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民都是河东、关内道逃来的,这些日子官府少有赈灾,即使世家大族赈灾也是量力而行,而这些难民一直将孩童带在身边,不离不弃,自然是非常重视。
李善将那些孩童送入村中,说得好听点那是有仁德,说的难听点那是将其扣作人质。
李乾佑对此并不在乎,倒是更看重李善小小年纪,处事得当,考虑周详。
而窦轨是对李善此举大为赞赏,笑着问:“如此仁德,难怪有高僧落脚东山寺。”
李善眯着眼回道:“菩萨有好生之德,但若遇不轨,亦行霹雳手段。”
其实这些难民管理起来非常轻松,李善立好规矩,第一日亲手带着随从将流程走了一遍,到第四日就基本丢开不管了。
一方面,难民作乱,主要是盗匪领头,难民本身只是求活。
另一方面,李善杀鸡儆猴,那些难民就是那些猴子中的一只,九十二名盗匪,三十六死,余者不论伤降,均斩。
挖坑的,搬运尸体的,埋土的,都是这些难民,早就瑟瑟发抖了。
目送窦轨、李乾佑离去,李善沉默的低着头在荒草间来回踱步,他明显感觉到李乾佑对自己的善意,但为什么?
论关系亲近,李楷和自己更亲近,李昭德至今都不知晓自己的身份。
而李乾佑是齐王麾下,自己与秦王府子弟来往密切,而且还得李世民赞誉有加。
摸了摸鼻子,李善苦笑摇头,无论如何,长安县衙这一关是自己必须要过的。
朱玮这两日也曾去打听过,朱八昨日也和吴忠见过一面,没听说李德武就任长安县尉的消息,但却打听到了,长安县衙的确出缺。
如果真的是李德武出任长安县尉,那自己想科举入仕,李乾佑这条线是不能断的。
心事重重的回了家,李善还在苦思,娇蛮的呵斥声在里间响起。
“嗯?”李善皱眉看去,小蛮正叉着腰训斥两个八九岁的小丫头。
“郎君回来了。”小蛮上前帮着李善宽衣,嘴里还不依不饶,“粗手粗脚,适才将砚台摔了。”
李善没吭声,看了眼那两个小丫头,穿着粗布衣衫,神情畏缩,脸上还挂着泪痕,头发微微发黄,看起来瘦的很,不过倒是眉清目秀。
村外难民带了两百多孩子,其中不少都是孤儿,朱玮今日特地从中挑了四个送来服侍,李善是真的不想要……但礼法在先,长者赐不敢辞啊。
“如何安排的?”
“其中一个识字,安排在书房。”
“还有识字的?”李善有点意外,这个时代女子识字,不可能是寒门出身。
“河东道汾洲人氏,十四岁,遭突厥破家,其母携其与幼子南逃。”小蛮气鼓鼓的说:“七伯可没挑中她,自个儿跳出来的。”
李善瞥了眼小蛮,还挺有危机意识的,那今晚是不是可以换个芝士?
“不是挑了四个吗?”
“其余三个……还没灶台高,总不能去炊房吧。”
“那就你管着吧。”李善懒得管这些小事,“摆饭。”
不多时,两个仆妇捧着各式菜肴进来,仆人也去请了周赵来。
周赵此人,其他不论,确有才学,而且有理事之能,李善定下规矩,周超查漏补缺并指点村民,这几日也很是辛苦。
当然了,那张嘴还是那鸟样,一进门,周赵就皱眉,“某月钱十贯授经,这几日疲累至此,居然无酒?”
