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赵谦所要的新制度和以前的相比,哪个更好?”
“这不是谁更好,而是能否做到。王全乐所做,须得训斥、贬职。为了安抚军方,更要严惩。但是太子所说,这些就算了。王全乐错了什么,就对什么惩处。我觉得太子未免还是年轻。”文天祥性格激烈,却不是他不懂做官,更不是他不懂官场的规矩。
“你就说个实在话,你觉得哪个更好?”赵嘉仁边说边收回鱼竿,再挂上新的蚯蚓。
“太子的意思还是官家的意思?”文天祥干脆放下鱼竿。这种事情可不能等闲视之。
“老文,我觉得社会要进步。而且几千年来,聪明人其实都知道要进步。”赵嘉仁用流畅的弹杆手法把带了铅坠的鱼线远远抛入水面,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可为什么进步这么慢?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要影响到很多人的利益,也要让朝廷运转看着麻烦起来。但是对的事情就是对的,我听说王全乐自己请求吏部赶紧制定不得报复的条文,有这事吧?”
“王全乐自己对别人下手的时候可没有想到这些。”文天祥比较谨慎的回答。
“对啊。如果是采取报复的手段,王全乐做了过份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全力报复,不用任何在乎。估计很多人都这么想吧。”看着沉沉浮浮的鱼漂,赵嘉仁抄起酒瓶抿了一口,接着吁口气,“呵!赵谦说,这种报复不对,谁也不能这么做。很多人就觉得不爽了。他们早就想收拾很多人,结果新制度制定之后,他们不能尽兴了。于是不爽。不过从王全乐的反应来看,他貌似觉悟了。”
“也不是觉悟,只是害怕而已。”文天祥叹道。
赵嘉仁点点头,“所以,我是觉得赵谦没啥错。如果以后没有死非其罪,难道不好么?”
文天祥应道:“可是这就要所有人都不能作恶。几千年来,这等事都是想想罢了。”
赵嘉仁没吭声。他知道文天祥所说的不是推诿。某种意义上,报复也是约束。让那些人不敢做事太过份。大宋三百多年来多少次墙倒众人推,最终倒下之后的权力者悲惨收场,也不能说推墙的人都是怀着邪恶的心思。倒地的人落得那样下场,也是自己埋下许多的仇恨。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但是,从进步的角度来看,如果从一开始大家就能尽量避免这样的悲剧开始,就有可能以后少了许多悲剧收场。赵谦的看法在赵嘉仁看来并没有问题。
“你觉得赵谦能压住阵么?”赵嘉仁又换了个问题。
“太子心存仁义。”文天祥只能选择他能说出口的看法。在某些方面,赵谦已经展现出和赵嘉仁一样的倔强。文天祥认识赵嘉仁很久,两人最初的时候还因为贾似道的公田改革政策有过对立。那时候的文天祥认为公田改革是恶法,会让大宋陷入混乱。对于支持公田改革的赵嘉仁非常不满。
文天祥还记得当时赵嘉仁的回答,‘我认为公田改革的问题在于,执行不好’。之后赵嘉仁全力支持奸臣贾似道,不是贾似道说啥他就干啥,而是依照公田改革的政策思路,按照赵嘉仁的手段来执行。结果公田改革便是谈不上大获成功,却也没有导致毁灭性的结果。
和那时候刚20岁的赵嘉仁相比,赵谦做官的水平可就差的远了。文天祥再爽快,也不敢说出虎父犬子的话。
“你觉得赵谦还是太软弱?”赵嘉仁领会到了文天祥话里的意思。
被挑明了话题,文天祥也不含蓄了,他应道:“惩恶扬善没有错。但是太子却要人人为善。这个却是不易。若是太纠结为善,岂不是让人有机会上下其手。历代多少乱,都是不是为恶所至。偏偏是要为善,所以各种奸臣都有机会祸乱朝纲。”
赵嘉仁很喜欢文天祥的回答。他一直非常尊重历史上的文天祥,觉得此人的气节无可挑剔,正气歌里面前半截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大多数都令人感受到中华文化的根基。不过赵嘉仁也曾经觉得文天祥个人能力大概也就那样了。
真的和文天祥接触这么久,赵嘉仁觉得文天祥的能力做个太平宰相绰绰有余。因为文天祥是个敢于面对黑暗的人,便是在黑漆漆的世界里,也不会随波逐流。譬如方才的话,大宋朝廷里面敢这么说的不超过两只手的数量。能坚持自己为善的理念而这么说的,大概只有一只手的数。这里面还得包括一个秦皇后。秦玉贞出于对家庭对家族的责任,那是一定要这么说清楚才行。
想到这里,赵嘉仁笑道:“若是如此,我大概得和赵谦讲讲法术势才行。呵呵。”
