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手紧了紧,他听得懂这句话,小蛮应该是十岁才入平康坊的,而平康坊女妓都是罪官女眷。
小蛮今年才十三岁,这说明她的父祖辈应该是李唐建国之后才获罪的。
定了定神,李善笑着说:“勿忧勿忧,如小蛮这般知书达理,通晓经史,红袖添香的侍女,哪里那么容易买来?”
“未必呢。”小蛮哼了声,“这些时日,北边好些大户南下,前几日还听说,有一家被盗匪劫杀,奴仆叛离,只剩下兄妹二人。”
李善一皱眉头,警惕起来,其他的不记得,但他记得刘黑闼闹了两次,第二次是李建成出兵河北,刘黑闼也是死在这一战。
但更让李善警惕的是另一个可能,因为他想起昨日酒楼里听到的一个消息。
就在大半个月前,代州主管定襄郡王李大恩攻苑君璋割据的马邑,但合兵的独孤晟未能在约定时间赶到,李大恩驻守新城,成了孤军。
刘黑闼趁机说动了颉利可汗,调动数万骑兵攻新城,圣人遣派右骁卫大将军李高迁救援,但李大恩因粮尽而被迫趁夜突围,所部大溃,本人亦被擒杀。
如今的唐朝还不是那个威服四海的大唐,其主也不是那个天可汗,突厥那巨大的阴影始终盘旋在李唐的头顶。
“让老范去喊八伯来一趟,还有八伯长子朱奇。”
一刻钟后,抓着朱玮问东问西好久的李善看向了朱奇,这位原先是个货郎,这大半年来一直负责东山寺与酒楼的合作事宜,时常出入东西市。
“呃,的确涨价了。”朱奇迟疑道:“去年斗米四钱,如今斗米五钱,有的粮铺已经涨到六钱。”
李善抿紧了嘴,手指曲起带着节奏一下一下敲击在桌面上,“连续三年攻洛阳,又征伐河北,米价不升,如今却……”
反复思索后,李善看向朱玮,“八伯,可信得过侄儿?”
朱玮毫不迟疑道:“自然信得过,大郎有话直说。”
“遣派人手去买粮,不要在长安城买,分头去各地购粮。”
“购粮?”朱玮愣了下后点头,“我来安排人手,买多少?”
“只要公账上还有,就算只剩下一钱,也要用出去!”
“不一定是米面,多买些粟米,便宜。”
“记得东山寺是有大仓的,要安排人手把守。”
所谓将心比心,朱家沟唾弃以前的李善,尊敬亲近如今的李善,猎户时常送来猎物,妇人时常为李善做几双鞋,每次李善出村,总有青壮自告奋勇担当护卫随从。
在这种时候,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李善也试图让朱家沟免于灾难。
反正,在封建时代,多存些粮食,总是不吃亏的。
第52章 复起
六月末的长安城,正是盛夏时节,气候炎热难当,垂柳无力,唯闻蝉鸣。
李世民一进承乾殿,就甩开外衣,接过妻子亲自递来湿巾擦了把脸,换了身轻便的,才说:“父皇过两日要去仁智官避暑。”
秦王妃的手顿了顿,才笑道:“殿下久在外征战,正要一表孝心。”
李世民连连点头,夫妻俩都心知肚明,陛下外出避暑,必留东宫坐镇长安。
虽然有让李建成正位的预兆,但对李世民来说,也是难得父子独处的机会……李元吉还在河北呢。
闲聊几句后,李世民看见榻边案上摆着的盒子,诧异道:“观音婢,梳妆物怎的摆在外间?”
秦王妃掩嘴娇笑,如花枝乱颤,“兄长大郎要的。”
“近日习武颇勤,但炎日悬空,他是怕黑了。”
李世民愣了下,“习武颇勤?”
