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恭仁轻轻咳嗽两声……他是局外人,觉得属下这话越说越偏了。
崔信回过神来,扬声道:“中书舍人定制六人,分押尚书省六部,佐相判决。”
“李善其人,年未过弱冠之年,何德何能押六部?”
杨恭仁点头道:“陛下,此事需谨慎择人。”
“李怀仁有筹谋山东战事之功,但初初出仕,出任中书舍人,此非储才正道。”
李渊听了这话,脸色略微好看了点……杨恭仁承认李善的功劳和才能,以朝廷储才相劝。
但其实杨恭仁也是有自己的用意的。
虽然如今尚书左仆射裴寂因为特殊的地位,和李渊特殊的关系被视为首相,但实际上在三省六部制后面近千年内,中书省的长官中书令才是真正的首相。
期间的缘由很多,而中书舍人分押六部就是一个关键,这意味着中书令的手是能伸到尚书省的,而尚书省的六部是实际操持朝政的关键。
杨恭仁对李善没什么看法,但他绝不想看到,因为李善而使中书省的职权有所削减。
不过倒是记得侄儿这一科入进士榜,好像还和李善来往颇为密切,杨恭仁说完转头看了眼……结果看到的是李善投来的感激目光。
李建成有些失望,但也没继续争论……他对李渊的心思变化最是了解。
崔信冷冷的看了眼李善,眼神有些复杂……后者心里暗骂,当年清河县内,这货温文儒雅,就算自己斩杀崔帛,也没现在这般横眉竖目,不会是个女儿奴吧?!
杨恭仁正要退下,李渊突然开口道:“记得吏部尚书为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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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恭仁愣了下,点头应是。
“转工部尚书。”李渊吩咐道:“吏部尚书……杨卿兼任检校。”
李善低着头全身心的盯着脚下的金砖,心里估算这个时代的金砖质量有多好……
检校吏部尚书的封伦兼任天策府司马,如今转工部尚书,这对李世民来说不是个好消息……李世民虽长期出任尚书令,但尚书省的事务大都是左仆射裴寂负责的,原本封伦为吏部尚书,能极大的增强秦王府一脉在尚书令的权责,使李世民这个尚书令不仅仅只是个头衔。
但现在,中书令杨恭仁兼任吏部尚书……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打压李世民吗?
意味着在警告李世民吗?
未必,或许只是制衡而已。
李善在心里盘算,杨恭仁出身弘农杨氏,前朝观王杨雄之子,在朝中向来没什么偏颇,政治立场偏向中立,其侄女是齐王妃,不过外甥女为秦王侧妃。
但为什么今日提起,这样的大事……为什么是我还在场的时候提起呢?
李善懵懵懂懂,一时间想不明白……但李世民大约猜到了些什么。
封伦检校吏部尚书,早就成了东宫的眼中钉肉中刺,要知道从魏晋时期至今数百年,铨选之责向来是朝中事务的重中之重。
前隋时期,吏部尚书是不能专断铨选之权的,皇帝会另外选出重臣参与铨选,比如大业年间,一共七人同主持铨选,被称为“选曹七贵”,其中有宇文士及的父亲宇文述,当朝宰相苏威,中书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黄门侍郎裴世矩。
而李唐立国,吏部尚书有专断之权,封伦任吏部尚书后,东宫屡屡提议,再启重臣铨选……李世民在心里判断,约莫还是父亲在和稀泥。
至于为什么今日提及……应该是找个由头。
果然,李渊向李善招手道:“《春江花月夜》为传世之作,若是落榜,朕当为后世笑耳。”
李善脸上露出个感激的笑容,赶紧行了一礼……好吧,天策府内又多了个对头,从吏部尚书转为工部尚书,封伦能不恨吗?
但封伦会去找杜淹的麻烦吗?
不会,人家是京兆杜氏子弟呢。
所以,很可能会去找寒门出身的凌敬的麻烦……头痛啊!
崔信细细打量着这个少年郎……当日在山东就是个能折腾的,没想到回了长安更能折腾,一首《春江花月夜》让秦王丢了个吏部尚书,秦王还不恨死他?!
女儿啊,要不你还是换个目标吧……这位实在太能折腾了!
等杨恭仁和崔信出去后,李渊招手将李善叫到近处,“清河崔氏刁难至今?”