文天祥一愣,他知道赵嘉仁虽然也是读理学、读儒家的书,但是这位官家本人却是个实打实的发家。或者是荀儒。当然,赵官家自己说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也给荀子封了个朴素唯物主义的头衔。
如果是韩非的法、术、势体系。善恶的标准与儒家完全不同。孔子不提善恶,所以孔子的看法流传到后世,就分为唯心主义的孟子流派,说人性本善。唯物主义的荀子流派,则是‘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
韩非干脆就提出,纯粹的善恶根本不存在。制定善恶的乃是君主,乃是制度。在《五蠹》里面,韩非就辛辣的讲讽刺过这些人。古今社会风俗不同,新旧政治措施也不一样。如果想用宽大和缓的政策去治理剧变时代的民众,就好比没有缰绳和鞭子却要去驾驭烈马一样,这就会产生不明智的祸害。现在,儒家和墨家都称颂先王,说他们博爱天下一切人,就如同父母爱子女一样。用什么证明先王如此呢?他们说:“司寇执行刑法的时候,君主为此停止奏乐;听到罪犯被处决的报告后,君主难过得流下眼泪。”这就是他们所赞美的先王。如果认为君臣关系能像父子关系一样,天下必能治理得好,由此推论开去,就不会存在父子之间发生纠纷的事了。
从人类本性上说,没有什么感情能超过父母疼爱子女的,然而大家都一样疼爱子女,家庭却未必就都和睦。君主即使深爱臣民,何以见得天下就不会发生动乱呢?何况先王的爱民不会超过父母爱子女,子女不一定不背弃父母,那么民众何以就能靠仁爱治理好呢?再说按照法令执行刑法,而君主为之流泪,这不过是用来表现仁爱罢了,却并非用来治理国家的。流泪而不想用刑,这是君主的仁爱;然而不得不用刑,这是国家的法令。先王首先要执行法令,并不会因为同情而废去刑法,那么不能用仁爱来治理国家的道理也就明白无疑了。
犯法的本该判罪,而那些儒生却靠着文章学说得到任用;犯禁的本该处罚,而那些游侠却靠着充当刺客得到豢养。所以,法令反对的,成了君主重用的;官吏处罚的,成了权贵豢养的。法令反对和君主重用,官吏处罚和权贵豢养,四者互相矛盾,而没有确立一定标准,即使有十个黄帝,也不能治好天下。
所以对于宣扬仁义的人不应当加以称赞,如果称赞了,就会妨害功业;对于从事文章学术的人不应当加以任用,如果任用了,就会破坏法治。
楚国有个叫直躬的人,他的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便到令尹那儿揭发,令尹说:“杀掉他!”,认为他对君主虽算正直而对父亲却属不孝,结果判了他死罪,由此看来,君主的忠臣倒成了父亲的逆子。鲁国有个人跟随国君去打仗,屡战屡逃;孔子向他询问原因,他说:“我家中有年老的父亲,我死后就没人养活他了。”孔子认为这是孝子,便推举他做丁官。由此看来,父亲的孝子恰恰是君主的叛臣。所以令尹杀了直躬,楚国的坏人坏事就没有人再向上告发了;孔子奖赏逃兵,鲁国人作战就要轻易地投降逃跑。君臣之间的利害得失是如此不同,而君主却既赞成谋求私利的行为。又想求得国家的繁荣富强,这是肯定没指望的。
……
这些文天祥都懂,吏部内部也对此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其实争论的过程和结果,也没有能超出当年韩非所说的这些。所以文天祥自己也在两条道路上犹疑不决。他认为赵谦的仁义乃是法制下的仁义,而不是人性上的仁义。
如果赵谦用自己对王全乐的恶感为理由去惩处王全乐,只怕所有人都要称赞赵谦尊师重道、明辨是非。但是赵谦用‘严禁打击同僚以及同僚家属’为理由处置王全乐,这种称赞就变成了‘太子行事苛刻’‘太子太优柔寡断’‘太子某国不周’。
这不是因为赵谦的观点有变化,而是当法律一视同仁套到所有人脖子上的时候,绝大多数官员都要本能的挣扎反抗。
想到这里,文天祥叹道:“官家,太子还是先学着选贤任能吧。”
“哦!上鱼了!”赵嘉仁没有回答文天祥的话,而是欢喜的收起鱼竿,就见鱼钩上挂了一条小小的白条,正在水面上左右挣扎着身体。看着那条大概只能喂猫的小鱼,赵嘉仁笑道:“果然运气好,从来不会空杆回家。”
文天祥可不会被这反应骗了。若是赵嘉仁认同文天祥方才的话,他哪怕是让大鱼把鱼竿拖走,也要继续谈下去。所以文天祥继续进言,“官家,太子现在赶紧选贤任能,几年后定然有所成。只要朝廷内有忠直大臣,王全乐这些人就不敢胡来。既然官家已经加衔太子开封府尹,就让太子这么做下去。”
边听文天祥的话,边把小白条摘下来扔进鱼篓。等文天祥说完,赵嘉仁才说道:“老文,你乃是个英才,你当年决定追随我,是因为我乃是仁宗那样的仁义君主么?”
