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亲卫取出图册和账本,“查到了,确如其所述。”
“六十三口人,其中青壮三十二,去岁十一月自马邑迁居忻州定襄。”李善翻了翻,点头道:“某记得这些人,去岁迁居大都代州,而这六十三口人虽是从马邑迁居而来,但祖籍忻州定襄。”
再翻了翻图册,李善将其掷向面色灰败的元祐,“城北十二里处,授田百五十亩,没错吧?”
亲卫押着七八个元氏族人跪在后面,李善一直压抑的怒火迸发出来, “倒是聪明的很,相安无事,等他们冬小麦种上,甚至等开春施肥之后,再夺其田亩。”
“夺其田亩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将人抓回来充为奴仆……”李善一脚踹翻了元祐,喝道:“张公瑾,这就是你选的司田参军!”
“真是好眼力!”
一旁的薛万彻笑得嘴巴都裂开了,张公瑾咬着牙狠狠瞪着地上的元祐。
“夺田掳人也就罢了,若是没看到,那就算了,但居然能被某撞见!”李善冷笑道:“不仅恶,尚且蠢!”
张公瑾也是无语,的确,干出这种事还能被李善撞见,实在太蠢了……或者说运气太差了。
“薛万彻!”
“在。”
李善冷着脸问:“正月十三,某下令何事?”
薛万彻立即答道:“县公传令代州、忻州两地,不得苛待迁居民众。”
“张公瑾!”
“下官在。”
“将行大事,最忌为何?”
张公瑾嘴唇抖了抖,“最忌地方不宁,民众相争。”
其他人听不懂,但李善和张公瑾两个人是心里有数的。
行军屯,就必须掌控马邑,将苑君璋麾下大军分流分割,但如今大量外来民众迁居在代州、忻州两地,而苑君璋麾下的士卒相当一部分都出自朔州、云州,自然而然的就会进入代州、忻州……这也是之前李善安排好的。
原住民排斥外来者,这无可厚非,但终究是有个度的,一旦闹出了什么变动,事情折腾大了,马邑那边肯定会心生疑窦,即使是代州、忻州也难免会出乱子。
几年前刘武周猛攻河东,裴寂为坚壁清野,焚烧民众粮食,却对民众不管不顾,大量百姓涌入夏县,与本地人相争,大打出手,最终导致吕崇茂聚众而反,李孝基、独孤怀恩、于筠、唐俭以及行军总管刘世让都被俘虏。
自下定决心迁居云州、朔州民众开始,李善就一直对这一点非常关注,为此不惜砍下了代县势族李家一颗头颅。
世家的贪婪源自于本性,是无法根除的,李善也能理解,但还是那句话,得有個度。
不过代州少有门阀,都是些土包子……李善没想到,忻州这边胆子大到这种地步。
“代州砍了颗脑袋,再无纷争。”李善冷冰冰的看着元氏族人,“看来忻州也要砍几颗脑袋。”
下面一阵骚动,元祐无措的看向张公瑾,不会要砍了我的脑袋吧?
这时候,房仁裕迟疑着往前走了几步。
“忻州总管有话要说?”李善挑挑眉头,意思很明显,我虽然只是长史,却执掌代州总管府,你虽然是忻州总管,但却是我的下属。
房仁裕苦笑两声,凑近低声道:“定襄元氏与太原王氏是姻亲,元祐之妻之母都是太原祁县王氏女,其中元祐之妻是王孝卿的堂妹。”
张公瑾也凑上来,低声道:“他就是求了王孝卿才得以……”
李善无语了,特么事情最后居然卷到我身上来了?
如果不是因为王仁表是我好友,元祐未必能得到张公瑾的举荐出任司田参军,定襄元氏也未必会有这么大胆子?
“狗屁!”李善低声喝骂道:“此事若是处置不当,各地效仿,再等苑君璋麾下入代州,一个不好就是哗变,到时候你二人来担责?!”
“再说了,这等事恰好撞到某手中,当着某的面,还敢持刀杀人……那是在扇我李怀仁的耳光!”
不等这两人再说什么,李善上前几步,厉声道:“前年清河,某亲手斩清河崔氏子弟,言杀人者,偿命!”
元祐颤抖着身子脱口而出,“即使死刑,也需报大理寺、刑部复核……”
“你乃失职之责,革职了事。”李善淡淡道,“定襄元氏,另择人领司田参军。”
身后的张公瑾、房仁裕都松了口气,听到前面那句话,他们真怕这位馆陶县公将元祐脑袋砍下来。
但紧接着,李善厉声道:“某掌代州总管府,此事不仅涉民间纷争,更隐坏军国大事,今日所擒十三人,尽皆斩首!”