“还不是因为东山寺李善。”秦王妃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三堂姐那日寿诞,臣妾午时登门,恰巧见了李善,真是个俊俏儿郎,可惜就是太黑了点,三堂姐还送了他一盒脂粉……”
“哈哈哈……”李世民大笑,突然举起光溜溜的右臂,意思是我也不算白啊。
秦王妃伸手拍了拍,“夫君那是征战沙场晒的,李善却是天生的,毕竟生于岭南。”
“其母是岭南女子?”李世民随口道:“此子倒是有些南蛮之像,凶悍的紧,不枉我借他虎威一用。”
秦王妃还在想李楷提起,李善之母朱氏擅于烹茶,每每咬盏,应该不是普通岭南女子,听到这话问:“夫君此话何意?”
“好像就是那日吧。”李世民饶有兴致的说:“这两日才听闻,李善与尉迟恭长子狭路相逢,动起手来,两个照面尉迟宝琳就被击晕倒地。”
秦王妃微微皱眉,“那日所见,温文儒雅,进退有度,谨慎的紧,如此表里不一?”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李世民还算公正,笑道:“咬金昨日提起,李善不肯还手被击倒,但尉迟宝琳还不罢手,被逼得急了,李善两个照面就将尉迟宝琳打昏……”
说到这,李世民忍不住大笑:“观音婢是没看见……咬金说的兴致勃勃,敬德脸如黑炭!”
秦王妃也笑着摇头,她在秦王府内并不是只充当李世民妻子这一个身份,对秦王府幕僚、将领子侄辈均照顾有加,时不时亲自登门拜访长一辈的女眷,对秦王府内的很多事都了然于心。
玄甲军是李世民的杀手锏,人数约莫千余,选高头大马,骑兵均着黑衣玄甲,最早是翟长孙所率,之后分为左右两队,补程咬金、尉迟恭、秦琼三人。
翟长孙和秦琼为正,这两人都沉稳有度,向来寡言少语,两个副手程咬金和尉迟恭互相看不顺眼,常常唇枪舌战。
呃,尉迟恭嘴巴比较会说,也拉的下脸,常常堵得程咬金吃瘪……这次后者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咬金也不嫌丢人!”李世民笑骂道:“被打的三天下不了床,就比被打晕强了?”
秦王妃也笑的乐不可支。
“那李善也算聪明,顺势和长孙冲和解。”李世民啧啧两声,“先行避让,而后反击,立威和解,又有李楷襄助……论心思,此人倒是依稀有弘大之影。”
裴世矩,字弘大。
秦王妃想了想后也点头,“听舅父提过,裴世矩少时便以文武双全,谋定后动而闻名。“
“不过此人太过张狂!”李世民随口道:“夸口饮酒不醉,被群起而攻之……”
“胜负如何?”
李世民大笑,“自然是被抬回去的。”
呃,李世民的信息来源是程咬金和尉迟恭,这两位……儿子已经丢了面子,总要填补点回来吧。
反正程咬金是心安理得的,儿子在他面前拍着胸脯说是他灌醉了李善,尉迟宝琳早就昏睡过去了。
李世民端起侍女送来的汤碗一饮而尽,皱眉道:“宫中少冰,父皇都舍不得用。”
秦王妃摇头道:“是侄儿送来的,父皇以及后宫处均以送去。”
“长孙冲?”李世民笑道:“倒是没听辅机提起。”
秦王妃正要开口,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陛下急召,两仪殿议事。”
太极宫前朝最重要的是太极殿,那是听政视朝之处,各种册封、大典、宴请均在此处,但并不常用,而两仪殿是皇帝以及太子、重臣主要议事之地。
李世民霍然起身,目光闪烁,他虽然名为尚书令,也实际参与朝政,但李渊主要和勋贵重臣以及太子议事,李世民的分量不算太重。
如此急召,必是兵事。
一刻钟后,李世民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刘黑闼复起,如之奈何?”
当今陛下李渊年近一甲子,但仍然头发乌黑,不见银白,虽慈眉善目,但刚刚接到的这个消息让他眉头紧紧皱起,显得脸上沟壑纵横。
李世民无奈起身,“父亲,是孩儿之过。”
洛水大战,刘黑闼溃逃,李世民没有派兵追击,这才有了此次复起……至少在相当一部分人心目中,这个逻辑是成立的。
在座的几位宰相裴寂、陈叔达、萧瑀、裴世矩都默不作声,他们和太子李建成来的早。
之前李渊叹息李世民未能斩草除根,而李建成提起二弟当年
三日不卸甲覆灭刘武周故事。
言外之意很明显,父皇,二郎那是养寇自重啊!
