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李氏端着盘子过来,盘上放着两个碗,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令李善不由皱眉。
“李兄勿怪,寒舍如今未有好茶。”
听到王仁表这句话,李善才明白过来,这就是唐朝的茶汤,据说里面会加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煮沸后趁热饮用。
“谢过嫂夫人。”
王仁表笑道:“今日倒是运气,两碗都咬盏了!”
“郎君……”李氏脸上笑容有点涣散,“是朱娘子调的。”
唐朝烹茶,讲究茶沫与茶器边缘相凝而不溢出,这就是咬盏,茶艺高超者才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成功。
李善细细看了看茶碗,无语了,有点像高沫啊,呃,就是茶叶筒最后留的那点碎茶泡出来的茶沫。
朱氏笑道:“岭南饮茶,只以采摘下的茶叶煮沸饮用,烹茶手艺已十年不用,今日连连咬盏,实在运气。”
如此手艺,必是世家传承,王仁表想起前几日在朱家沟,朱氏脱口而出父亲王裕尚同安长公主一事……
面对王仁表投来的询问眼神,李善无言以对,我也不知道啊,只能拿起茶碗抿了口。
这味道,绝了!
要不是有人在,李善能吐个天女散花!
什么茶如人生,五味俱全……你来尝尝再说这种狗屁话。
“好茶,好茶。”李善面色有点苍白,心想今晚回去不会闹肚子吧?
王仁表大大喝了口,不由赞道:“叔母这茶艺,也就前些年作客南安郡侯府邸时可堪比拟。”
李善自然是听不懂的,朱氏想了会儿才试探问:“是北周河北壮公之孙?”
王仁表神情更是古怪,点头向李善解释了几句,所谓的南安郡侯是如今随李世民出征河北的张琮,其母出身扶风窦氏,其祖母信都公主。
“其妻长孙氏。”朱氏笑道:“长孙家历代家族均喜饮茶,所以出阁女均擅烹茶,一时传为佳话。”
“长孙氏?”李善呃了声,“据说秦王妃……”
“是啊,他和秦王是连襟呢,其长子武德二年成婚,当时我代家父恭贺,有幸饮了碗茶汤。”
李善心头惊呼,牛逼啊,这是重点人物,敲黑板,要记下来。
扶风窦氏,这是圣人李渊的妻族,信都公主是唐太祖李虎的的女儿,李渊的姑姑。
也就是说张琮和李渊是表兄弟,和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也是表兄弟,而且还是李世民的连襟!
虽然关系有点乱,但背景可真够扎实的。
闲聊了一阵,除了只沉默的李氏之外,其他三人都暗暗心惊。
李善和王仁表都诧异于朱氏对朝中官员了解的详细程度,普通官吏的妻女都远远不及。
而朱氏诧异于儿子李善对某些人物的特别关注,比如秦王府中名不见经传的房乔房玄龄,比如东宫的太子洗马魏征。
李氏又捧着茶碗上来,轻声道:“夫君,今日午食不如就在东市……”
王仁表神色有些不渝,还没等他开口,朱氏抢先道:“此时定席,只怕已经晚了,无需出门,大郎已经安排好了。”
真够败家的……李善面容有点僵硬,只笑着对王仁表说:“你我一见如故,无需见外。”
朱氏出门招呼了一声,三两个跟着母子入城的村民已经采购来肉菜酒水,虽不奢华,但也丰盛。
这时候,王仁表的岳父李复也已经抵达,虽是长辈,却连连行礼,当王仁表影影绰绰介绍李善祖籍陇西郡成纪县的时候,更是喜出望外……李善深刻的感受世家大族在这个时代的影响力,这是后世难以想象的。
正式酒宴,朱氏和李氏都避入内室,只三个男人在正堂坐下。
李复约莫三十多岁,身材不高,一张胖脸上挂着似乎常年不褪的笑容,谦虚的坐在下首……他祖上三代都是商贾,要不是同安长公主使了些手段,哪里有机会将女儿嫁给太原王家子弟做正妻。
“东山寺、李家五五分利。”王仁表先定下分红比例,“东山寺出秘方,每日清晨运送至东市,由李家出售。”
李善笑吟吟道:“听闻李伯名下在东市的铺子中有间酒楼?”
“是是,不敢担公子如此称呼。”
“无妨,王兄的泰山,自然是在下的长辈。”李善摆手道:“不知琼瑶浆、琼瑶汁如何定价?”
