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的表情尤为丰富。
“这八个人都是草包吗?八个人加在一起才写了三个字,真就是蠢笨的石磨,推一下才知道动一下?”
“这次老夫的脸真是被他们丢尽了,还好皇上和百官并不清楚他们是我安排的,希望皇上不要深究吧。”
“唉,枉我苦心安排一场,前后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冒着触犯龙威的风险,却反而促成了朱七牛的神童之名!”
“左相,对于这次的诗会魁首朱七牛,你认为该有何赏赐?”朱元璋并没有要深究的意思,因为他早就掌握了全盘,当即果断给事情定了性,看都没再看那七个胡惟庸安排的少年。
胡惟庸想了想,避重就轻的说着:“回皇上的话,朱七牛到底还小,若是过分奖赏,恐怕他会起骄纵之心,从此学业止步不前,目中无人,成伤仲永之憾。因此……臣觉得不宜过分奖赏他,就赏些书籍、铜钱、绢帛和吃食吧。反倒是溧水知县该大赏一番,毕竟朱七牛是他治下的百姓,朱七牛如此聪慧,文采斐然,正说明这位溧水知县治理有方,治下文风鼎盛,英才辈出。”
中书省下发给各州府的文书是一样的,溧水知县并没有被特意叮嘱送朱七牛进京,但朱七牛依旧被送进京了,且全县只送了他一个人,这便可见溧水知县慧眼识珠,大公无私,且不是胡惟庸的人,朱元璋对于这样的臣子怎能不喜欢?
于是朱元璋追问:“左相觉得对溧水知县又该如何奖赏?”
胡惟庸心中早有主意:“溧水知县乃是洪武三年的进士,文才朴实无华,但字字珠玑,是踏实能干的干才,自他外任知县后,已经做过三任知县了,从穷苦边疆的小县到两湖之地的鱼米之乡,再到京师治下的溧水县,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每一任的政绩都还不错,也是时候升官,承担更大的责任,治理更多的地方了。”
朱元璋‘哦’了一声:“地方官三年一轮换,既然此人颇有才华,为何当了七八年的知县?不是早该提升了?左相既然对他如此了解,之前为何没跟咱提过这个人?”
“额……这个……之前是臣特意压着他的,一来磨练下他的心性,二来也是为了让他多就任地方,体悟不同的风俗民情,开阔见识,积累经验,将来才好大用啊。”
“原来如此,左相有心了。”朱元璋心里明镜似得,哼,明明是因为这个溧水知县不肯向你靠拢,所以你才故意不让他冒头。
沉吟了片刻,朱元璋道:“今天乃是中秋佳节,还是不谈政务了吧,关于溧水知县的任命,明日朝堂之上再做决定。”
“是。”
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朱元璋伸了个懒腰,文武百官连忙也都从座位上起来了。
“今天已经不早了,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政务要做。”朱元璋笑道。
“是。”
胡惟庸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今天这关算是过了,总算没有引火烧身。
朱元璋冲着朱标使了个眼色,随即离开了奉天殿。
第58章 一抔黄土平愚圣
朱标及文武百官各自退散。
回家的路上,许多原本看起来醉醺醺的官员全都在进入轿子后恢复了清明,哪里还有半分喝醉的样子。
坐在轿子里,他们不约而同的思索了起来。
“之前左相似乎不想让朱七牛夺得魁首,陛下也有为难左相之意,却为何后面又只字不提,还跟他谈笑风生,讨论溧水知县升迁之事,是我想多了吗?”
“陛下心思深沉,左相近来又屡屡呼朋唤友,有结党营私之嫌,恐怕是招忌讳了,我以后还是少跟左相来往的好。”
“今天的诗词考教透着股邪气,为何那八个孩子后面都交了白卷?他们前两首诗词不是写的挺好的?我总感觉没那么简单,看来以后要更加小心谨慎些才好,别阴沟里翻船了。”
“以陛下的性格,竟能容忍左相越权、结党,事后不加以惩处,他到底想做啥?总不至于他想拿掉的不是左相这个人,而是左相这个位置吧?”