显然,崔信今日发难……李渊立即想到了李善斩杀崔帛一事。
李善咳嗽两声,想了想又咳嗽两声,脸都挤得不能看了,“陛下……伯父,当日之事,崔舍人倒是处事公正,许放还田地,更言族老不许,便以私田还之。”
“那……”
“咳咳咳……”李善剧烈咳嗽了会儿,苦着脸说:“伯父……此事能不说吗?”
李渊瞄了眼李建成、李世民,狐疑道:“有何不能说的?”
“无涉其他……”李善身子往前凑了凑。
李渊作势侧耳,结果听到“真的不能说。”
“私事,私事……”李善唉声叹气,“要不等有了眉目,再禀报伯父?”
李渊更是狐疑了,挥手道:“今日朕设宴致谢,大郎二郎可回。”
李建成、李世民对视了眼,都莫名其妙,起身告辞。
李渊对李善的态度如此和善,期间的缘由很复杂,最主要的当然是李善救回了平阳公主,此外还救回了得其重视的宗室子弟李道玄,更有筹谋山东战事之功……但李善这个名字最早传入李渊耳中,却是因为李善斩杀清河崔的崔帛。
李渊本就是出身河东大族,虽然身为皇帝,有着削弱门阀世家势力的本能,但他也很清楚,只可能以制衡的手段来削弱……制衡,就需要另一方势力。
所以,李渊在执政中,刻意的将门阀世家分为了两块,一块是河东关中陇西,比如河东柳氏、河东裴氏、太原王氏、陇西李氏,另一块是山东士族,比如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等等。
所以,五姓七家中,武德年间,几乎看不到山东士族出仕高官显贵,这主要就是因为李渊的刻意打压。
原本在李渊心目中,李善这个斩杀清河崔氏子弟的少年郎,未来是一颗能用的棋子……没想到却能救回最心爱的女儿,这才多有善意。
但如今崔信发难,而李善颇有踌躇……李渊有些疑惑,这是上位者的本能所至。
“此事说起来有点……”李善作势搓搓手,一副难为情的模样,“毕竟年少,还请伯父勿怪……”
“嗯,毕竟年少,就算不妥,亦不怪罪。”
“伯父说的是。”李善叹道:“那日也是嘴快……不料张文瓘更是嘴快!”
嗯,这个锅李善是不背的,你张文瓘不是欠了我人情嘛,你来帮我背吧。
李渊喃喃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第二日……所以崔信言提笔即就?”
“不对,你与崔信之女有旧情?”
“伯父!”李善瞄了眼不远处的宫人,“当日只是遥遥相望而已……听闻崔小娘子被禁足了。”
“难怪适才难言,小儿女之情。”李渊老脸抽抽,“怀仁有意为崔门婿?”
不是娶崔氏女,而是为崔门婿。
李善自然听得懂其间的区别,立即摇头道:“当日便未有此意,后来更有斩崔帛一事……只是那首诗被张文瓘送去,崔信爱女心切……”
说得简单点,我没娶崔信女儿的念头,只是那日嘴快做了首诗,被张文瓘告诉了表妹崔小娘子,然后崔信就觉得我撩了他女儿……
李渊犹豫了下,“清河崔氏,天下望族,可要朕赐婚?”
李善满头大汗,连连摆手,“伯父还是不管的好,侄儿并无此意。”
这下子反而是李渊起了这个心思,“崔信其人,品行才学都为一时之选,其女倒是配得上怀仁。”
简单来说,如今李渊对李善颇有善意,以子侄辈视之,并不将其作为日后对抗门阀的棋子……心思一变,倒是觉得这门婚事不错。
“日后再说吧。”李善小声说:“还请伯父代为保密,此事若是传开,崔舍人只怕要持刀登门。”
李渊笑了笑,“便依你的意思,若要赐婚,明言即可。”
在李善心目中,那位崔小娘子可以作为备选……但问题是,李善并不准备在武德年间定亲成婚。
换句话说,就算要赐婚,也应该是李世民的事。
第285章 不像
在李善穿越来到这个时代后,刚开始是因为在农村中,所以觉得条件不行,之后陆续与王仁表、李楷、李昭德结交,但所吃的……或许能开眼界,但真的比不上大学食堂。
所以李善才会捣鼓出东山酒楼,又弄出火锅……而今天,李善觉得,御宴的档次远远比不上东山酒楼……难怪不过年许,就能在长安的餐饮业一骑绝尘!