李善面无表情的冲着桌上努努下巴,简洁明了的说:“有红烧猪肉。”
周赵脸色登时惨白,瞥了眼就扭过头去,忍了又忍还是呕的一声……
那日盗匪来袭,李善随口一言,老范还真的将一锅猪肉都塞进周赵嘴里了。
然后……然后周赵好不容易缓过来,出了门正好撞见村中青壮正在斩杀俘虏,吐得是昏天黑地。
此时此刻,长安令李乾佑已经回了县衙,翻身下马进了门,一位中年人疾步而出,行礼道:“拜见上官。”
“你就是裴相快婿李德武?”李乾佑点头笑道:“县尉一职出缺已有两月,既然补上,当尽力而为。”
“上官主持,属下遵而行之。”李德武恭恭敬敬的又行了一礼,嘴里歌功颂德,他是个明白人,陇西李氏丹阳房,即使是前朝,也是自家够不上的门阀。
李乾佑心里有事,只寒暄了几句将人打发走,自己进了后院,“大郎,这些时日没去过朱家沟?”
李昭德这些天都在县衙帮忙,这也是世家子弟出仕后大都能有所作为的原因之一,听了这话纳闷道:“这些时日父亲忙碌,孩儿哪有空暇?”
看李乾佑不吭声,李昭德想了想,“城外难民作乱之前去过几次,有时候是和七兄一起,有时候是和孝卿兄一起,不过后来……”
后来李善和秦王府子弟打得火热,李楷是无所谓,但李昭德毕竟是齐王府子弟,自然是不好凑到一起的。
李乾佑沉默片刻后,低声吩咐,“五日后是你生辰,当请好友一聚。”
古今一致,生日自然是要请好友聚会的,但李乾佑特地点出来,李昭德当然知道这是在指李善。
想了想,李昭德躬身应是,补充道:“还请父亲示下。”
第70章 招揽
书桌上整理的颇为整洁,几本经书被放在左侧,杂乱的草稿被叠放在一旁。
几日下来,李善明显察觉到这个十四岁的婢女对书房有诸多了解,笔墨纸砚放得恰到好处,让人使用起来相当的顺手。
砚滴磨墨、笔架分支、洗笔用纸,这些都是李善半懂不懂的,毕竟前世没经历过,而小蛮就别说了……歌舞堪称绝妙,这方面也是一窍不通,而这位十四岁的婢女处置的妥妥当当。
外间传来嘈杂声,李善放下书,叹了口气,“一群憨货。”
李宅本就在村子东头,位处水渠上游,离东潭不远,昨日李善提起日后取水烧水洗澡方便,朱玮立即让朱八领着难民将这一段水渠全都用青石砖砌起来。
其实没有太大的必要,东潭纳水,一方面在于调控水量,另一方面也有过滤的功能,李宅门口的水渠位处上游,水质不会差。
抬头看了眼垂手肃立的婢女,李善笑道:“倒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奴婢不敢当。”声音略有些沙哑。
这张脸倒是没有小蛮那般美貌,只是清秀而已,不过言行举止很有分寸。
“有什么不敢当的。”李善轻笑道:“你家在汾洲也是富户,田地数百亩,高屋大宅,如今却……”
李善住了嘴,侧耳细听,果然听见那喘息声隐隐加重,朱玮送了四个丫头来,朱氏虽然都收下了,但细细问过后很果断的让她们签卖身契。
其中一个女孩不肯……立即被送出村外,其余三个都签了卖身契,这个婢女是最早签的,而且还不是手印而是签名。
“小红……这个名不好听,既然在书房,以后就叫墨香吧。”李善随口吩咐了声,心思却飘到别处。
五日前,李乾佑来了趟朱家沟,第二日,李昭德就送来帖子,邀自己入城一聚。
李善相信,李昭德相邀肯定是李乾佑的意思,毕竟自己和秦王府子弟来往密切后,李昭德就不再频频来朱家沟了,但他想不通为什么?
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李乾佑看重吗?
李乾佑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会不会是李客师告知的?
明日李楷也在场,要不要找个机会问个清楚?
