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赵嘉仁讲述造船知识,重臣中有不少根本不知所以然。也有人只知道个皮毛。工部和机械部的倒是听明白了。懂或者不懂技术的重臣都想明白了,官员一般比官家知道的更多,赵官家与其他官家完全不同,官员想在专业上坑他,大概并不容易。
船只开的飞快,两天多就抵达了目的地江宁。赵嘉仁叹道:“当年我从江口到鄂州,每天不停的划船,也用了半个月。”
重臣们知道赵官家的赫赫武功乃是从二十多年前的鄂州开始,不过大宋的官员没有满清的奴化,只有那些真正佩服赵嘉仁的官员才上来称赞。没称赞几句,码头上的军队放行了数人,正是江宁知府文璋以及几名江宁的重要官员。
“走,下船。”赵嘉仁一挥手,带头下船。
文璋见到赵嘉仁,立刻行礼。赵嘉仁等礼毕,上前与文璋握手。同时笑道:“来了这么多人,你这边准备的如何?”
“官家,已经准备好了。”因为激动,文璋的脸有些发红。
这两人刚说了两句,其他官员已经跟着下船。众人有些见过文璋,有些没见过。没见过的都觉得文家个头比较高,文天祥身高直奔190,文璋也有185。和文天祥那种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相比,文璋倒是浓眉大眼,国字脸。国字脸皮肤容易显得紧致光滑,所以39岁的文璋看着也就是30出头,格外年轻些。
文璋大大方方请众人出发,码头外面已经停了一溜的马车。三个人一辆车,众人直奔江宁知府衙门。大宋是流官制度,所以官员都不去修建衙门。衙门的房子破损,就扛着。这样可以让人觉得他们清如水明似镜,另外也可以避免一个所谓的‘修了衙门,就要在当地长期任职’的诅咒。
现在的大宋官府规模快速增加,文璋这边的知府衙门就挺巨大的一栋办公楼。办公楼这边人进进出出,看着很热闹。
当天住下,第二天一早众人就到了一个巨大的会场。众人都被安排了座位,没多久,就有人被带进来,看穿着乃是普通的百姓。那百姓也不知道周围这么多人是干啥的,怯生生的看了看他们,然后上前给文璋施礼。
文璋问道:“今日叫你来,乃是让你叙述一下,江宁曹员外家为何抛荒。”
百姓虽然不知道在座的都是什么人,却也知道事情有些特别。他鼓起勇气说道:“回禀知府,曹员外家为了夺佃,所以抛荒。”
赵嘉仁早就知道原因何在,所以静静的听着。其他重臣里面不少都是有钱人,稍微一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宋不禁兼并,少量富户拥有大部分土地。为了能够最大获利,富户们夺佃的事情经常发生。每次夺佃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提升佃户的地租。
被叫上来这位乃是一个曹地主家的佃农,他实在是无法忍受不断提高的地租,只能跑到城里务工。
“那些地现在呢?”赵嘉仁开口问道。
百姓一愣,没想到旁边听着的人竟然在知府面前公开说话。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就听文璋知府说道:“问你,你就答话。”
“是。”百姓应了一声,然后转向赵嘉仁说道:“那些地到现在还都荒着。那可都是好地。”
“嗯。”赵嘉仁点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
倒是有别的官员询问了一些情况。不管怎么问,得到的回答也不离谱。这本就是一件非常普遍的夺佃事件,自然也没有超出夺佃之外的事情。
这位带出去之后,又进来新的百姓。他们讲述的事情都一样,地主们夺佃,夺佃的目的就是提高地租。
进来了十几个人都是如此。赵嘉仁已经听的有些烦了,其他人便是没有心烦,也都很疲惫。这可是九十多人的事情。若是一个个听下去,还有八十多件。
文璋趁机说道:“若是还想再听的可以留在这里,那些累的,我这边有文书可以给大家看。若是觉得文书有什么问题,便可以叫人来询问。”