唐初正式场合还是分餐制,主要是羊肉、鱼、蔬菜为主,今日李渊特地安排了过厅羊。
所谓的过厅羊,就是一只活羊牵来,宾客在羊身上不同位置点菜,厨师会用不同彩线系上,烧烤完了,再端上来。
这算是唐朝正式场合中的大菜了,不过李善兴趣寥寥。
羊肉没腌过就算了,烧烤……没孜然,没辣椒,简直就没灵魂,还不如路边的羊肉串呢。
还好李善演技不错,至少看起来是吃的津津有味,“避暑?”
“到时候召你就是。”李渊笑道:“长安难耐酷暑,前隋于岐州建避暑宫城,便是仁寿宫。”
李善恍然道:“仁寿宫,前隋宇文凯之作。”
“在岐州,长安西北两百八十里,就是略微远了点。”
前隋将作大匠宇文恺在这个时代留下的痕迹很深,长安、洛阳都是他的杰作,仁寿宫也是,数万工匠旷日持久,内城外城,山上山下,殿宇处处,甚至还汇水成湖。
不过李善记得仁寿宫是另外一个原因,后来仁寿宫改名为九成宫,碑文是魏征撰写,欧阳询手书,那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楷书《九成宫醴泉铭》。
李渊叹道:“每到盛夏,酷热难当,偏偏皇城地势较低,更是炎热。”
“伯父勿忧。”李善其实不太擅长媚上,“侄儿倒是学过制冰法,到时候送来为伯父避暑取凉。”
“制冰?”李渊惊奇道:“都说你所学驳杂,还真不假,还有何所长?”
一想到夏日炎炎,若能喝一口冰汤,那爽的……李渊喉头不禁动了动。
“所学驳杂……亦只略懂,不至精通,未必是好事呢。”李善嘿嘿笑道:“不过倒是想请伯父许入太医署……”
“决计不可。”李渊断然打断道:“太医署令亦不过从七品下,怀仁不可当之!”
哎呦喂,我就想找这么个地方缩着脑袋,官职低点没关系啊!
李善哀求了几句,李渊叹息道:“平阳性情刚毅,若是你入太医署,只怕……”
如果是个纯粹的医者,救活了平阳公主,授太医署令倒是合适,但人家李善本就是这一科进士榜首,如果外放至少也是个六七品的官职。
太医署令只不过从七品下,而且日后升迁会非常困难……这对李善来说,至少在外人看来,这不是赏而是贬。
李渊琢磨了下,“中书舍人的确不宜,怀仁今岁十八,历练过少,这些日子你可细细挑选。”
任我挑选……这个词听起来就有点刺耳,一个皇帝问你要什么赏赐,而且还任由你开口……李善心里暗叹,这位也是个肚子里做文章的货啊。
“陛下,臣年未弱冠,少于历练,朝廷大事,不敢妄言。”李善起身恭敬的说:“当由陛下择之。”
李渊微微笑着没说话,面前这个少年郎是个懂事的。
“但臣幼年学医,拙于诊病,长于疗伤。”李善继续说:“臣不入太医署任职,但愿入太医署授课,请陛下准许。”
哎,太乖巧了,太懂事了……李渊听得眼睛都眯起来,笑道:“怀仁既有此意,悉听任之,他日再为怀仁择职。”
宴后,李渊从宫人手里取来鱼袋,亲手递给李善,“既去太医署授课,自时常入城,佩戴鱼袋出入无忌。”
李善双手接过鱼袋,小心的佩戴在腰侧,再行拜谢。
鱼袋饰以金银,内装鱼符,为官员出入皇城的身份证明,如今唐初,百制未齐,能出入皇城的官员各种品级都有,都也不是大路货。
比如天策府的房玄龄如今弃职让于杜淹,就没了鱼袋,不能出入皇城,更不能入承乾殿,李世民议事又不能缺了房玄龄,这几个月但凡议事只能亲自出皇城,去天策府。
看着李善在宫人的引路下渐渐远去,李渊双手负于身后,心想这个少年郎倒是好人物,不骄不躁,谦逊有度,多加历练,必为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