第506章 路遇(下)
十三颗脑袋,其中两人是定襄元氏子弟,其余十一人是元氏门客。
血淋淋的脑袋悬挂在城门上,李善盯着看了几眼,回头道:“传诸代州、忻州各县,为后来者所谏。”
张公瑾没吭声,薛万彻主动应是……在他看来, 这次秦王一脉是吃了大亏,而且这种夺田掳人的破事也不少见,但被掀到明面上,那是大损名望的。
“此事关乎重大,需遣人各地查探。”李善面无表情的交代:“以薛兄为首主查。”
薛万彻更是喜不自禁,这种事落在自己手中, 不管是打压还是拉拢,都有不少的好处。
李善侧头看了眼张公瑾,“弘慎兄不是建言行军屯吗?”
“若无田地, 如何行军屯事?”
“各地豪族侵吞田地,掳掠人口,此事便由弘慎兄主持,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听到行军屯,薛万彻立即明白过来,张公瑾是看中了苑君璋麾下那些士卒了……代州上下都清楚,李善是肯定要将马邑牢牢握在手中的,之前一直让刘世让守在马邑,不久前又将薛忠也打发了去。
但听到后面,薛万彻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了,简而言之,他吃肉,而张公瑾被逼着去啃骨头……而且还是一根硬邦邦的骨头。
清查田亩、隐匿人口,向来是最讨人嫌的差事……捞不到什么好处, 而且还得得罪人。
看了眼一直不吭声的忻州总管房仁裕, 李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忻州还要拜托彦和公。”
房仁裕脸上也是挤出一丝笑意,“分内职责,分内职责……”
“太原王氏那边,在下去说合。”李善前世并不知道房仁裕这个名字,甚至都不知道清河房氏的显赫,只知道一代名相房玄龄和绿帽王房遗爱。
但这一世,李善已经足够了解清河房氏如何显赫,山东士族中无法和五姓七家相比,但在其下,却很有声望。
房玄龄的父亲房彦谦、房仁裕的父亲房子旷都名望一时之重。
如今,不论房玄龄,房家光是刺史级别的就有两个,而且还与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联姻,嗯,崔信的长媳就出身清河房氏。
而这位房仁裕母亲出自陇西李氏,妻子出自太原王氏,长子取得是博陵崔氏女……历史上他的孙女还是章怀太子李贤的太子妃。
李善和房遗直交好,而元祐出任司田参军一事背后还有自己的影子, 所以这个锅也只能自己来背了……还好太原祁县王氏中,自己和王仁表是至交,再不济还能请出东宫的太子中允王珪。
一旁的张公瑾犹豫了下, 低声提醒道:“定襄元氏虽然并不显赫,但除了太原王氏之外,还与河东薛氏联姻。”
李善脸颊抽搐了下,后世都说什么东宫太子李建成依仗山东士族,而而秦王府反其道而行之,双方因此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其实这完全是扯淡,实际上不管是哪一边,充斥的基本都是世家子弟,这种盘根错节的势力是后世难以想象的。
整个天策府,不论文武,只要是出挑的,有官职在身的,大都是世家子弟,李世民最依仗的那些心腹,清河房氏、京兆杜氏、洛阳长孙氏、河东薛氏。
几个名望不算高的门阀子弟,也都是父祖辈就身居高位,個个都是官宦子弟,比如高士廉、宇文士及、唐俭、苏勖……要么在北齐,要么在北周,要么在前隋,都是宰辅之流。
真正出身寒门的太少太少……这个寒门不是指平头老百姓,而是指程咬金、李世绩、尉迟敬德这种要么出身豪富,要么家道中落的。
看着近百骑兵向南疾驰而去,房仁裕干笑两声,点评道:“怀仁……倒是有前汉名臣之像。”
张公瑾和薛万彻对视了眼,都没吭声……这个评价很值得玩味,前汉名臣,往往以手段酷烈扬名,毁郡中豪族,便饭家常,不过大都难以寿终正寝。
消息随着十三颗血淋淋的脑袋迅速传遍了忻州、代州,甚至都传到了太原府,各地豪强噤声,门阀顿足,张公瑾软硬皆施,总算暂时遏制住了土地兼并之风。
其实在河东北部,有大量无主的田地,因为之前战乱频频而遭到废弃,土地兼并并不严重。
但随着战局稳定,世家门阀的手开始向外伸展,即使有那么多无主的田地,但也是有好有坏,而且因为这些年因战事导致人口流失,从而使土地兼并和掳民为奴,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自古无三百年王朝,李善也不会傻到在这个时代搞什么工业化,但如果那么多无主田地被夺,自己费力迁居来的民众被掳去为农奴,自己这大半年所作所为还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消息传到太原府,只在路旁见了李善一面的李道宗啧啧笑道:“表兄觉得如何?”
