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生擒欲谷设,必是此人逼刘黑闼戳力攻城,不许退兵!”
“突厥人已有北返之意!”
顿了顿,马周看向李善,用眼神示意……我这次推测的没错吧?
李善拉着脸,皮笑肉不笑的哼哼,“这么会说,那你接着说……突厥人何日北返?”
“要不你现在出城,去问问那位阿史那社尔?”
马周讪讪的住了嘴,李道玄神色微动,仔细打量着李善……显然,他更相信李善的判断。
不信不行啊!
半个月前不信,结果三万大军全军覆没,自己还被生擒活捉。
这时候,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攻城战终于告一段落,城墙上的将校高声吆喝,补充箭支、金汁、叉杆等守城器械,又要抬伤兵下城墙,搬运砖瓦木头,又有伙夫挑着干粮往上送,登时一片混乱。
崔忻手上的县衙的吏员根本不够用,城墙上下都被堵住了……直接导致李善气得跳脚。
“先把伤兵抬下来!”李善瞪了眼崔忻,喝道:“上面还熬着金汁,居然把干粮往上送……亏你想得出来!”
“将人都赶下来,快快!”
站在城头上的田留安眯着眼看着离去的敌军,在心里盘算了下。
一个上午,刘黑闼所部出动了至少两万步卒,轮番蚁附登城,但连攀上城头的次数都不多,就算攀上城头也很快被清扫一空,压根就没可能在城头占据据点,以待后援。
“大人,战死百人,另有百余伤员。”
田留安微微颔首,叛军至少阵亡两千人,这样的战损比例是可以接受的。
如若刘黑闼持续这样的攻势,馆陶城也能至少守上大半个月……更何况这样猛烈的攻势,刘黑闼很难维持下去。
突然听得嘈杂声,田留安转头看去,城墙上下一片混乱,正要出声呵斥馆陶令崔忻……却看见身穿青衫的李善在指手画脚。
田留安犹豫要不要指点一二,却见城梯上的人流渐渐流畅起来。
左边的城梯,数十个青壮并士卒用担架、门板将伤兵抬下城头,有的立即止血治疗,有的径直送去伤兵营。
右边的城梯,民夫将箭支各类的守城器械往上送,还有砖瓦、木头等杂物。
田留安笑了笑,“左边唯下,右边唯上,虽是小计,却用的恰到好处。”
在亲兵的簇拥下,田留安从左边的城梯下去,站在一旁听着李善声嘶力竭的指挥和安排。
“民夫这么多,不以专人管制,任城头哪个将校喝一声,就送什么上去,岂不是一片混乱?”
“分为五队,以县衙吏员专管,一队运送伤兵,二队送箭支等器械,三队送砖瓦、木头、金汁,四队送饭菜、清水。
“五队?”
“当然是留在你身边,哪儿缺人立即补上。”
“每次停战,首送伤兵从左侧城梯下城,再送各式器械从右侧上城。”
“左右分明,口子上都安排好人手……饭菜能在城头吃?”
“城头还有金汁呢……田总管?”
田留安看了眼崔忻,笑道:“李郎君多得秦王殿下赞誉,乃是少年英杰。”
崔忻倒是没生气,颇有风度,拱手道:“久闻秦王府内人才济济,今日多谢李郎君指点迷津。”
田留安笑了笑,“虽城头布置金汁,但也能用饭,让伙夫挑上去……当然了,需走右侧城梯。”
崔忻赶紧去安排,田留安转了个头却只看见李善的背影。
李道玄轻声道:“他赶去伤兵营了。”
第132章 脑补
李善从来没有过如此幸福的时刻,作为一个实习医生,居然也有做手术做到吐的一天。
呃,需要强调一下,这种呕吐不是生理因素,而是心理因素。
大学里将近十年,除了观摩大体老师,能亲眼目睹肉体的机会……少之又少,进了医院实习,顶多做个助手,主刀那是想都不要想。
一台接着一台手术,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李善从兴致勃勃到手脚都发麻,不过速度倒是挺快的,毕竟器械不顺手,所以很多手术都没法做。
骨科医生嘛,刀砍斧剁那是常事,关键是砍下去,以现在的医疗条件,很多时候没办法止血。
所以,李善处理的速度还算比较快,不过心情也算不上好……放在前世,好些伤兵都是能完全恢复的,而现在,能不能活下来都要看运气和自身的意志力。
“还有几个?”李善抽空问了句。
“还有……两个。”回答的是凌敬。
老胳膊老腿的,凌敬也没去前面凑热闹,而是跟着李善来伤兵营帮忙。
虽然在窦建德麾下是个谋士,但凌敬也有很出色的理事能力,并不是那种只会帅嘴皮子的文人,诸般事安排的井井有条。
让人去城墙各处蹲守,接应伤兵,送到手术室外面等着,再让人将包扎好但无法行动的送去安置,那些李善也难以处理的伤兵另外选地方安排。
“只剩两个?”李善有点意外,顿了顿问道:“前面停了?”