赵嘉仁当然希望文璋能够准备的完美无缺,不过文璋若是准备的有缺陷,他也没办法。而且赵嘉仁对于案牍工作并没有特别的热情,于是带头起身去旁边屋子了。有些人跟着去了,倒是那些没有见识过这些的官员多数选择留下。
第二天就这么过去。第三天,文璋就请众人出发。能骑马的都骑马,有人帮牵着马匹。骑马水平不行的就骑着健驴。还有些实在是没能力骑牲口的就坐车。
江宁是个挺不错的地方,土地也平坦。此时已经是四月,田野当中有很大一部分已经开始种植。让重臣们讶异的是,竟然有三成甚至更多的土地并没有耕种。看着那一片自然的模样,甚至没人打理。
“这些土地有些是官府已经买下,规划了新河道新灌溉区。但是还有许多就是抛荒的土地。”文璋对聚集在高处的大人物们讲述着看到的局面。
第144章 强龙与地头蛇(六)
赵嘉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宋历4月的大概是西历5月中旬,天气已经热起来。在江边的亭子里面眺望长江,感觉还不错。
因为气候的缘故,此时的江宁(南京)城的河岸已经北移,原本的大湖缩小甚至干涸,新的莫愁湖终于在原本是江滩的地方出现。江宁的地面也已经向西延伸许多,大概有点后世南京城的基本轮廓。
在赵嘉仁看来,这个地方还算不错。若是当都城,大概只用担心长江泛滥。而此时的长江也没有后世那么麻烦,首先就是鄱阳湖、洞庭湖水面极大。甚至江北的云梦泽也没有真正消失。如果能够控制上游人类行动,降低携带进江水的土,云梦泽也许有机会保住。
正在看风景,新任户部尚书陆秀夫到了赵嘉仁身边。他当年作为李庭芝的信使跑到福州朝廷求救,然后留在了福州朝廷。也是跟了赵嘉仁十几年的功臣。在清洗李庭芝一系的行动里面并未受到丝毫牵连。
现在陆秀夫率直的坐在赵嘉仁对面,就想开口说话。只等他叫了声官家,赵嘉仁就说道:“看你跑的一头汗,先喝口茶。这么点时间我能等得起。”
听赵嘉仁说完,旁边的秘书立刻给陆秀夫倒上茶。陆秀夫试了试,公杯里面的茶温度不高,他一口喝下。秘书又给他倒了一杯,陆秀夫又一口喝下。最初的时候心情激动,陆秀夫倒是没觉得渴。现在两杯茶下肚,反倒觉得有些不足。秘书当然都是眼光锐利之辈,立刻又给陆秀夫倒上一杯。三杯茶下肚,陆秀夫觉得很满足。他放下茶杯,对赵嘉仁说道:“官家,这次文知府所做,我们都看到了。若是有人说文知府编造故事构陷,我定然不同意。”
“嗯。”赵嘉仁应了一声。文璋这次做的事情让赵嘉仁很满意,不过赵嘉仁也有些怀疑,那帮地主们到底是傻,还是太嚣张。既然文璋都已经告知他们按照最新的农业法,无故抛荒,按照估算的土地产出收取一年的粮食钱。若自己是地主,此时哪怕是紧赶慢赶,也得伪造一个打理土地,耕种的假象,以避免罚款。这也是赵嘉仁为何这么快就要求前来的原因。若是地主们伪装了土地情况,文璋大概要陷入大麻烦了。
然而地主们根本没有丝毫应对,这让赵嘉仁理解不能。这特么也太弱智了吧。
“官家。土地乃是地主所有,他们愿意不愿意耕种是他们私事。官府这么管,是不是有些过了?”陆秀夫问。
赵嘉仁忍不住眉毛挑了挑。在所有的大宋旧官僚里面,赵嘉仁只对四个半人有格外的个人因素。排名第一的自然是贾似道,以前读三言三刻,就有关于贾似道的故事。郑虎臣杀贾似道。当时赵嘉仁只觉得贾似道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奸臣,也没啥特别感受。当时唯一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别的书里面写考上进士的都是好学者,只有贾似道这么一个家伙考上进士,却被认为不好好学习。
等回到这个时代,赵嘉仁才发现贾似道竟然推动公田改革的办法来挽救大宋。这一点就让赵嘉仁实在是讨厌不起来贾似道。另外贾似道对于赵嘉仁也很照顾,这个旧情不能不看。
