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只觉得更加不安起来,赵官家在很多时候表现出洞悉人心的细腻与敏感。然而天地万物本就平衡,在很多时候赵官家则会表现出惊人的没心没肺。从黑海到天竺北部奴隶王朝,五六千万人现在卷入一场巨大的动荡。在郝仁被杀之前也许可以说局面还在能理解的范畴内,郝仁遇刺身亡之后引发的乱流会让这广大的地区位于难以预测的未来……
“官家觉得什么叫正常?”文天祥不得不继续问。
“制度引发矛盾,矛盾引发变化,这就是我认为的正常。只是大宋超越了这个阶段,我们就觉得怎么会这么乱。其实咱们当年不也这样么。”
文天祥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当年咱们和他们有什么相同?”
“咱们先说蒙古,不管铁穆尔自己认识的水平,他组建旗军的目的是压制那些王爷,以便他能收税。所以王爷们此次何尝出兵相助。这种斗争的实现手段有高有低,本质和目的与公田改革没区别。”
赵嘉仁平淡的讲述着他的看法,赵谦只觉得他看到的资料中繁杂的情报与老爹简单的说明好像差距过大。他忍不住问:“官家,这该是整个大势还是个人的认知。我觉得铁穆尔好像没这么深刻的认知。”
“个人的想法虽然有独特性,但是所有人的需求却有统一性。譬如按照五层分析法来看,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但是铁穆尔自己没有学到过这样的知识,更没有建设起科学认知,就完全不用考虑他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他和大多数人一样,见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就是他个人的全部世界,所谓的想象也只是把这些直观感受扩大一下规模。譬如他睡过是个女人,就在想如果能睡过一千个女人,他就会非常了不起。其实他就算做到了又能如何?铁穆尔的行动或许会改变很多东西,但是他的主观还是那么一点。所以我个人不建议大家用单纯的规模引发出的结果倒推铁穆尔这类人的想法。”
赵谦原本觉得自己已经掌握到洞悉人心的精髓,最近也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很多原本无法理解的事情与无法理解的人,但是听了老爹所讲,赵谦只觉得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但是想弄清楚这个更广阔的世界的难度却在提高,怎么才能确定一个人的视野范围呢?就如眼前的文天祥,虽然在科学认知水平与逻辑学上与赵谦有不小的差距,但是赵谦却能感觉到文天祥有许多地方比自己更强。
正在想,就听老爹说道:“赵谦,两河流域的事情你来负责。”
“这……我担心我处置的……”赵谦觉得很为难。
“这世上哪里有能管到万里之外的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尽力去做就好。”
赵谦听到这话,心里面一激灵。老爹所指的正好是赵谦此时的心病,他想事事都能做的如老爹那般水平,虽然已经知道自己是自己老爹是老爹,也知道任何事情的处置放到不同的时间段上都会显现出不同的效果,或对或错,或愚或明。百年大计若是放在十年计的视角来看很可能会愚不可及,放在千年计的视角下观看又觉得不够深远精妙。然而做出决定的人只是在那一刻做出了决定,顶多还有那人几十年的积累。怎么可能做出‘绝对正确’的决定呢?
想到这里,赵谦放下心中想法,果断答道:“明白。”
重臣们听着君臣兼父子之间的对话,左丞相文天祥看上去在想别的事情,右丞相则是一脸毫无反应。外交部长卢柏风则是看着赵嘉仁,理藩部长罗义仁则盯着赵谦看了一阵,眼中都是思虑。
散会之后赵谦就和卢柏风与罗义仁开了个小会,赵谦正在考虑要说点什么,罗义仁就开口问道:“太子,不知你对官家所说的经济边疆怎么看?”
赵谦一愣,眼神随即有了光彩。他反问罗义仁:“罗部长怎么看?”