“留人在前面蹲守,若是停战,立即来报……”凌敬摇摇头,“尚未来报。”
李善的脸色变幻莫测,如此说来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是敌军攻城不利,毫无作为,士气大沮,唐军士卒受伤人数大幅度降低。
要么是战况惨烈,所以送来的伤兵少了,因为阵亡者多了。
凌敬瞄见李善的神色,笑道:“杞人忧天,若战况不利,其他人不言,定方早就来报了。”
李善闷哼一声回了手术室,将最后两个伤兵料理完,一个是脚腕被砍断,一个是腰部被戳了个口子。
前者处置起来还不麻烦,止血就行了,后者就麻烦多了,一个不好就要一命呜呼。
但如果后者能活过来,和常人无异,而前者……这辈子都是残疾了。
安慰了几句,李善摘下口罩,洗干净手,随口说:“还好是冬季,若是酷热夏日,伤亡必然增多。”
看凌敬不吭声,李善问了句,“送来共计多少伤兵?”
“前后七十三人,其中二十个人难以医治,都放在东边。”凌敬都不用去扳手指头,“余者能活……都送去西面了。”
顿了下,凌敬补充道:“是你说那些伤兵能活。”
“嗯。”李善甩掉手上的水滴,“去西边看看。”
李善从长安出发后,就敏锐的察觉到,这个时代的军营是没有所谓战地医院这个概念的,顶多只是个伤兵营,军中医者也只是为高层将领服务,并不去管普通士卒,甚至中下级将领的死活。
赤手空拳也就罢了,还是隋唐这个朝代,想置办个战地医院……李善并没有这种奢望。
所以,李善早就想过了,如果想在军中有所建树,自己只能选择伤兵营……准确的说,是选择护理。
所以,李善很早就开始对朱家沟青壮进行相关方面的培训,前几日大战将起,他又让人搜集城内的布匹、各式药物、床榻、门板,还特地挑选了一片地方设置伤兵营。
伤兵营是以范十一、朱石头、赵达等人为首,一条条都是按照李善规定的来,一招一式走的都是南丁格尔的路数。
当然了,男人做护理,总是有点不伦不类,但总不能让女人来吧……后世要不是南丁格尔,其实所谓的护卫也不会是以女人为主。
一行人往西侧走去,这是一条不算小的巷子,连绵十多栋房屋,李善没有先去看伤兵,而是驻足观察周围环境。
这是李善亲自选定的宅子,地方不小,条件很不错,间或还能看得到几株绿植,这对患者都是有好处的。
朱石头从里面跑出来,正看见李善紧锁眉头盯着脚下的青石板。
“这是什么?”
朱石头一个激灵,赶紧让人拎了桶水过来将青石板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李善哼了声,往里走去,推开第一间房门,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非常专业,带着一丝笑容,也带着一丝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还有一丝不耐烦。
“痛不痛?”
