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么多人穿农场的衣服?”张副科长不太理解。
“那些年轻人把省下来的衣服带回家给家里人穿。”段凤鸣解释道。
“这个……会不会让人穿着衣服混进农场?现在部队里面已经严禁把军服给家里人穿。”张副科长问。
“前一段城里面查军服,是因为部队里面出事了?”段凤鸣对此很有兴趣。
“我退役之后就不知道部队怎么样。不过部队这么做,肯定出了什么事情。”
“你当年怎么想起来去当兵呢?”
“呃……蒙古人打到江宁,我和我哥哥一起去看。蒙古人就用箭射我们,我哥哥胳膊上中了一箭。我想报仇。”
张副科长说的轻描淡写,段凤鸣只觉得一阵寒意上来。虽然张副科长现在看着没事,当年也是从差点没了性命。没等段凤鸣想出接下来要说什么,却听到前面的茅屋里面突然闹起来。没多久,就见一个年轻的农场工人气呼呼从里面出来,头也不回的向着停船的地方大步走。后面又冲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年人,站在院子里指着年轻工人的背影大骂:“你这是翅膀硬了,敢顶嘴了!我就不信,官府的农场还能养你到老?别人家的地哪里是那么好种的。官府和段家是一路人,都是坏人。等着他们把你的骨头都给啃光!”
老人并非是在骂段凤鸣,段凤鸣依然觉得十分尴尬。不管是段家人或者官府的人,老人所骂的两者都是段凤鸣所拥有的身份。
“这又是为了钱的事情。”张副科长低声笑道,“我本以为只有我们林业局雇佣的工人才面对这样的事情。”
“怎么讲?”段凤鸣问道。
“你可知道为什么今年和明年,农场和林业局没有招收新人的计划?”
“我很奇怪是怎么回事?”
“那些年纪大的人很会偷懒,手脚也不干净。有些年轻人就是被家里的大人给教坏了,还有些是被大人逼着往他们家里拿东西。这些人若是不能清除干净,再招来的人很快就被带坏了。让他们在家里和农场二选一,不少人就选家里。”张副科长目光锐利如刀,语气里面也颇为不善。
段凤鸣心中感慨,他原本只是感觉地主和朝廷从来不是一路人,现在又找到了新的证据。当段凤鸣成为干部之后,他就得考虑到底是吃公家饭还是吃段家饭。如果不是段家那点恩惠完全不能让段凤鸣觉得有价值的话,他大概会更想吃段家饭吧?
然后他就听咒骂的老者继续怒骂:“……段家让我们拉牛耙犁,你们在农场也是拉牛耙犁,累死你们这些龟孙!”
噗哧!段凤鸣被这话给逗得喷出声,然后捂着嘴嘿嘿直乐。农场里面可都是牛拉耙犁,那种能够打碎土块,施用肥料时候用的七厘米深耙犁怎么可能是人能拉动的。至于实施深耕的钢犁很多时候甚至不是双牛在拉,而是四头牛在拉。想到人拉耙犁,段凤鸣就觉得有种荒谬带来的强烈喜感。
就在段凤鸣发笑的时候,张副科长走上前,“这位丈人,我有事想问一下。”
老者此时大概也骂累了,听到有人问话,他立刻停下来,转头打量着张副科长,语气不善地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江宁来。听丈人方才所说,段家让大家用人力拉耙犁。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
段凤鸣被张副科长的话弄到一肚子火,人拉耙犁本来就是很扯淡的说法,张副科长怎么就当真了。这么一个怨天尤人的老农,大概说的都是胡编乱造的话。
“你问这做什么?难倒要和段家做对么?”
“若是段家真的敢这么做,我回到江宁城,总的说上几句。”
四十多岁的老者又仔细打量了张副科长一番,然后冷冷地说道:“哼!后生,跟我来。”
不多久,老者就到了村外田边,指着地边的一个耙犁对张副科长说道:“也不知道段家的人中了什么邪,前几日突然拖出这么一个东西,要我们拉着耙犁把地给犁一遍,还说这是学官府的农场。”
段凤鸣仔细看着这种耙犁,那些齿并不深,大概能够完成不到三厘米深度的犁地。对于官府的农场来说,这种玩意已经被淘汰了,官府农场犁地怎么也得七厘米才行。不过即便是七厘米的犁地,也能起点作用。要是只用锄头刨坑,那水平也就刚比唐代洒种子的水平强一些而已。
“这位丈人,却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按照段家的命令去做?”