文天祥呆住了。历史上若是皇帝这么讲,那是要和大臣彻底翻脸。不过他知道赵嘉仁并不会这么对待自己,所以文天祥就继续按照赵家人的思路去想。其实也没啥好想的,文天祥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第104章 狼之战(五)
“赵会长,我们也想跟着朝廷划出来的道走,但是朝廷那么忙……”
淳朴的脸上满是不安甚至是畏惧,连声音都变得非常小。赵谦这些天看到太过这样的神色,那些在战场上无畏的军人面对朝廷的时候,很自然的就露出这样的神色。
“朝廷会通过各种农会帮助大伙。”赵谦自信地说道。虽然他心里面也在打小鼓,大宋朝廷真的有这么大的力量来协助所有国营农场的人么?可这时候赵谦必须让大家相信这些。
等这次会议结束,已经是周五晚上。士兵代表们各自回营之后,赵谦精疲力竭的回到自己的住处。习惯性的打开日程安排,就见周休日已经写上‘回家’二字。赵谦撂下本子,整个人倒在床上。他曾经觉得自己会期待回家,现在的疲惫让赵谦只想整天睡觉。
接受老爹的命令,作为退役军人辅导会的副会长向集结在郑县过冬的三十万大宋精锐做政策宣导远比赵谦想象的更艰难。最难的地方不是因为大家不懂怎么种地,而是大家太懂种地了。所以士兵代表们讲出来的都是最现实的困难。
淮河以南的军人们关心良种、氮磷钾肥、杀虫的除虫菊农药供应量。淮河以北的军人们则关心灌溉问题。这两个地区的自然环境决定了他们面对大相径庭的问题。大宋国土广袤,旱灾与洪水同时爆发是很常见的局面。除了这些之外,蝗虫问题也是北方与南方同时关心的事情。
赵谦的脑子里飞舞着各种问题,最终蹦出来的就是小冰河天气。小冰河天气是老爹赵嘉仁指出的问题,寒冷的冬天让庄稼很晚才能播种。然而冬季的大雪提供的那点水份却不足以滋润北方大地。过冷的气候让很多土地变得干旱,滋生了蝗灾。一次蝗灾过去,大片农田被啃食的一干二净。
军队里面大部分农村出身的战士并没有上过学,但是这些在学校里讲述的知识对他们并不陌生。他们都见识过铺天盖地的蝗虫摧毁他们的农田和家园。农村出身的战士并不知道对于人类致命的细菌和病毒对于蝗虫毫无影响,他们却知道蝗灾不仅会摧毁农田,还会带来瘟疫。所以村庙里面供奉的瘟神很多都是蝗虫模样。
赵谦早就知道没什么瘟神存在,但是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如果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得在广袤的大宋土地上建立起更加有效的监控体系,并且提早对蝗灾进行预防和各种扑灭措施。想完成这样工程,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需要的钱得以千万贯来计算。
盖上被子,赵谦觉得身上温暖起来。想着想着,赵谦睡着了。等他突然从梦中惊醒,就见到周围一片漆黑。眼皮酸沉的勉强抬起身,赵谦看到桌上夜光表针指示已经是晚上三点。赵谦躺回到床上,在他再次睡着之前,决定周休日不回家了。
军号声响起,赵谦一骨碌爬起来。正准备穿衣服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现役军人,便是想出操,也没有他所归属的队伍。如果强行出去,就会被警备巡逻人员调查。苦笑着脱下鞋子,赵谦又躺回床上。这次他又睡不着了。
这就是官家的生活么?白天要看文件,做各种工作,晚上还得写东西。至少他老爹赵嘉仁的生活轨迹就是如此。这就是所谓的锦衣玉食的皇家生活?或者是战士们不知道开玩笑或者真心说的,皇族都是长着鳞片的龙,用金斧头砍木柴,冬天坐在玉床上吃烤芋头。
韩非说过,尧统治天下的时候,住的是没经修整的茅草房,连栎木椽子都不曾刨光;吃的是粗粮,喝的是野菜汤;冬天披坏小鹿皮,夏天穿着麻布衣。就是现在看门奴仆的生活,也不比这差。
禹统治天下的时候,亲自拿着锹锄带领人们干活,累得大腿消瘦,小腿上的汗毛都磨没了,就是奴隶们的劳役也不比这苦。这样说来,古代把天子的位置让给别人,不过是逃避看门奴仆般的供养,摆脱奴隶样的繁重苦劳罢了;所以把天下传给别人也并不值得赞美。如今的县令,一旦死了,他的子孙世世代代总有高车大马,所以人们都很看重。
因此,人们对于让位这件事,可以轻易地辞掉古代的天子,却难以舍弃今天的县官;原因即在其间实际利益的大小很不一样。居住在山上要到谷底打水的人,逢年过节用水作为礼品互相赠送;居住在洼地饱受水涝灾害的人,却要雇人来挖渠排水。所以在荒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就连自己的幼弟来了也不肯管饭;在好年成的收获季节,即使是疏远的过客也总要招待吃喝。不是有意疏远自己的骨肉而偏爱过路的客人,而是因为存粮多少的实际情况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