宋320年的国庆日。国庆日也就是老赵家篡了老柴家的位之后,赵匡胤登基的那天。这一天是大宋朝廷建立的日子,在经历320年之后,终于从对老赵家有意义的日子变成了大宋的节日。
熊裳尚书接到这个任务,也颇为上心。赵官家对国家的理念和传统的大宋完全不同,熊裳尚书很想揣摩准了赵官家的心思,好好的表现一下。现在朝廷没有丞相与太尉,赵官家亲政之后,熊裳的去留完全得看赵官家对他的评价。
礼部最初拿出的是祭祖的那套流程,讨论一番之后决定换几个说辞,多拉些横幅标语。依照众人的想象,倒是挺喜庆。
熊裳身体还很虚弱,他讨论到下午三点多就有些撑不住,于是先回家休息。到家没多久,就有人前来拜访。李伯玉带了些水果前来,看到熊裳有些憔悴的容貌,他忍不住就叹道:“官家取消丁忧,有些不近人情。”
“我只是小病,还不至于和官家牵扯上吧。”熊裳声音虚弱地说道。这是熊裳的真心话,虽然声音虚弱,语气倒是很坚定。
大宋有丁忧制度,根据儒家传统的孝道观念,朝廷官员在位期间,如若父母去世,则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叫丁忧。
如果在丁忧期间被召回工作岗位,叫做‘夺情’。大宋经常有各种‘夺情’,到了赵官家当政,推行了一系列的重大改革。譬如取消年号,采取纪年制度。譬如取消了讳名制度,譬如取消了丁忧,改为丧假。
“唉……若是有丁忧,尚书也不用这么急急忙忙的赶回来。路途太辛苦啦。”李伯玉还是以自己的理念发表意见。
这次熊裳没说啥。这不是因为熊裳支持李伯玉的观点,而是因为熊裳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作为礼部尚书,熊裳对于取消丁忧可是大大嘲讽过。没想到他自己很快就遇到了丁忧的问题。熊裳的老爹在家乡去世,熊尚书就回家奔丧。
抵达乡下老家,只待了一天,重新喝上家乡水的熊尚书就开始跑肚拉稀。三天之后拉稀变成痢疾。熊尚书还是壮年,马马虎虎的忍了。所谓饿拉肚,撑痢疾,熊家也不差几口饭。给老爷子发殡,这等事情便是爬着也要完成。
熊尚书以一名尚书该有的毅力,顺利的完成了发殡的工作。就在入土下葬的当天,体力耗尽的熊尚书不小心掉进了乡下挖的土茅坑。俗话说祸不单行,熊尚书的夫人坐马桶,不小心被马桶边缘割伤。又过了两天,上吐下泻跑肚拉稀的熊夫人伤口还红肿发炎了。
以前的时候,熊尚书也不是没用过土茅坑,他夫人也有马桶。不过是用了半年的抽水马桶,用了两三年的自来水,熊尚书发现他已经完全无法适应农村的生活。
现在这么虚弱,不是因为鞍马劳顿,也不是因为伤心过度。完全是因为熊尚书回故乡的时候没考虑到杭州与故乡的巨大差距。回到杭州,几服药下肚,病就了起色。让熊裳给赵官家大唱赞歌,他做不出来。不过让熊裳在回家的事情上骂赵官家,他也做不出来。
李伯玉错误的理解了熊裳的沉默,他继续说道:“熊尚书,你可知官家要强推致仕制度?”
“嗯。有人给我讲了。”熊裳应道。
“不知尚书觉得如何?”
“官家要这么办,我就听官家的。”熊裳表态。致仕制度与很多福利挂钩,光是一套杭州的三层小楼,熊裳这辈子都挣不出来。自打回了趟故乡,熊裳已经再也回去的心思。他决定,死也要死在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的杭州。
“尚书,以前途远大,想来可以当上丞相……”
“大宋丞相起起伏伏,当上又有什么好处,我也没那么大的野心要当个权相。我看了那个致仕的章程,六十岁之后颐养天年,这有什么不好。”
听了熊裳的话,李伯玉觉得他之前得到的情报好像不对。根据之前的情报显示,熊裳并不服气赵官家。以前赵官家当太尉的时候大权独揽威福自用,反对者只是敢怒不敢言,当下赵太尉当了赵官家,怎么熊裳和很多人都怂了呢?
当时李伯玉其实认为有可能大宋会出现一波叛乱的热潮,现实中大宋风平浪静,群臣虽然还是不满,也仅仅满足于不满。包括李伯玉在内的人其实都知道,现在任何叛乱者都会被打成赵嘉仁这位新官家打成宋奸。如果叛乱不能成功,叛乱者不仅会丢掉性命,更会让家族落入耻辱的深渊。
“熊尚书。你觉得官家为何这么急着逼大家致仕?”
“还请李兰台教我。”
“我等曾经与官家同殿称臣。现在只要我等还在,官家的位置就未必那么名正言顺。我等早早致仕,年轻一辈吃的是官家的俸禄,道义上再无窒碍。”
李伯玉觉得自己已经把话挑明,没想到熊裳表情上竟然丝毫不为所动。稍停片刻,熊裳说道:“李兰台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熊尚书这是何意?”
熊裳声音有些虚弱地答道:“过去七八年,我等的俸禄都是太尉所给。再往前数七八年,太尉一年给朝廷两百万贯铜钱,我等俸禄里面有多少是太尉所出,这个可凭公论。我等当然可以不感恩,却也不至于说出些没道义的话吧。”
到了此时,李伯玉已经完全明白熊裳根本就不反对赵官家。就算他以前曾经反对过赵太尉,现在熊裳的立场也发生了大变。
既然熊裳如此,李伯玉也只能起身告辞。回家的路上,李伯玉只觉得浑身无力。因为官家手握丞相与太尉的权力,尚书们就是国家最高级别的官员。以前便是贾似道这样的权相当政,便是有董宋臣这样的内侍头子威风八面,还有大量尚书以及尚书级别的官员群起反对。
而赵官家现在公开的搞清洗,所有尚书竟然都认了。这真的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除了这帮尚书们乖乖听话之外,连罪魁祸首李庭芝也居然对着御史台大骂。若是按照之前他反对赵官家的立场,当赵官家要利用李庭芝60岁的年龄强行让李庭芝致仕,难倒这位南昌知州不该起来猛烈抨击赵官家耍手段么?
以前曾经拥有铮骨的大宋官员们怎么突然就变成了驯服的羔羊了呢?这个事实让李伯玉无法接受。
尚书们靠不住,还有谁可以寻找?李伯玉左思右想,发现除了太学之外,也已经找不到别的人。于是李伯玉就返回御史台,把自己的想法对御史台的人讲了。
太学一直是大宋很重要的党争发动点。之前很多次斗争都是从太学开始。比较有名的事件之一就是被赵官家下令抄家灭门的余天赐余家。
余天赐的弟弟余天任有个儿子叫做余晦。快三十年前的农历四月,余晦当上代理京兆尹。五月,国子监诸生与市民闹矛盾,不久发现一个学生死在学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