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社率的身子往后缩了缩,他清晰的记得,自己和郁射设都被踢倒在营门内不远处,刘世让来回看了好久,最终才拖住郁射设的脚,一路拖到营门外。
然后,结社率亲眼目睹,先是刘世让一刀劈下,之后苑君璋砍下了郁射设的头颅,跪地以献。
从睡梦中醒来,被刘世让一槊打翻,再到万马奔腾,灯火通明,最后亲眼所见,苑君璋跪地受唐使招抚……结社率都不敢相信自己经历的这一切。
李善好奇的观察着结社率的神情,笑着问:“难道不想一刀杀了某报仇?”
结社率的身子再次往后缩了缩。
“给你这个机会。”李善摇摇头,“真的不杀你,真的放你回去。”
“五百突厥,还能骑马持刀者三十二人,每人备两匹战马以及干粮清水,换人不换马,两日之内,应该能抵五原郡吧?”
结社率默默的点了点头。
李善往前挪了挪,“知道放你回去作甚?”
不等结社率有任何反应,李善继续说:“率兄忘了吗?”
“你我定下盟约,若无率兄,突利可汗如何知晓?”
“此等大事,必得突利可汗首肯啊。”
结社率目光茫然……你还要和我们结盟?
那你为什么还要夜袭破营?
为什么还要斩杀郁射设?
反过来说,你斩杀郁射设,逼着苑君璋全军投唐,居然还要和我们结盟?
李善叹了口气,如果是郁射设在这儿,应该会很快就反应过来,说不定还要和自己谈谈条件,而面前的结社率……似乎有点傻啊。
得,必须把事情掰开跟他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善耐心的说:“之前听摸末兄提过,率兄也提过……摸末兄身为处罗可汗幼子,按草原惯例,处罗可汗留下的部落,摸末兄分的最多?”
结社率傻乎乎的点点头,的确如此啊。
“阿史那王族中,手中部落人口比摸末兄多的还有几人?”
结社率犹豫了下,低声说:“颉利可汗、突利可汗。”
“那也就是说,摸末兄是可以左右局势平衡的关键人物。”李善极其耐心的替结社率分析局势,“若是摸末兄投入颉利可汗麾下,只怕突利可汗早就难以相抗。”
“如今摸末兄被苑君璋斩杀,那他留下的部落怎么办?”
结社率神色大变,“这……这……”
“之前摸末兄依附突利可汗,后者也不过只能勉强抗衡颉利可汗,还落入下风。”李善叹道:“若是摸末兄留下的部落人口被颉利可汗吞并,那突利可汗……”
结社率这次完全听懂了,的确如此,如果颉利可汗吞并郁射设留下的部落,势力将完全压倒突利可汗。
李善诚恳的说:“李唐绝不希望看到一个号令统一的突厥,若是突利可汗甘心为颉利可汗驱使……那也只能徒叹奈何。”
“但,只怕突利可汗不甘心伸出脖子吧?”
“记得处罗可汗长子奥射设未能继承汗位,颉利可汗上位后,奥射设就暴毙而亡……”
李善脸上笑容愈盛,“现在知道回去作甚了?”
结社率咬着牙,“尽快赶回五原郡,告知兄长郁射设已亡……尽快收拢郁射设余部……”
“乖啊。”李善笑眯眯的拍了拍手。
老大老二争,结果死的是老三……虽然郁射设是死在唐军手中,但留下的遗产却很具分量,颉利可汗、突利可汗不可能不争。
虽然突利可汗很可能以为郁射设报仇雪恨的名义收拢部落,但李善并不觉得这位历史上投唐的可汗会来攻打雁门关……相反的,他很可能去拖颉利可汗的后腿。
“马匹、干粮、清水都已经备好。”李善歪着脑袋想了想,补充道:“之前与摸末兄商定结盟,率兄可别忘了。”
结社率猛地想起,那两日商议结盟,特别是商定代州、朔州的细节,李善几次阻止自己喝醉,还非常耐心的一次次问自己有没有记住……那时候他就打定主意了!
“放心,在下以诚信为先!”李善拍着胸脯恬不知耻的说:“比如输马邑粮草……绝不会延误!”
结社率的脸都僵住了……你还要脸吗?!
