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宋 第837节

等赵嘉仁进了客厅,秦玉贞依旧双手抱在胸前转向赵嘉仁。接着就听丈夫赵嘉仁爽快地问道:“哦?在生什么气?”

“你还知道我会生气?”秦玉贞准备和丈夫好好理论一番。

本以为赵嘉仁会过来温言几句,却见到赵嘉仁用顺畅的姿势坐进沙发里,四肢以非常柔顺的姿势摊开在沙发上。如果是以前的话,秦玉贞还会觉得丈夫很优雅,此时却没有称赞赵嘉仁的心情,她接着就听赵嘉仁继续说道:“双手抱在胸前这个动作表示着你希望和别人拉开距离,做出这个动作,加上你的表情,九成以上的可能是你生气了。”

“知道我生气生了,还这么说话?”秦玉贞在蓄积怒气。

“是的。”赵嘉仁有些疲惫的应道:“我今天很累,什么精神力都聚集不起来。”

秦玉贞觉得不能放过赵嘉仁,继续抱着双臂,尽量用嘲讽的语气说道:“你说了那么多大话,想来也把心气用光了。”

“大话么?真要是大话就好了,我不过是告诉他们深渊就在面前,可他们看不到深渊。他们看到的只是眼前几片草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怎么说都没用。不过我也不怪他们……对了,你这么说是不是大郎来向你请教了什么?”

听到这话,秦玉贞觉得怒气还没蓄满,还没到能山洪般爆发的程度。可这时候不发作一下也不行,就她对赵嘉仁的了解,再过片刻这老奴就要回书房去。追进书房去发火,秦玉贞还真干不出来。此时必须让骄傲的丈夫知道他必须低下头才行。带着半槽多些的怒气,秦玉贞大声说道:“大郎现在所说的已经傲慢无比,你难道不知道么!”

“我知道。你说的没错。”

听到丈夫竟然表示赞同,秦玉贞大半槽怒气顺势而下,“那你还要教他这么继续走?!”

秦玉贞看到丈夫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坐的更舒服点,然后才答道:“他必须靠自己走出去。不悱不启,不愤不发。大郎现在如此傲慢就是因为他并非是你这样天生的唯物主义者。但他毕竟是你儿子,他也在努力想用从我这里学到的东西达到你那种纯粹的本质。我们都也只能看着他自己攀登上去。”

“怎么都变成了我的责任?”秦玉贞大声说道,气的放下手臂。但是丈夫并非第一次提起这个观点,秦玉贞心中的怒气很快就消散,自己径直走到丈夫对面坐下。

“玉贞,我早就说过。人分为两个档次。人生的胜利组和失败组。对你这样天生的唯物主义者而言,你出手就已经及格。在人生的每次考试中,你最低考61分,然后赚到1。如果在你熟悉的领域,你考试91分就赚31。对你来说,无论如何都只是赚多赚少而已。你的人生就是不断积累。越积累,你的内心和口袋就越富有。积累越厚,你面对问题就越从动淡定。真遇到你根本无法通过的考试,你还会选择果断放弃。放下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也是在善待自己。赵谦自己只怕都不知道他多想成为你这样优雅的人。”

秦玉贞只觉得自己的眉头已经皱紧,额头感觉到的紧张感有效沟通了她的肉体与精神,让她能够集中注意力来理解自己听到的这些。想理解丈夫眼中的世界是很困难的,哪怕丈夫每一个词都能听明白,但是让这些词汇与自己产生共鸣,进而勾勒出丈夫看到的世界,对于秦玉贞来讲一直是非常非常非常吃力的事情。

想了好一阵,秦玉贞只觉得好像明白了一点。却还缺了好大一块,她只能问道:“那人生失败者是什么模样?”