王仁表看了岳父一眼,“三钱一碗?”
李复有点迟疑,“前几日已然尝过了,的确新奇,但难以饱腹……”
“如今斗米才四五钱,太贵了。”李善摇摇头,指着桌上黄灿灿的长条,“若是一碗琼瑶浆配上根油条,当能饱腹。”
绝对吃得饱,李善前世在医院里,每天早上就是一碗豆腐脑加根油条。
“油条、琼瑶浆单买都是一钱,琼瑶浆加一根油条,只一钱。”李善看向王仁表,“琼瑶浆是黄豆所制,也难以长期保密,黄豆价廉,若取高价,得不偿失。”
“琼瑶浆、琼瑶汁每日由东山寺运至东市,油条就由李伯在东市的酒楼负责,如何?”
豆浆、豆腐脑无所谓,朱家沟能做得出来,但油条是要耗费大量植物油的,就算能反反复复的用,成本也不是朱家沟能承担的,而且那么多植物油,朱玮也没有渠道弄。
李复看了看王仁表的神色才点头应是,“我这就派人去十里八乡收购黄豆,直接送到东山寺。”
正事说完,三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聊,李复试探性的说起在随州的王裕,却被王仁表不咸不淡的拿话遮掩过去。
王仁表如今也想明白了,父亲王裕在赴任前给自己留这栋宅子,只怕猜到了自己会被扫地出门,写信告知父亲是没用的,仅有的两个好友又都不在京中。
也不会有谁为了自己一个庶子去得罪同安长公主,自己只能熬着……王仁表想到这,看了眼李善,同样也不会有人为了李善去得罪河东裴氏,这也是他和李善惺惺相惜的主要原因。
一直到午后,李复、李善都告辞离去,半醉的王仁表叹息着回了内室,轻声道:“先等等吧,若是售卖的好,至少平日用度是够了的。”
这七八天,王仁表日子过得苦的很,手上那三十贯钱买了些半旧的家具,添置了被褥、炊具、米面之外,已经所剩无几,要不是当日将茶具带了出来,今日待客只能白水了。
李氏吃力的将一个包袱拎在桌子上,“这是五十贯……”
“你从娘家拿来的?!”王仁表厉声呵斥。
李复嫁女王仁表,算是勉强搭上了上层关系,生意做的比以前大,王仁表往日也心安理得的收些李家送来的常例,但如今……他愿意牵线搭桥和李善、东山寺、李复合作分利,却难以接受直接收下岳家送来的银钱。
“不,不是。”李氏懂丈夫忌讳什么,慌忙道:“是朱娘子留下的,说是李公子让随从带来的。”
“什么?”
“朱娘子说,李公子昨夜道,交友贵在诚心,当日坦然直言,何吝阿堵物。”
王仁表呆立半响,长叹道:“急人所急,此人真有古义之风。”
以往五十贯自然不在王仁表有什么分量,但如今……王仁表心里百感交集,如果说之前还只是将李善作为合作者,如今他已经将李善视为友人。
这是个可以相交的义士。
就算王仁表这样的评价让李善亲耳听见,也难以抚平他内心的创伤,他幽怨的看着还挺自豪的母亲……五十贯啊!
五十贯啊!
真是不知财米油盐,难不成是哪家的大小姐?!
第20章 抢来的先生
悠悠一个月过去了,朱家沟看似无甚变化,但实则大变,村中青壮每日轮流磨豆腐,还要出人手去采购黄豆,每日清晨将大桶大捅的琼瑶汁、琼瑶浆送入城中。
虽然累了点,但每家每户都能分润,有的人家给孩子扯了两块布作身新衣衫,有的人家纳了几双新鞋,还有的人家在盘算什么时候盖新屋……不敢和李家相比,但总比现在要好。
村西头,六七间崭新的屋子错落有致,外面是一圈围墙,屋子用蜿蜒的长廊或石子路勾连,路边种植着各式花草,虽然如今寒冬看不出什么,但等到盛夏,必然璀璨。
清晨时分,天才蒙蒙亮,李善已经起床,作为一个医生,而且还是实习医生,睡觉睡到自然醒……那是天方夜谭。
虽然没有闹钟,但潜意识里总觉得,下一刻闹钟就会疯狂的响起来,如果是手机铃声,那就更糟了。
猛地直起身坐在床上,反应过来不用去上班,李善迷迷糊糊的既不肯继续睡,也不肯下床洗漱,就那么坐在那儿发呆。
“大郎,小蛮是什么?”