“郎君,该启程了。”小蛮端着盘子进来,“炊房熬了鸡汤,吃完再出发吧。”
李善苦笑点头,几次入城都是大醉,实在有点怕了,这次提前就让炊房炖了只鸡,空腹饮酒实在有点吃不消。
喝了两碗鸡汤,吃了两只鸡腿,两只鸡翅,打了个饱嗝,李善再起身更衣,小蛮一个人忙前忙后,墨香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不敢插手。
不过今日李善是多虑了,李昭德生辰设宴,除了李善,只有李楷、王仁表两人。
“这次实在要谢过德谋兄。”李善作揖笑道:“若不是郭叔骁勇,不说胜败,至少村中多有挂白。”
“郭叔盛赞李兄胸有韬略。”李楷大笑,难民之乱平息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碰面。
“这是给昭德的贺礼。”李善从身后取过一个盒子递过去。
李昭德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大弓,不禁泄气,“这送给七兄倒是合适……”
李楷拿起大弓试了试,“真是副好弓,十二弟不喜……那就转赠为兄好了。”
“这是李兄给我的生辰礼,七兄太过分了!”
不理会那边兄弟相争,李善从怀中取出个小盒子递给王仁表,“这些日子实在无暇入城。”
“不碍事。”王仁表打开盒子,讶然道:“太破费了吧?”
一块纯白无瑕的玉牌,寥寥几笔雕琢出若有若无的山峰,上面还能隐隐看见有鸟儿出没,道士登山。
王仁表的妻子李氏二十日前产子,这是李善特地挑选好的贺礼。
“若无孝卿兄,小弟此时理应在回岭南途中。”李善情真意切的说:“只望当日之交能一始而终,通家之好。”
这句话意有所指,李楷轻声相劝,王仁表声称愧收,李昭德却脸色微变。
王仁表收起玉牌,笑道:“父亲已然来信,取名方翼。”
“只怕那王仁祐气急败坏。”李昭德嗤笑两声。
李楷虽未附和,也不禁点头赞同。
王仁表有子,直接断绝了王仁祐可能的企图。
“王方翼,王方翼……”李善低低呢喃了两声,他依稀记得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名气。
的确如此,历史上的王方翼堪称名将,大名鼎鼎的碎叶城就是他修筑的,后来被王仁祐牵连得罪了武则天……王仁祐的女儿王皇后是武则天的死对头。
闲聊了一阵后,李昭德突然笑着说:“听说李兄精于算术?”
李善眯着眼端起茶盏放到嘴边,嘴唇只蘸了蘸,“小道而已,不敢言精通。”
“七兄不知,前几日父亲去了朱家沟,千余难民,被李兄管的条理分明,丝毫不乱。”
“通医术,晓佛学,熟知典故,通经史子集,居然还精通算术?”王仁表啧啧道:“李兄还学了什么,一并说了吧。”
李善说不敢言精通……这话外面说说也就罢了,这三位是决然不信的。
几个月前,李善自称不通拳脚,结果长孙冲、程处默等十多人鼻青脸肿。
之后李善自称粗通拳脚,结果……尉迟宝琳更惨!
李昭德笑着说:“这些日子京兆难民作乱,父亲几位幕僚均不擅算术,敢请李兄襄助。”
屋内安静下来,王仁表低下头不吭声,李昭德满怀希望的看着李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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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还在用茶盏挡着脸,而李楷阴着脸盯着李昭德。
“李兄不是想明年科举入仕吗?”李昭德劝道:“参加科考,必州县相荐,若是……”
“住口!”李楷一拍桌案,厉声道:“以此相迫,这是陇西李氏丹阳房的做派?!”
“七兄,小弟如何相迫?”李昭德委屈道:“两厢合宜之事……”
怪不得李楷如此愤怒,自从长乐坡初遇后,李善因秦王赞誉有加而名声鹊起,再经历了第二次长乐坡事后,李善和秦王府子弟相交已深。
虽然至今李善还没投入李世民麾下,但李善身上带着很多秦王府的印记……而李昭德是替其父李乾佑招揽吗?
李楷觉得,是替齐王招揽。
“一始而终,一始而终……”王仁表幽幽道:“昭德此举何意?”
李昭德也挺委屈的,“父亲说了,此事与齐王无关。”
“与齐王无关?”李楷盯着李昭德,喝道:“明日为兄亲询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