说完之后就见丈夫脸上露出苦笑,就在秦玉贞担心丈夫会和以前那样唱起“我不告诉你,我不告诉你”的赖皮曲调。却听丈夫继续正经的开口了,只是语气里面都是无奈,“如果是人生的失败组,他们出手就不及格。为了能够及格,只能先竭尽全力补齐那些差额。失败者的人生不是积累,积累那是胜者组的事情。失败组的人生就是消耗,消耗,再消耗。他们就像站在绞刑架上的人一样,脖子上套着绞索。每一件事的成败决定了绳索收紧或者稍微放松一点点。他们的人生完全寄于每一件事的成败之上,于是在患得患失的消耗中痛苦活着,他们能感觉到绞索终将有一天彻底收紧,将他们的人生彻底绞杀。所以这些人或者恐慌的无所适从,尝试从每件事榨取欢乐来取悦自己。或者干脆就装作看不到,只是把视线投注在鼠目寸光能所及的地方,看着花花草草,让世界推动他们走向不可避免的终点。最后在永远的自我消耗里面结束他们的一生。这就是人生败者组。”

秦玉贞只觉得胸口仿佛充满了冰块,甚至连站起来逃离面前这个散布绝望的人都做不到。然后她就听到赵嘉仁继续说道:“大郎身上有你的血,他能感受到消耗的终点,所以他想竭尽一切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像你这样能坦然面对一切。”

秦玉贞忍不住心酸,眼中已经模糊一片。不过片刻后她的视线又恢复了清晰,极少的泪水竟然在片刻间就消散到不知哪里去了。再看向丈夫,就见到这个家伙带着一副精疲力竭的死狗面孔掏出烟摸出一根点燃。

“你是他爹,你就该教他啊!”秦玉贞伤心地说道。

“我努力了。但是你想想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周处自幼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嘘”秦玉贞见丈夫掉书袋的中间还吐了口烟,却一点都没办法再生这老东西的气。有关周处的内容却在脑中浮现。

周处……处少孤,未弱冠,膂力绝人,好驰骋田猎,不修细行,纵情肆欲,州曲患之。处自知为人所恶,乃慨然有改励之志,谓父老曰:“今时和岁丰,何苦而不乐耶?”父老叹曰:“三害未除,何乐之有!”处曰:“何谓也?”答曰:“南山白额猛兽,长桥下蛟,并子为三矣。”处曰:“若此为患,吾能除之。”父老曰:“子若除之,则一郡之大庆,非徒去害而已。”处乃入山射杀猛兽,因投水搏蛟,蛟或沉或浮,行数十里,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人谓死,皆相庆贺。处果杀蛟而反,闻乡里相庆,始知人患己之甚,乃入吴寻二陆。时机不在,见云,具以情告,曰:“欲自修而年已蹉跎,恐将无及。”云曰:“古人贵朝闻夕改,君前途尚可,且患志之不立,何忧名之不彰!”处遂励志好学,有文思,志存义烈,言必忠信克己。

……志存义烈,言必忠信克己。秦玉贞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言必忠信克己’,赵家三兄弟两姐妹,根据‘仁义礼智信’,每个人都得了一字。长子赵嘉信,次子赵嘉礼,三子赵嘉仁。这些名字也代表着陈太后对她孩子们的期许。而自己的儿子起名赵谦赵逊,也是期待他们能够明白这些为人的至理。赵谦却现在却还不懂得‘谦’的意义,《周易》中唯有谦卦六爻皆吉。身为秦玉贞的长子,赵谦是秦玉贞心里面最重视的孩子。周处明白了‘克己’,克己致胜,赵谦的心思却在致胜上。

“克己致胜……”秦玉贞叹道。

“人生败者组们体会到了消耗的可怕,注意力必然放在致胜之上。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其所措必胜,胜已败者也。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赵嘉仁叹道。

秦玉贞其实并不喜欢兵法,此时却已经听明白了。赵嘉仁早就谈论过这段话,她无奈地说道:“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果然是人生的胜者组和败者组……”

带着无尽的挫败感,秦玉贞看向丈夫。她突然想起自己以前曾经极大怀疑赵嘉仁的人生是不是经受过远胜常人的挫败。所以他才能从平日所说的‘字缝里’看清这个世界。但是不管秦玉贞怎么询问,所了解到的赵嘉仁的人生却是无比光鲜,从未失败。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人生,为什么对失败的了解比那些失败者更透彻,更无情?如果不是尝尽了失败的痛苦,绝不可能如此坦然面对。秦玉贞虽然不知道这个道理何在,但是她坚信赵嘉仁的那句话,‘没吃过猪肉,便是整天和猪住在一起也不会知道猪肉是什么滋味’。

第173章 大锅饭(二十二)

“我不是个你所说的唯物主义者。”

“你对于什么是唯物主义并无兴趣。”

官家夫妻两人躺在床上,睡前的对话很简单。

“如果我想弄明白呢?”