身边的中年人捋须叹道:“刚正而行,心志坚毅,手段看似酷烈,实则留有余地,尚未加冠……此等手腕,天授乎?”
这位中年人是陈国公窦抗的次子窦静,从武德三年起就担任并州总管府长史,先后辅佐李元吉、李神符,如今轮到了李道宗。
李道宗点点头,“斩十三人,但却留下了元祐,并许元氏择人再任司田参军……怀仁欲有所为。”
“什么?”
“怀仁意欲行军屯。”
“不错!”窦静猛地站起身,“去年某就上书朝中,只可惜宰辅群议而否,若是李怀仁能劝动陛下……”
李道宗笑嘻嘻的说:“道玄曾经提过,光大兄与怀仁交好。”
所为的光大指的是窦静的胞弟,如今的太常卿窦诞。
窦静缓缓坐下,在心里盘算良久,突然说:“再上书陛下,请太原府行屯田。”
李道宗微微点头,心想这不仅帮了李善一把,也帮了窦静一把,更何况屯田对自己也有莫大的好处,一举三得。
已经快抵达长安的李善还不知道,有个不要脸的正准备借自己这股东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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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7章 觐见(上)
历朝历代的开国帝王中,论功绩,论胸襟,论资质,李渊都算不上出挑,但在生育方面,堪称头把交椅,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还特别高。
能和李渊一较高下的也就刘邦、朱元璋两位,前者有个汉文帝,后者有个永乐大帝,但人家李渊除了唐太宗之外,还有个平阳公主……即使是李建成,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三代以下,圣明无过唐太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成立的,这是个有着极强自制力,从一开始就决定做一个完美帝王的君主。
而平阳公主,历史长河中并不是没有女将,而平阳公主在功绩上无人能比。
开国帝王,往往对子嗣颇为宽容,这一点李渊表现的特别鲜明,女儿苏醒、好转再到将近痊愈,他要么亲自探望,要么让主持后宫的万贵妃探视,更频频赐下诸多名贵药材。
两仪殿内,议事已毕,李渊目送宰辅离开,转头看向李建成,“今日平阳如何?”
“一早观音就去探视,三妹康健颇速,还说起再过些日子出城骑猎。”李建成笑道:“柴绍劝了又劝,但哪里劝得住。”
“平阳自小如此。”李渊大笑点头,“此次平阳得以康复,大郎举荐有功。”
“三妹病危,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李建成正色道:“历朝历代,唯吾家最重情。”
李世民微微低头,嘴角扯了扯,这种话他就说不出口……在他看来,本朝比前隋好不到哪儿去。
“有功便是有功。”李渊挥手道:“待为父想想,该赐下何物以赏……”
“父亲,孩儿不愿受赏,此分内之事,还请父亲重赏李善。”
“那是自然。”李渊笑道:“今日已召其觐见。”
李世民微微抬头,视线正与李建成的视线撞了撞。
如果没有李德武这档子事,如果李善不是个穿越者,李建成的所作所为堪称恰到好处,能顺理成章的将李善揽入麾下。
李世民可从来没有让李善打入东宫为内应的想法……李善本人更不会有这种想法。
李建成与李渊细细说起平阳公主的康复的细节,李世民坐在一旁默默听着,
李世民倒是不怕李善倒戈相向,只是面无表情的在心里想,李善前几日为什么要拒渤海高氏女。
祖籍陇西成纪,曾祖申国公,祖辈多有爵位,曾显赫一时,本人又颇有才,配渤海高氏女,理应是门当户对……更何况,高士廉还是妻子的舅父。
从哪一方面,李世民都想不通李善为什么要拒绝……他也让妻子打探过了,之前河东柳氏有意,但也遭到婉拒。
但偏偏那日又托观音婢带话,婚事还要指望我来做主……李世民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在心里暗骂这厮真是个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