除了贾似道之外,宋末三人,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赵嘉仁也是有自己的个人情绪在里面。虽然这三人在临安总投降之前都没有能够影响大宋整体走势的能力和机遇,不过在大宋灭亡之时的表现,赵嘉仁还是无法对他们视而不见。
另外半个是吕文焕。真的了解襄阳之战的现实之后,赵嘉仁已经不愿意多责怪吕文焕在走投无路的死局之下投降蒙古的事情。他也可以说已经尽力,对大宋并非没有功劳。如果吕文焕落到赵嘉仁手里,赵嘉仁必然毫不迟疑的杀了他。但是吕文焕这个人在赵嘉仁眼中也有些不同。
但是听了陆秀夫的问题,赵嘉仁觉得心中的底线被触动。他可以允许陆秀夫说傻话做错事,但是他实在没办法接受陆秀夫站在地主那边。
“君实,你怎么看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赵嘉仁问。
陆秀夫一愣,这明显是剪径强盗能说出的话。他和文天祥同岁,九岁就被誉为神童,读书非常好。虽然只比赵嘉仁大四岁,却也没老到听不出话音的地步。于是陆秀夫率直地答道:“这乃是剪径强盗的话,当玩笑听听就好。”
“如果是这样,土地当年都是朝廷说了算,现在怎么就变成了地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秦汉第一帝国,土地都有规划。便是秦汉覆灭,到了唐代,官员的责任里面也要监督查询他们治下的土地如何经营,各家养的牛等牲口的数量。到了本朝,地主们要怎么干就怎么干,想种种,不想种就不种。若是因为土地是他们买下的,就可以为所欲为,那和剪径强盗有什么分别?”
听了赵嘉仁这番话,陆秀夫一时也有些回答不上来。这个道理若是站在官家的立场上,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是没错的。但是站在地主的立场上就显得极为严苛。充满了一种不尊重人们自由选择的味道。
赵嘉仁心里面叹口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宋末三杰中,文天祥与张世杰都没有让他失望。即便张世杰曾经站在小皇帝那边很久,可张世杰秉持的是个人忠诚。而且张世杰最后还是回到了正确的道路上,做出追随大宋最高利益的选择。对这样的人,赵嘉仁反倒觉得可贵。一个人若是不能忠于自己的内心,那就完全没了价值。
但是赵嘉仁发现自己现在只希望陆秀夫能够放弃他自己内心的价值,完全回到赵嘉仁的价值体系这边来。若是他继续忠于地主阶级的利益,赵嘉仁的容忍度很快就会到底线。所以他继续劝说道:“君实,土地是用来耕种,而不是用来作威作福的。你也听到了,地主们多少恶行,都是靠了土地私有。”
第145章 强龙与地头蛇(七)
到了江宁的第五天,赵嘉仁召开会议。会议一开始,赵嘉仁问同行的重臣们,“你们可否认为文璋对那些抛荒土地的地主收税,事实明确?”
没人说话。赵嘉仁的目光从那帮反对者脸上掠过,就见他们一个个紧闭着嘴,并不做丝毫回应。如果有机会反对的话,这些人大概早就开始提出质疑。就在此时,比较支持罚款的工部侍郎梅右乾打破了沉默,“文知府,你说你到现在并没有对那些抛荒的地主收取罚款。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罚款。”
这个问题立刻让支持文璋的人瞩目,他们都盯着文璋,等着文璋回答。至于那些反对文璋的人也开始瞩目文璋,只是在看文璋之前先对三十来岁的梅右乾抛出了饱含厌恶乃至恨意的视线。
“今年罚金会在收获之后实施。当下时节众人手里都缺钱,加上这个政策宣导时间短。等收获之后这些人有了收入,再收缴罚金也不迟。”
“那些人要是不给呢?”梅右乾继续追问。
听了这话,不少人投射来的视线中已经不再是如同针刺,而是如同刀砍斧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