“官家所说的经济边疆大概是指经济秩序,也就是货币发行流通的制度。我现在看,官家所说的正是官家一直在做的。一个地区使用的主要货币乃是大宋发行与管理,当地钱庄与金融投资都是按照大宋要求的去做,这地方就是大宋经济边疆之内。下面的纷纷扰扰只要不触及这点,就只是当地那些人的事情。”
罗义仁所说的与赵谦想的差不多,比赵谦此时能想到的更加直白清晰,赵谦微微点头,这大概就是老爹所说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
卢柏风听着罗义仁所说,心中有些担心。罗义仁年龄与赵谦差不多,只要他不出事情就一定会两朝为臣。罗义仁现在就已经是理藩部长,保守的看在大宋朝廷里面也得排名前三十位上下,可以说前途无量。然而罗义仁此时却给人一点帝师的味道,卢柏风只觉得这位年轻同僚锐气太过。
赵谦却不在乎这种事,他的人生中不乏这种充满了锐气的人,和老爹给赵谦造成的感觉相比,罗义仁简直是和煦春风。既然罗义仁提醒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接下来按照老爹的点拨就该明白‘能做什么’。赵谦问道:“咱们对蒙古的经济影响有多大?”
“都是易货贸易,还有少量金银支付的贸易。断了这些贸易虽然有影响,却不会改变什么既有的东西。”
“那么……四方同盟里面的其他三国呢?”赵谦问。他问了这个问题之后只觉的很不适应,这与他以前对世界的理解差距未免太大。原本赵谦更愿意相信刀枪与征服才能控制一个国家,现在却发现刀枪与征服只是手段,征服只是为了完成更重要的目的。
“不好说那两个国家怎么看。这个得问问杨副部长。”罗义仁说完之后就看向卢柏风。
卢柏风没想到罗义仁把话题引到外交部来,只能起身命人取叫外交部副部长杨从容。杨从容很快就来了,听了问题之后他思索片刻答道:“就我所知,东罗马和西罗马两国内都不乏有人的态度与元国一样。元国能坚持到现在倒是真的因为郝仁的个人原因,至于郝仁是不是明白了这里面的关键,我不好说。也许郝仁也只是单纯的认为这么做是对的,其实他自己也一知半解。”
赵谦不吭声了,他想的不是四方同盟,而是老爹之前的话。没有学过知识,没有建设起科学认知,大多数的世界人只是他们见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所谓的想象也只是把这些直观感受扩大一下规模而已。
第213章 破口(二)
刚送走素来以豪爽出名的吕将军,秘书就禀报有新的访客,乃是商务部的一位次官。赵谦想了想,印象里勾勒出一个比较阴冷的家伙。请这位进来,果然是那种表情。
带着阴冷的表情与阴冷的声音,那位说道:“太子,听闻蒙古大乱,此时已经快到讨伐蒙古的时机。”
赵谦觉得这厮若是此时再笑几声,大概就充满了给蒙古送终的味道。于是赵谦笑道:“那又如何?”
“我只是觉得也该考虑对蒙古用兵的事情。”
“明白了。这与商务部的利益大概有很大帮助吧?”
