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当太守,送了一个县令的礼,那不好意思,县令都没有了,因为你瞧不起我。
还有日常维系的礼物,就是逢年过节,多多少少送一些,维系住这份香火情,将来求人家办事的时候,也不至于张不开嘴。
而杨铭这三份礼,比较特殊,属于平事礼,意思是咱们几个现在有利益纠葛,给我个面子,这事过去了,不要再提了,其中带着一层警告意味,又或者说,叫安抚。
往往这样的礼物,你要么不收,收了就不要再找事,否则就是失信。
辛世雄望着东宫来人,又看了看那两车礼物,内心叹息一声,朝东宫卫士道:
“请转告太子,臣不日便将返回京师,届时必往东宫求见。”
卫士点了点头,行礼后带着人走了。
辛世雄是不敢不收啊,还是那句话,尊者赐,不敢辞。
杨铭派人送礼的同时,也给李靖写了信,告知他这一情况,让他随机应变。
于是当天晚上,李靖来到辛府求见。
辛世雄请李靖就坐之后,吩咐下人斟茶,道:
“年纪大了,除了有些场合,已不愿饮酒,药师就与我喝几杯茶吧。”
李靖笑道:“自该如此,饮茶让人心静,心静则神清,今晚与辛老谈心,饮茶最益。”
“我大概猜到你为什么会来,”辛世雄连番受挫,颇为沮丧道:“太子对你的厚爱,让人羡慕。”
李靖正色道:“正因如此,李靖才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不敢丝毫有负太子恩情,此番受陛下之命,担此重任,更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就像今夜这场雷雨,让人心弦紧绷,一刻不敢放松。”
虽然屋子里门窗紧闭,但是外面的雨声仿佛鼓槌敲打一般,声声震耳。
辛世雄点了点头:“我就任右骁卫,已有三年,军府嘛,不用亲近之人,可谓寸步难行,药师就职于右武卫,应是懂这个道理的,太子此番更易,让人心惊胆战啊。”
他们俩论职位,是平级的,论勋爵,也都差不多,没爵位,勋位都是柱国。
“太子此番安排,是有深意的,”李靖道:“晚辈有肺腑之言,老将军莫怪李靖交浅言深了。”
辛世雄一愣,道:“请讲。”
李靖叹息一声,沉声道:“此番北征,以我之见,有一个巨大的弊端,许国公与延寿公的主力推进,恐怕艰难险阻,我东西两路侧翼,责任重大,稍若有失,便是万劫不复之地啊。”
西路军,由李靖节制,麾下有辛世雄麦铁杖,共六万七千人。
中路主力宇文述、于仲文,共有精锐七万两千人。
东路军,有荆元恒、薛世雄、崔弘升、卫玄四位总管,由卫玄节制,共十三万六千人。
北边段文振和张谨打扶余城和新城,有六万三千人。
总计十一路,三十三万八千人,原本的九路,增加了麦铁杖和段文振。
抛掉北边的段文振部,从辽东至平壤一线,囤积了大隋二十七万五千人,李靖的西路军还好说,地势相对平坦,而卫玄的东路军,要沿着狼林山一路南下,那地方遍地山城堡垒,可谓步步艰险。
狼林山,是朝鲜大同江和青川江的发源地,平均海拔2000米,长津湖就在狼林山中。
这地方冰天雪地,道路崎岖,极难行军,卫玄他们一旦受阻,不能往前,宇文述深入之孤军,东侧防卫则会完全暴露,容易被狼林山部和平壤部形成合围,进而全歼。
辛世雄在听完李靖的分析后,皱眉道:“高句丽之山城,多则几千人,少则数百,能对卫玄的东路形成威胁?”
“古往今来之用兵,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地利今不在我,”李靖道:“卫玄部与我责任相同,皆为阻敌,以形成主力东面屏障,然其南下之路若不能及时,许国公主力必受敌扰,奇袭平壤也就是成了纸上谈兵。”
李靖长叹一声:“非卫公之错,实为战略之失。”
历史上,唐朝攻灭高句丽,就是逐步蚕食,一城一城打下来的,直扑平壤,风险非常大。
当然了,唐朝也是有杨广的前车之鉴,才知道不能这么打。
“此番战略,由许国公策谋,陛下已然点头,这一点是改不了的,”辛世雄道:“我大隋今有精炼钢铁之利,敌不能挡,药师的担忧我能领会,但我以为,战局恐会因兵械甲胄的巨大优势,而更加顺利。”
李靖点头道:“若不是太子改进工艺,使我将士有此等宝甲神器,以此战略,必输无疑。”
“慎言!”辛世雄道:“陛下对此策赞不绝口,咱们就不要再妄议了。”
李靖的一番肺腑之言,让辛世雄好感陡增,人家敢跟你说这些,非常不易,但是这跟太子撤换我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你得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啊?
李靖接着道:“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打算老将军打卑奢,麦将军打乌骨,而我则紧随主力南下,策应东方,若卫公南下不利,终还剩下我可以阻击敌军。”
辛世雄瞠目结舌:“除去我和麦铁杖,你还有多少人?能给主力侧翼掩护?”
“四千轻骑游击,两千重骑破阵,足矣,”李靖道:“兵贵精不贵多,高句丽东部山城大多为小股敌军,六千骑兵,其实足够了。”
辛世雄老脸一抽,年轻人就是胆子大啊,卫玄部十几万人干的活,你六千人就想干了?