“那就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你会说出希望直接联通结果的话,就证明你不想弄明白。”

秦玉贞心中一阵烦躁,想起过去的回忆,将过去种种所听所闻综合起来,她的确可以理解丈夫赵嘉仁所说的道理。可弄懂之后脑子里就会自然而然举一反三,很快感受到心浮气躁。今天的烦躁感觉与以往没什么分别,可秦玉贞决定忍耐一次。她转过身,对着黑暗中无法分辨的黑色身影再次问:“你觉得什么是唯物主义者?”

“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会认为有只属于个人的道理。”

“那我就不是唯物主义者。”

“如果你不是,你为何要反对我推行现代民族国家?”

“……你还记得那事?”

“我记得很多很多。还记得你生大郎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要死了。就不顾一切的说,你要是死了,要我照顾好大郎。”

“……我真说过那话?”秦玉贞对于三十年前的事情根本没有记忆。然后就觉得赵嘉仁探出手来摸到她的手臂,再顺着手臂握住她的手。就在秦玉贞感觉温暖之时就听丈夫说道:“睡吧。”

反扣住丈夫的手,秦玉贞继续问:“你只说了一半,理由呢?”

“理由么,很简单。哎呀……”赵嘉仁躺平,放松身体,这才继续说道:“如果你认为只有属于皇帝的道理,你就不会害怕大宋所有百姓都知道现代民族国家。”

“那些道理本就该属于皇室。”秦玉贞认为赵嘉仁的判断是错的。

“那些道理属于皇室,还是……只……有……皇……室……被……允……许……知……道。这是两码事。”

秦玉贞沉默了。她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之前反对将现代民族国家讲给全天下的宋人知道,完全是因为秦玉贞相信只要明白了那些道理就有了威胁到皇室的可能。也许赵嘉仁说的没错,唯物主义者们从不相信只属于自己的道理。秦玉贞是进士家族的女儿,老爹就是进士。她当年没有非赵嘉仁不嫁的愿望,选择赵嘉仁的理由很简单。大宋三年一考,每次考上进士的就那么几十号人。那些进士们多数年纪超过三十岁,已经婚配。既然早晚都要嫁人,秦玉贞希望和母亲一样嫁给门当户对年龄相仿的进士。

当时全大宋符合这个条件的二十岁进士只有赵嘉仁一个,即便秦玉贞的标准里面还有个‘希望男方能比她大两三岁’的细项,她还是决定嫁了。和赵嘉仁成亲三十多年也从未后悔过,但是秦玉贞在二十多年前就真正明白母亲为何听了赵嘉仁狂禅偈子之后差点要拒绝这门亲事。一个心如猛虎之人竟然会如此珍视身边的人,只能说秦玉贞运气真的太好太好。

秦玉贞只觉得心情已经完全恢复安定,在丈夫身边总让她能很快平息种种不安。她虽然想放弃这次交谈,就说道:“我不是你那种唯物主义者。”

“嗯,你不是。你是天生的唯物主义者,你的身体非常健康,或者说非常符合唯物主义。按照本能就可以做出唯物主义的决定。我和你不同的是,我是先靠脑子去理解唯物主义,然后逐渐用脑子里面的理智来感受我的肉体,安抚我的肉体,最终将我从身体到精神都改造成一名唯物主义者。”

听到丈夫又这么来了一段道理,秦玉贞觉得赵嘉仁在这方面几十年都没有变过。几十年都没有改变的东西,秦玉贞也不期待赵嘉仁会改变。她想去睡,却发现自己毫无睡意,本想让赵嘉仁讲个故事,却觉得赵嘉仁讲了几十年应该已经没什么故事了,就说道:“那你我的区别在哪里?”

按照赵嘉仁的性格,他就会讲啊讲,听着丈夫温和的声音,秦玉贞就可以睡着。这种事情以前不是发生过一次两次而已。不管发生了多少次,赵嘉仁都不会抱怨也不会生气。这是秦玉贞最喜欢的赵嘉仁的地方。

“以前古希腊有个叫做柏拉图的人,他的同门师兄弟问他们的老师苏格拉底,什么叫做幸福。于是苏格拉底就把这帮家伙带到一块成熟的麦田边,对他们说,你们从麦田里直线走过去,把田里面最大的那个麦穗摘下来给我。”

赵嘉仁果然如秦玉贞所料的那样开始讲起了故事,秦玉贞闭上眼睛,只觉得心平气和。再听片刻,她就可以和往常那样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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