只有少数铁憨憨官员是真喝醉了,被人送上轿子后,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起来。
……
武英殿。
朱标进来后,朱元璋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一大碗面,一脸关切:“晚宴上没吃好吧?呐,咱让人给你准备的,快吃吧。”
“确实有点没吃好,晚宴的礼仪流程太多了,耽搁时间,上来的菜肴又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开宴时早就都冷了,儿臣怕拉肚子,没敢多吃。”朱标苦笑了一下,言语间和朱七牛一样,对于鸿胪寺、光禄寺等机构的办事能力有些不满。
就不能精益求精,算好时间,好好安排,争取在开宴的前一刻把菜做好吗?
朱元璋点点头,没有说话。
片刻后,锦衣卫指挥使毛镶过来了。
“朱七牛那孩子现在在哪里?”朱元璋询问道。
毛镶抱拳回答着:“就在殿外,臣让人把他用被子裹起来了,不会着凉,请皇上放心。”
“嗯。都被被子裹起来抬到这里来了,他还没醒?”
“没有,估计是实在太困了吧。”
朱元璋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语气幽幽:“他这个年纪虽说正是爱睡觉的时候,但困成这样子,显然是被鸿胪寺的人折腾的不轻,搞不好连午饭、晚饭都没吃,可咱怎么记得户部给他们批过条子,拨了一笔伙食费?”
毛镶会意:“臣下去后就彻查一番,若有人上下其手,臣必不放过。”
“朝臣们散去后有何表现?”朱元璋神色一凝,郑重问道。
“不少大臣回家后都紧急烧掉了跟胡惟庸、李善长及其党羽的来往书信,更有甚者,直接下令关了他们用亲戚、家丁、丫鬟的名义开的店铺。”
朱元璋笑了笑。
看来大臣中有聪明人啊。
挥退毛镶,朱元璋转身一瞧,朱标已经把一大碗面给吃完了,看来是真饿得不轻。
“标儿,你可知这些大臣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朱标想了想,小心翼翼的猜测着:“应该是朱七牛这些孩子的比试让大家意识到了不对吧?”
“哦?怎么说?”
“左相胡惟庸处心积虑不想让朱七牛赢,想让其他孩子压他一头,以至于多加了一场比斗,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之后他还想继续以梅花为题,结果换成咏雪后,其他八个孩子几乎都交了白卷,似乎不是真的有才,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有鬼。”
“继续说。”
“这诡谲的形势让人摸不着头脑,聪明的大臣不想招惹祸端,自然就想明哲保身。”
朱元璋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大儿,不枉咱苦心积虑的培养你啊!
“标儿你说的没错,史书有载,秦朝的赵高曾经指鹿为马,以试探百官的立场,千百年来这指鹿为马的故事也一直广为流传,可赵高只是个宦官,手段到底差了些,哪有咱的计策好。咱故意随胡惟庸去搅和,又在关键时候给他添堵,不让他如意,布局布的悄无声息,就连胡惟庸这种聪明人都因为身在局中而恍然无知,那些聪明的大臣若是看出来了,自然知道该站在谁这边,估计现在胡惟庸还在偷乐呢。”
朱标问道:“父皇,那要是大臣们不聪明呢?”
“那还不简单嘛,没跟胡惟庸、李善长勾结的,咱暂且不理会,跟他们勾结的,到时候一起杀了就是。”
朱标会意,以父皇嫉恶如仇的性格,居然能如此容忍,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啊,父皇最终的目标恐怕不是胡惟庸、李善长这两任丞相,而是传承了千百年的相位!
虽然明白,但朱标并没有多问多说。
朱元璋也没有特意跟儿子商量的意思。
毕竟相位这种东西传承的太久了,打从三皇五帝时就有,想要废除谈何容易,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流露出去,以免打草惊蛇。
也正因如此,虽然朱元璋大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胡惟庸篡改自己圣旨、害的其他孩子白跑一趟的事情透露出去,搞臭胡惟庸的名声,但朱元璋却忍了下来,就是怕一时意气之争,让胡惟庸和李善长这个老狐狸有了提防。
“朱七牛这孩子咱很喜欢,不仅因为他的文采好,帮咱促成了今晚这个局,还因为他胖嘟嘟的,敢在奉天殿睡大觉。哈哈哈,你让人去告诉送他来的人一声,就说咱要留他在京城多住几天,让他们先回去,到时候咱派人送他回溧水。”从袖子里掏出手帕递给朱标,朱元璋笑呵呵的吩咐着。
朱标怔了一下,直到朱元璋指了指自己的嘴,朱标这才会意,接过手帕擦了擦嘴上的油水。
顺手将弄脏的手帕塞进自己袖子里,朱标问道:“儿臣知道了,那朱七牛这几天住在哪儿?”