“若是突利可汗有意,可遣派使者随商队入雁门关。”李善手撑着被褥起身,“对了,回去的路上留点神,别撞上了欲谷设。”
一刻钟后,目送三十三骑消失在风雪中,李善在心里琢磨,自己向来与人为善,没想到拉仇恨也挺有一手,光是阿史那王族,就有欲谷设、结社率两个仇家了……日后自己可不能落到突厥手中,无论是哪一方,自己都肯定被千刀万剐。
不过,李善对结社率此行很有信心。
郁射设一死,突利可汗怎么可能放过这块大肥肉,任由颉利可汗吞并部落壮大势力?
只是不知道抢先得到消息的突利可汗能捞到多少好处?
而颉利可汗会有什么样的应对……要不干脆打一战吧,反正死了谁李善都愿意看到。
过去几十年来,突厥王族内斗比隋唐两朝皇子夺嫡更惨烈,一个不好就是大战连绵。
关于结盟,历史上的突利可汗选择和李唐结盟,是政治因素决定的,郁射设之死,并不会影响到突利可汗的选择……因为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而且,即使是盟约不成,突利可汗短视,双方为敌,甚至突利可汗联合颉利可汗来犯……自己也不可能受到责罚。
要知道李善之前在马邑几次试探过,很确定突利可汗并没有和李唐结盟……既然没有结盟,自己斩杀阿史那王族子弟,逼迫苑君璋举马邑来投,难道是罪过吗?
哪个脑子进水的会弹劾自己擅杀突厥王族子弟?
在心里盘算良久,李善揉了揉眉心,回头道:“已经两个多时辰了,启程吧。”
选择天未大亮时候离开马邑,选择在这儿落脚,就是为了结社率……而现在,需要赶时间了,李善真怕欲谷设突然杀出来。
此时此刻,云州境内,欲谷设正咬牙切齿的看向南方,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李善居然半年前就出任代县令,居然还被遣派往马邑招抚苑君璋!
双腿猛的踢了下马腹,欲谷设趋马南下,身后是数以千计的骑兵,即使是寒冬季节,颉利可汗独子的身份,也足以领数千骑兵出战。
李善,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第442章 崔信的决定
恰巧大雪初歇,天空放晴,温暖的阳光洒在雁门关上下。
城门大开,淮阳王李道玄率千余精骑,亲自出关十里外相迎,薛忠、李高迁诸将相随左右。
远远的地平线上,小若蚂蚁的黑点渐渐放大,李道玄拿起望远镜看了几眼,终于放下了心,趋马上前。
“总算回来了。”
“一路坎坷,幸好运气不错。”李善现在骑术也不算很差劲了,在马上握住李道玄的手,“幸得道玄兄襄助……”
“此言太过了。”李道玄挥手道:“怀仁此番大功,与某何干。”
李善也不客气,笑着夹了夹马腹,趋马上前与李道玄并肩而行,他很清楚,李道玄看似没有直接参与马邑诸事,但实际上却是自己最坚实的后盾。
镇守雁门关,抵抗襄邑王李神符施于的压力,调配粮草出关输马邑,还收拢刘世让旧部出关……这些事真正说起来是有点犯忌讳的。
特别是李神符,他不仅仅是李道玄的叔父,而且还任河东道行军总管,李道玄名义上是其属官。
沉闷多日的李道玄神采飞扬,虽然只是听李善遣派亲卫粗略讲述,但也能想得到雪夜破营的肆意,逼迫苑君璋投唐的豪情,他深深惋惜于自己没能亲身参与。
“今夜怀仁定要一一细述,此事当留于青史。”李道玄突然一顿,视线下移,“怀仁换了马?”