“我觉得这事利国利民,就前来说说。一切还是由太子决定。”
送走这位,赵谦对秘书说道:“告诉再来的人,我今天开会。”
等秘书出去,赵谦舒舒服服坐在椅子里。不管是豪爽的还是阴冷的,所说的都是一回事,对蒙古用兵。这两人如此一致,想来是知道赵谦已经得到了实权。以前赵谦没有实权的时候也不是没人来找他,但是找他的多数都是想打听点什么。此时真有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爽快感觉。
心中爽了一阵,赵谦收回心思。这几天他与罗义仁和杨从容商议多次,发现也不能完全排除战争的选择。前提是蒙古与奴隶王朝之间打的你死我活,消耗了双方巨大的人力物力。最好是奴隶王朝惨胜,不得不退回老巢。而蒙古则是朝廷财政枯竭,基本解体。
不过赵谦已经明白这等事做个简单备案想想爽一下就好,事实往往与想象之间有天差地别的不同。譬如这次战争的理由或许很多,但是大宋自己都没认识到在其中的作用。那是无心插柳,大宋在天竺洋的船队本着有钱不赚是傻蛋的原则对前去圣地觐见的真神教徒提供航运服务。
在这方面大宋已经建立起来的信用制度起了极大助力,价格公道,还帮着打通蒙古在圣地守军,所以只有少数人因为身体不佳或者偶发因素在旅途中不幸去世。大宋船队虽然采取了海葬,却托旅客的同行者把遗物捎回去。
这么做完全是大宋自己的规矩和制度,却让更多并不富裕的觐见者们砸锅卖铁凑出船费。每年许多人去圣地觐见过,很多还是不富裕的家伙。这种人数量超过二十万的时候,对奴隶王朝现在的苏丹造成了不小的压力。之前苏丹面对蒙古的入侵保持守势,可国内这么多亲自到过圣地的信徒,偏偏苏丹自己没能去。虽然不是主要因素,却也不能小觑此事的影响。
这样的无心之举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赵谦确定这个之后对于所谓‘世事无常’有了更深刻的认知。所以赵谦也不期待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变化,战争虽然是选项之一,排名却不靠前。当下最重要的反倒是看看欧罗巴行省能否在这次剧烈的变化中维持住已经建起的经济秩序,虽然大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罗义仁与杨从容都认为只要能扛过这次动荡,欧罗巴行省建立起的经济秩序就会更强大。
为了达成目的,赵谦请大宋钱庄推荐了两名官员,派他们前去欧罗巴行省协助工作。也许是这样的动作才让商务部那位次官有了动作。赵谦也没多想,这等事还远不到图穷匕见的阶段。既然赵谦已经大权在握,何不等那帮家伙把话说的更明白。
有了决定,赵谦就找书找专家学者学习有关经济边疆的问题。问了一圈之后他觉得这帮人还是不靠谱,就直接找最专业的专家,也就是他老爹询问。不谈任何差事的事情,赵谦只来提问题。老爹倒是一脸的迟疑,想了一阵才问赵谦:“你觉得我是给你个人讲,还是开个会把相关人员召集起来讲。”
“全听父亲的。”
正在屋里坐着的老娘听到这话,立刻开口了,“你爹是在问你,你就说出你的想法!”
听老娘声音严厉,赵谦也不敢造次,只能按照老娘所说的去思考。想了好一阵,赵谦为难地说道:“官家,我觉得我心眼很小。”
“嗯。”老爹一副我明白的神色。
赵谦有点讪讪地说道:“我觉得我若是能独占了什么,好像我占了便宜一样。”
“哈哈哈。”老爹笑了。
老娘哼了一声,“春秋《易经》里面说,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你有这想法不奇怪。”
自从那次被老娘嘲讽的问‘你祖父是进士,你外祖父呢?’赵谦对老娘的文化功底再不敢有丝毫不敬的表现。他连忙请教母亲,“娘可否把此话给讲解一下。”
看得出老娘对这反应比较满意,她稍微解释一下。孔子说:“之所以总有‘乱’发生,其乱之源往往是由言语引发的。君说话不慎密则失信于臣,臣说话不慎密则灾殃及身,重要的事情不慎密则造成祸害。所以,君子处事说话谨守慎密,不乱出去,也就不会乱说话。”
听完这话,赵谦品味一下自己的理解与老娘理解之间的差距,才继续说道:“可是官家从来正大光明。”
“正大光明与保守秘密不冲突。”老娘应道。
赵谦只能说的更明白些,“我……我只是觉得我独占了知识,好像就比别人更强。”
“你有这等想法只是说明你太弱。你够强,自然就完全能理解这些掌握这些。以你的性子,只怕你自己早就根据你所知道的去办了。我觉得我没看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