“我们又不是牲口,怎么会拉耙犁。即便累不死人,也会用坏腰。我们躺在家里动弹不得,难倒段家人还会给我们口饭吃不成?”老者愤愤地说道。
段凤鸣听到这话,又看到张副科长瞅过来的目光,于是晃晃脑袋,就当没看到。他的确承认段家也许不是好人,但是段凤鸣却不相信段家会蠢到相信佃农会给他们拖着耙犁耕地。这等事情无论如何也得用牛,顶多是人和牛一起拉着耙犁。绝不可能是靠人力单独耕地。
张副科长问完,又问道:“说起来,丈人,我见山上的树都被砍了,这个也是段家下令砍的吧?”
“那是段家说,官府已经收了山,山上的树都要是官府的。趁着这些树还是段家的,我们砍下来的树,砍三棵,段家要两棵,我们可以留一棵。”四十来岁的老人答道。
段凤鸣翻了翻白眼,选择转身离开。张副科长也许不是故意,但是他现在每一个问题得到的答案,都貌似只证明了段家都是坏人。身为段家的人,即便不想为家族辩解,段凤鸣依旧没办法笑着面对这些事实。
拖着酸痛的腿,段凤鸣走向河边停船的地方。眼瞅着到了停船的地方,一个念头突然在段凤鸣脑海里冒了出来。
老头子说,段家要大家用人力拉耙犁,是为了向官府农场学习。更早之前的段天德就要段凤鸣向段家传授官府农场耕种的秘诀。前天到段凤鸣家里的段家兄弟表示,段天德已经在乡里讲了差不多的话。
难倒方才那个老头子所说的是真的么?段家的人为了应付族长段天德,就想出用人力拉耙犁的壮举。
想到这里,段凤鸣哈哈的笑出声来。如果所有人都没说瞎话,这看似荒谬的事情大概就是真正的解释了。
“喂,段科长,你笑什么?”背后传来了张副科长的声音。
扭回头,段凤鸣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张副科长。听了这个解释,张副科长并没有笑,看得出他没感觉到这些有啥好笑的。不仅没有感受到好笑,张副科长还从中找出了可以质疑的地方,他问道:“既然这边的段家明明知道这不行,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因为这么做不用花钱。不花钱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试试看。”
片刻后,张副科长一拍大腿,“没错!不花钱的事情试了之后还能交差……可这怎么和有些当官的一样。”
“以前当官的也是地主出身。”
第190章 对抗的分歧(六)
离开河东村的三艘乌篷船顺流而下,又各自卸下一千五百斤左右的粮食,与来的时候相比行船速度明显提升。段凤鸣吃力的挪动身体,就感觉双腿沉重的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一样。即便如此,晚上能够在农场居住的期待让他心情也变好。
“你这走平地的和我们走山地的就是不一样。”张副科长边说边轻松的向旁边挪动,给段凤鸣腾出更大的空间出来。
“山上种的东西又不归农业局管,那是你们林业局的事情。”段凤鸣不快地说道。
“我们倒是很想在平地上多种些桑树。你们粮食局不答应。”
段凤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林业局就算是挣到泼天的钱,粮食局一分也捞不到。粮食局想建立更多功劳的办法只有生产出更多粮食。两个部门在土地分配上的矛盾就是明摆着的。
张副科长当然知道这点,见到段凤鸣不吭声,他又叹道:“看来只能向地主要土地啦。”
那语气,那声调,让张副科长仿佛是一个受尽委屈的人。只是把内容考虑进来的话,段凤鸣觉得地主们定然会觉得自己比张副科长委屈的多。虽然两腿酸痛,一想到段家人听到这话的可能反应,段凤鸣呲牙咧嘴的苦笑起来。
夜色中,一群人终于在农场停下。饥肠辘辘的众人跑到食堂,发现剩下的食物已经不多。食堂的大师傅一面抱怨着,一面开火加热。众人坐在熟悉的食堂里面,有人端了火盆过来,众人围在火边暖和着手脚。
休息片刻,有年轻人鼓起勇气问道:“张科长,这林业局是专门种树的么?”
“差不多。现在主要是在丘陵山地种树种。怎么,想和我们一起去种树么?”
“可以去么?”
“去是可以去,但是很累。每天在没什么人烟的山上跑,山上可没有农场里面的条件。农场有房子住,有食堂吃饭。在山上你得住帐篷,吃饭得埋锅造饭。你不能光种,还得护林。给你派个差事,你就得巡山。几十里的山路得走完。段科长今天上了山,就走成这样。那可不是容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