去年山东,今年代州,李道玄知道李善坐骑是一匹白马,而现在却是一匹神骏的黑马。
李善挥鞭大笑道:“此马是阿史那摸末准备献于突利可汗,当日启程分别之际,摸末兄将其转赠小弟。”
李道玄无语了,他记得亲卫亲口说的……郁射设是被李善亲手生擒的。
“若无此马,只怕难毕全功呢。”李善眨眨眼,“摸末兄九泉之下亦难瞑目。”
听李善解释了几句,李道玄哭笑不得,郁射设也真够倒霉的,说起来还是自己坑死了自己。
前方迎面而来的薛忠、李高迁等人一一上前招呼,李善笑着寒暄,视线扫过了坐立不安的李高迁……想必如今这厮已经得知实情了。
的确如此,前日深夜,李善遣派的亲卫急奔至雁门关,第二日李道玄点齐刘世让旧部,出关去马邑……当时襄邑王李神符就在场,一力阻止,差点和李道玄当众翻了脸。
但很快消息就在雁门关上下传开,馆陶县公李善率三百亲卫夜袭破营,斩郁射设头颅,苑君璋受陛下招抚,全军投唐。
对于李神符来说,最关键的不是李善袭营,不是逼迫苑君璋投唐,而是刘世让率先破阵,立下了大功。
李神符立即明白了,不说其他的,诬陷刘世让降敌……这件事已经彻头彻尾的失败了,虽然忿恨李善为什么要用刘世让,但李神符即刻启程离开雁门关回忻州去了。
只有倒霉的李高迁留在雁门关……他如今是代县骠骑将军,也没其他地方能去,李神符自然是不会带上他的,反正首告的是他李高迁,自己只不过附名而已。
人群的最外围,脸色灰败的李高迁默默听着李善、崔信与众人寒暄,心中五味杂陈……他现在都不去怪一直和自己关系不错的李善选择了刘世让,而是在考虑自己的将来。
李神符无情的回了忻州,李善选择了刘世让,而李道玄与李善是生死之交……李高迁觉得自己在代州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还不是最悲惨的……如果诬陷刘世让一事被捅到长安去,太子是会选择保住自己,还是会选择放弃自己?
之前刘世让在朝中无援,但现在有了李善……而李善虽然才抵达关内不过三年,出仕至今不过半载,但在朝中的跟脚却一点都不弱。
相伴晚霞,众人谈笑风生的回了雁门关。
崔信抬头仰望,心里感慨万分,原以为只是一趟顺理成章的招抚,毕竟苑君璋都已经遣其子入朝觐见了,但没想到却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去年清河初见,崔信就觉得这个青年的不凡,之后两家的关系似断非断,《爱莲说》、《陋室铭》两篇文章一出,崔信看重了此人的文采……当然,很大程度在于女儿。
但马邑十日,崔信对李善亲近突厥王族颇为不悦,但最后关头的雪夜袭营让他恍然醒悟,虽然崔信前朝就已经出仕,本身为山东名士,见识过无数闻名遐迩的人物,但也不得不承认,李善在期间的筹谋决断,实在令人心折。
进了雁门关,被引去洗漱,崔信还在心里盘算,无论如何,自己那晚没有选择回雁门关……这是他给出的信号。
即使有河东裴氏,也难以相阻!
身为清河崔氏的中坚,有此佳婿……难道裴世矩还能打上门吗?!
难道清河崔氏会怕了闻喜裴氏吗?!
洗漱完毕换了身衣裳的崔信径直去了隔壁李善住处,他已经决定,无需等李善回京,就定下这门亲事!
然后……然后崔信的脸黑的都不能看了。
完全没察觉崔信出现在门口的李善懒洋洋的站在那儿,周氏正在小心翼翼的为其穿戴,身后的小蛮一边说笑一边在为李善挽起发髻。
“郎君,下次去哪儿都带上奴家!”
“好好好……”李善实在疲惫,随口应道:“下次不可调皮了,居然跑到雁门关来!”
“是奴家的错。”周氏低眉顺目,轻声道:“实在担心郎君。”
在李善失去联络的这些日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在代县传播,最让人动容的就是宜阳县侯刘世让叛逃突厥,引突厥袭马邑,中书舍人崔信、馆陶县公李善均没于马邑。
周氏和小蛮一直在代县城内,听到消息不顾亲卫阻拦,赶到雁门关来问个究竟……要不是李道玄亲卫恰巧看到了,连雁门关都进不去。
如周氏、小蛮这样的美人……无人护佑,即使是在雁门关内,也是很惹人觊觎的……刘世让和李神符的仇怨不就是因此而起吗?
李善伸手揪了揪周氏的鼻尖,“再有下次,家法伺候!”
周氏的小脸一片绯红,背后的小蛮娇笑着取笑……然后,然后压抑而冷淡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
“怀仁北上赴任雁门,还有人担忧北地苦寒……”
李善脸色登时非常精彩,他苦笑着转过身去,看见面沉如水的崔信。
“如何料得到,左拥右抱,美妾俏婢。”崔信视线扫了扫,哼了声,“倒是快意!”
李善干笑着呐呐无语……被一个宠女狂魔的老丈人逮个正着,饶是郁射设、结社率、苑君璋全都刚刚被他嘴里这条舌头打的一败涂地,也实在无言申辩。
第443章 小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