听见小和尚的声音,还在迷糊中的李善随口道:“什么小蛮?”
“昨晚你喝酒时候说的啊。”
“平康坊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李善打了个哈欠,“问这个作甚?”
小和尚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一溜烟的没影了。
“十万个为什么啊……”李善一边发牢骚一边起床穿衣,“真是没天理,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到了唐朝还得继续读书,老子是学理的,居然要转行!”
琼瑶浆生意那边李善已经不太管了,这一个月来尽在折腾新屋子,但前些天传来一个坏消息。
母亲朱氏和朱玮兴奋的告诉他,朝廷决议今年重开科举,这是李善眼前最可能的出仕良机。
李善不太懂唐朝的科举制度,但总不会是谁都能去考的吧?
但带了一麻袋经史子集回来的朱玮信誓旦旦,考试资格你别管,你只管专心备考就是。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李善被逼去攻读这些经史子集……真是头大。
慢腾腾的穿好衣服,李善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盒,拿出亲手所制的牙刷,可惜买不到牙膏或牙粉,用盐……不太敢,这个时代的盐都不太纯。
洗漱完,李善随便弄了点东西充饥,准备继续去背书……朱氏已经给他选好了路,考明经科。
明经科主要就是填空题,内容来自于《礼记》、《春秋左传》、《毛诗》、《周礼》、《仪礼》、《周易》、《尚书》、《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孝经》、《论语》。
似乎没几本书,毕竟古籍字数都不多,但问题是死记硬背,完全不懂其中含义,饶李善前世勉强算个小学霸也有点勉强。
一直背书背到中午才歇息,李善头痛欲裂,但又不能不背,他很清楚,虽然有隋朝两任帝王或有心或无意的削弱,但世家大族如今依旧有极强的影响力,科举很可能是自己最可能的入仕途径。
朱氏已经仔仔细细的说过,隋朝的科举实际上是不允许寒门子弟去考的,而唐朝的科举只需要各州县推荐就能参加,这是李善不多的良机……不用上战场去冒险。
正是这一点让李善上了心,这个时代上战场,鬼知道会不会一根冷箭飞来……就算只是戳破了皮,说不定都会破伤风。
这时候,外间传来朱玮的招呼声。
“大郎,这是给你请来的先生。”朱玮得意的说:“但凡有疑,都能解答。”
李善转头看见门口一位青年,双手负于身后,头微微昂起,看起来气势不凡,但细细一看,鼻子有点歪,脸颊青肿,发髻还有点凌乱。
不会是被掳回来的吧?
“周赵,清河郡人氏,五经、三传、三礼无不精通。”朱玮拉着那青年进门,劲道大得很,周赵被拉得一个踉跄。
朱氏欣喜的迎出来,“周先生,拜托了。”
“书房、卧室都准备好了,笔墨纸砚、经书均齐备。”
从头到尾李善都没吭声,一直到朱玮、朱氏离去,他才指了指面前的凳子,“坐。”
“粗陋不堪。”周赵又昂起头,眼睛像是长在额头上。
唐朝初年,胡凳还不流行,至少社会中上层都讲究盘腿席地而坐。
看了眼桌上的那本《谷梁传》,又看了看李善默写的纸张,周赵噗嗤冷笑,“考明经科,也要我来授课?”
“委屈先生了。”李善面无表情的指着门口,“既然如此,请先生离去便是。”
周赵身子一僵,昂着的头不由自主的低了下来,咬着牙暗想,要不是被逼的,谁肯来给个乡野村夫授课!
李善也懒得搭理这厮,继续背那本《谷梁传》,一旁的周赵听得眉头大皱,忍不住打断道:“断句都断错了……不,就没断对一句!”
“就这样还想考明经科,还不如去试试明算科呢!”
“明算科?”李善眼睛一亮,“是考算术吗?”
这是什么都不懂啊,周赵慢悠悠的坐下,慢条斯理的说:“本朝科举,分门别类,最难考的自然是秀才科,策论五篇,议国家大事,若落第,洲县长官受罚,自前隋至今,一共只取中三人,你就不用想了。”
李善无语了,在他的印象里,明清时期,秀才好像是科举路上最低的门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