朱元璋想都没想就说道:“就住在皇宫吧,这里这么大,随便安排个房间给他也就是了。你母后对这孩子也挺好奇,明天我打算安排朱七牛去给她请安。”
“这怕是不行,父皇,他虽然年纪小,但终究是外人,若是住进皇宫,恐怕百官非议,尤其是那些御史,肯定得上折子东嚼西嚼,到时候烦都烦死了。”
“那就让他住到你的东宫去,正好雄英跟他差不多大,应该能玩儿到一起去。”
“是。”
第59章 阶前梧叶已秋声(上)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入秋之后,五行之力由金主宰,其余四行‘放手’,渐显颓势。
于是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
不少树的树叶开始发黄,甚至掉落,肃杀之气萦绕天地之间。
春和宫偏院中,一个三四岁、唇红齿白的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追逐着掉落的梧桐叶,玩儿的老开心了,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偏院厢房房门打开,又一个三四岁、脖子上带着银铃铛的孩子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打了个哈欠,朱七牛问道:“你是谁呀?这里是哪里?”
正在院子里追叶子的小男孩听到声音,三两步跑了过来。
“你睡醒了啊,你可真能睡,马上就到吃午饭的时间了。”小男孩眉目含笑,一字一顿慢悠悠的说着。
朱七牛又打了个哈欠:“主要是这几天太累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叫朱雄英,是来找你玩儿的,我都等你好久了。”小男孩说道。
朱七牛这么小,当然不清楚当今太孙就叫朱雄英,他只觉得这孩子也姓朱,和自己一样,还蛮巧的。
“你也姓朱?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啊。”
“五百年,桑田沧海,顽石也长满青苔,好远的样子。”朱雄英张大了嘴巴,不太能理解朱七牛的说法。
朱七牛笑了笑:“你倒是出口成章。”
朱雄英得意的哼了一声:“那是当然,我已经在大本堂读书了,先生都夸我聪明。”
“你还没告诉我呢,这里是哪里?我为啥在这儿?”
“这个嘛……我不知道你为啥在这儿,但我知道这里是春和宫,我父亲说你跟我差不多大,让我可以来找你玩儿。”
“哦。”
朱七牛对于春和宫的名字依旧毫无反应。
毕竟他才四岁,压根就不知道春和宫是太子的东宫。
朱雄英虽然是天潢贵胄,可同样年纪很小,加上太子妃一向勤俭孝敬,从不铺张浪费,也从不以自身富贵而骄纵,并没把他教成目中无人的性子,所以他对于朱七牛的反应也没觉得奇怪。
两个年纪相差没几个月,性格都很好相处的孩子就这样认识了。
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些大人听不太懂、他俩却能笑个不停的话。
……雄英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
太子朱标是很忙的,朱元璋放手了太多事务去给他做。
毫不夸张的说,他已经是大明的常务副皇帝,很多官员任免看似是朱元璋的意思,其实都是太子的意思。
好比对朱七牛有提携之恩的溧水知县万三重,经过朱标仔细琢磨后,由正七品的知县被升迁为正四品的应天府同知,成了应天府尹黄育才的副手。
一般而言,州府的同知多为正五品,有的小州的同知官职更是只有从六品,但应天府作为京城,自然不可相提并论,因此府尹为正三品,同知为正四品,单是应天府同知的官职,便比一般州府的知府、知州的官职还高。
从正七品到正四品,万三重整整越了六个官阶,顶的上一般官员数十年努力,可见朱标权柄之重。
当这一消息传开,胡惟庸老郁闷了。
他原本是避重就轻,不想朱七牛得到太多赏赐,所以才把万三重推了上来,本打算事后去万三重那里邀功一番,顺便笼络一下。
可朱标这么一搞,他这区区推荐之恩,又哪里比得上朱标的越阶提拔之恩?
若是他照计划去邀功,只会徒惹人笑,还会引起皇上和太子的忌惮。
最关键的是,应天府尹黄育才本就是皇帝的亲信,如今就连副手都换成了万三重,应天府上下便相当于完全落在了皇帝和太子手中,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他们的注意,这对于胡惟庸来说可就更难受了。
外面的风风雨雨吹不到太子东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