对此,李渊保持了沉默,这也让李建成暗自欣喜,他上前一步,“父亲,为今之计,当出兵河北。”
“三胡如今总领河北诸军,当合军一处,再调关中府兵,挑选良将,尽快擒杀刘黑闼。”
话才说到一半,李渊就已经在摇头了,他抬头看去,发现李世民也在摇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了撞,李渊有点尴尬,也暗恨长子看不清形势,“二郎,说说看。”
李世民朗声道:“洛水一战后,孩儿当日未下令追,实是事出有因,刘黑闼率千余残部北逃,必附突厥。”
“此番刘黑闼复起,必然往突厥借兵,再加上李大恩阵亡,此番突厥怕会大举南下。”
说到这,李建成也懂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突厥可能大举南下的情况下,刘黑闼不过是小事。
如果突厥只借兵给刘黑闼扰乱河北还好,但如果突厥攻入关中呢?
而且如今是六月下旬,再过一个月就入秋了,那时候突厥……年年都是要南下入关中劫掠的。
都说李渊是大一统王朝中能力最差劲的开国皇帝,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敏锐的察觉到了危机。
如若刘黑闼大闹河北,突厥觅得良机,说不定会以主力南下,到那时候,才建国五年的李唐王朝,不是没有覆灭的可能的。
“二郎,如何应对?”
李世民慨然起身,“不可出兵河北,当整军待发。”
反复思索后,李渊点头道:“召三胡回京,河北诸军……”
“淮阳王弟可当重任。”
李建成暗暗咬牙,淮阳王李道玄是李唐宗室子弟,自十六岁时随李世民上阵,两人关系极为亲密。
但问题是李唐一族打天下,统兵之帅必须是宗室子弟,这也是李世民军功加身的一个重要原因,如今江南战事实际指挥者是李靖,但他仍然是李孝恭的副手。
但李建成手里没有合适的人选来否决李道玄……总不能让三弟留在河北吧?
“可,授道玄河北道行军总管。”李渊顿了顿,补充道:“原国公为其副将。”
李建成松了口气,史万宝是前朝大将史万岁的弟弟,当年辅佐平阳昭公主,得封原国公,后投入东宫,如今检校洛州都督。
第53章 今日药丸
东山寺立寺算不上悠久,但也有百多年的历史,占地算不上大,但也算不上小。
走到寺庙最西侧,并没有围墙,而是一面巨大的石壁,李善在朱玮和朱六伯的指引下绕着石壁走了会儿,才发现几个石窟。
朱八等一批年轻的和尚都已经还俗,而六伯等年纪稍大的依旧留在寺庙做和尚,东山寺也是需要些和尚装点门面的。
“前朝募骁果,朱家沟数十青壮随军东征高句丽。”朱六伯笑道:“那时候长白山已经闹起来了,谁也不愿去送死,老八有样学样,杀了头耕牛……”
朱玮摸着脑袋苦笑摇头,“上官杀牛,入狱论罪,但好歹未征辽东……”
“几十条性命差点被你一手拉下黄泉。”朱六伯想起旧事忍不住又骂了句,“上官乃是世家子弟……”
朱玮向李善解释道:“是太原从龙功臣,任国公刘弘基,其父前朝河州刺史刘升。”
朱六伯接着骂道:“若是三郎君在还好说……”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朱六伯,朱玮瞪了眼堂哥,才接过话茬往下说:“后我等做了逃兵,但也不敢回朱家沟,怕连累家人,就在山上野居,后得东山寺僧人收留,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躲入这石窟。”
朱六伯指了指石窟,“不知是何时开凿,三个石窟可容近千人。”
三人随便挑了个石窟往里走去,朱玮点了根火把,李善就这火光隐隐约约的看了一遍,点头道:“倒是干燥的很,正适合做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