“痛是应该的,不痛反而有问题。”
“安心养着吧,渴了饿了都有人管,饭菜送到面前,水……”
一旁的范十一赶紧说:“水囊就在床边。”
李善点点头,不管是清洗还是饮用,伤兵都是需要充分的供水的,这一点他早就交代过了,这附近有一条小河,这也是李善选择这条巷子的原因。
范十一笑道:“若不是郎君,你们哪有这番福气……”
连绵的称颂声响起,凌敬冷眼旁观,从李善脸上看不出什么。
李善又安慰了几句,起身打量了下这间屋子,约莫二十多个平方,躺着四个伤兵,实在有点拥挤,回头再向那个县令多要几栋宅子。
“皮猴,过来。”李善叫来范十一,指着屋子的南边,“找几个砖瓦匠来,把那儿砸个洞。”
范十一愣了下,“郎君,那不冷?”
“给他们多加点被褥,实在不行晚上再把洞堵上。”李善叮嘱道,“得找砖瓦匠来干,你们别蛮干,小心把宅子都砸塌了……每栋屋子都给砸,这事儿就今天得干好。”
范十一一头雾水的去找砖瓦匠了,李善想了想,解释道:“若是夜间冷,多要被褥,别被冻着,砸个洞是为了通风,若不通风,一来气味难闻,二来伤口难以愈合。”
其实后一条是李善在扯淡,而且中医是不讲究通风这一套的,这是护理学要求的。
一路看过去,李善在每间病房内都受到了无数的感激,田留安麾下士卒不少都参与了去年洛阳大战,都是老兵,但从未见过如此情景。
一个三旬左右的大汉感慨的说起浅水原一战,刘文静大败,伤兵营人满为患,待得秦王大胜归来,伤兵营内那些无法动弹的伤兵伤重而亡都算是幸运的了,不少人是被饿死的。
出了宅子,李善又问了饮食,叮嘱每餐必有肉食,就算分到每人头上少,也必须有。
一旁的凌敬啧啧称奇……在后世的军队里,伤兵那就是应该吃小灶的,但在这个时代,伤兵很可能连吃的都没有。
一行人回了手术室,居然一个伤兵都没有,李善有点忍不住了,说去前头看看情况。
“奇思妙想,另辟蹊径。”凌敬啧啧两声,“倒是有些手段。”
李善奇怪的瞥了眼,脚步不停。
“古往今来,军中最重士气。”凌敬摇头道:“春秋时期,勾践以死士自刎,逼的吴军阵脚大乱,太过阴狠,为后人不取。”
“军中士气,主要以粮草、饮水以及主将以身作则来维持,卒不得饮,则将不饮,卒不得食,则将不食。”
“也有如秦王一般,横槊跃马,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以此激励士气。”
李善隐隐猜出了凌敬的意思,不禁咧咧嘴,这老头心思深,太能脑补了!
“宇文化及逼宫弑帝,领骁果北上,也曾一度威逼中原,最常用的手段就是破城大掠,军中士气大涨,但也会使军心生乱,最终兵败身死。”
“而你选伤兵营着手,实在是巧思秒想。”凌敬越想越觉得李善这一手很有点天马行空的味道。
在这个时代,府兵制使大量士卒不畏战,敢战,但对死亡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如果伤兵能得到妥善的治疗、安置,必然使士卒心里多一层底气。
李善转头,给了凌敬一个面无表情的表情,正想着开口解释几句,身前的朱八突然指着前方,“郎君,你看!”
还没等李善定睛细看,远处的城门突然大开,数百骑兵有条不紊的穿过城门,为首者身穿明光铠,手中马槊笔直指向前方。
同时城头鼓声大作,数十个大汉赤裸上身,手持鼓槌大力击鼓。
李善一个激灵,一路小跑过去,从侧面登上城墙,这一块正好是柳濬、薛忠的防区,李善并未收到阻挠。
只这短短时间,五百唐骑已经开始加速,如一支离弦之箭,毫不费力的将面前的敌军的阻拦撕裂。
李道玄双手摁在城墙上,身子微微颤动,在鼓声中大声喝道:“一日猛攻,毫无建树,黄昏撤军,此时出击,正是时机!”
李善盯着冲在最前面的那人,“是苏兄?”
“嗯,他主动请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