“药师也太冒险了,不可不可,”辛世雄赶忙摆手。
李靖笑道:“高句丽十余万主力铁骑,皆囤于都城平壤一线,乃举国之最精锐,许国公若半路受阻,抵达平壤时恐难堪一战,既然大局不能更改,那么我等应拼死保主力南下,说句不当的话,主力若败,我东西两路除了撤军,已无它选。”
李靖是早就看出来,我一共就你和麦铁杖两个手下,就有一个管不了,那么卫玄那边,他能管的了谁?荆元恒、薛世雄、崔弘升,哪个好管?
而东部地势复杂,大多情况下需要各自为战,这样一来兵力就会分散,一遇重大情况,难以合兵,李靖是算准了东路会出问题,所以才打算冒险南下。
可是他要是南下,就得解决辛世雄的问题,这老家伙如果不能将辽东半岛彻底封死,导致李靖屁股后头有追兵跟上来,那可就全玩完了。
别以为战场上自己人不会阴自己人,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多了去了。
李靖和杨铭还想过弄死慰抚使呢。
辛世雄浑身汗毛倒竖,朝堂之上,从未有过关于战败的言论,因为人人都觉得,不可能败,此战略虽然冒险,然我大隋将士与小邦之兵,终是有所差距。
但是眼下听李靖这么一说,他也有点后怕,确实,宇文述和于仲文的主力,是不能败的,他们一败,战略就失效了,东西两路除了撤军,真的没有第二个选择。
你不撤?人家高句丽东西两面的屯军,加上平壤主力能夹死你,再者说,主力一败,士气首先就完蛋了。
而驻扎在辽东的王师大军,也得撤,因为他们背后是辽河,撤的不及时,那就是被围之局。
“这么说,太子换人,是对我不放心,害怕我不能保药师后方无忧?”辛世雄道。
李靖点了点头:“便是如此,我所率部将,乃进击之孤军,若背后有失,只怕会全军覆没。”
“我明白了,”辛世雄沉吟半晌,正色道:“既然药师开诚布公,我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你放心,辽东半岛,绝不会有一个漏网之鱼。”
李靖起身,朝着对方郑重其事的揖手道:
“李靖能不能活着回来,就全靠老将军了。”
辛世雄也赶忙起身,托着李靖两条胳膊道:“药师此番所为,干系巨大,我这次回京,会求见太子,届时再详谈此事。”
然后,两人又坐回位置,开始闲聊起来。
闲扯淡的聊天,是有助于拉近关系的,比如某人喜欢女人,欸,你就跟他聊这个,这种投其所好的方式,会让对方觉得你和他是同道中人。
而辛世雄的爱好,其中肯定有女人,两人聊着聊着,觉得不对劲了。
这雨怎么就不停啊?
辛世雄打开屋门,望着院中有脚踝那么深的积水,连忙叫来一名仆人问道:
“这雨下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了,后院的花圃都给淹了,奴婢们正在堵水,”仆人道。
李靖瞬间皱眉:“如此大雨,下了两个时辰,恐有水灾,眼下又是庄稼盛长之时,今年的收成,堪忧啊。”
辛世雄也是脸色凝重。
古人最怕的就是天灾,这玩意挡不住,还要命。
“雷雨向来是泼于一地,希望别的地方,不是这个么个降法,”辛世雄皱眉道:“东都的粮食如今正在往北方转运,黄河若是闹了灾,事情可就严重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府外锣声大响,因为雨声太大,所以对方口中喊什么,听不清楚。
但是辛世雄和李靖是明白的,这叫报汛,贯穿洛阳的洛河,涨水了。
第483章 一代巨匠
古代自然灾害,大体为八种:旱、水、虫、饥、雹、风、疫、地震,其中水灾排第二。
而华夏古代水灾,黄河排第一,长江排第二,这并不是说黄河泛滥比长江泛滥严重,而是以古代的防汛防洪水平,防不住黄河。
而现代,是长江水灾严重程度远超黄河,毕竟长江的水量是黄河的二十倍,而且支流众多。
黄河上游的黄土高原,带来了大量泥沙淤积,泥沙又逐渐沉降下来,致使河床不断抬高,日积月累,古代的人们只好抬高河堤来巩固河道,随着河床抬高一分,河堤便相应抬高一分,以至于黄河下游成了地上水,高出地面,成为悬河。
后世因为在黄河上游退耕还林,治理水土流失,建造拦洪水库与临河大堤,大大减轻了黄河泛滥。
但是在大隋,黄河一旦涨水,跑就对了。
这个跑,是指皇帝贵族,可不是老百姓,老百姓得留下来筑堤。
一场大暴雨,洛阳城内的洛水暴涨,眼看着就要漫过堤岸,杨广已经带头跑路了,但也不会跑远,跑北邙山躲一躲就行,那里地势高,洛水再泛滥,也淹不到那去。
何况雷雨这玩意,就是一阵一阵的,不可能下很久,只要雨停了,水位就会降下去。
洛水是黄河的支流,只看当下洛水的湍急程度就知道,黄河肯定也涨水了。
东都洛阳,有着超过京师大兴的排水系统,但是再好的排水系统,也经不住你城里面有条大河。
眼下数不清的军士百姓,已经赶往城内洛水两岸,以石头筑坝,抬高岸堤,以防止洪水漫灌。
其中最为关键的,就是位于皇城东北角的含嘉仓,城外东北方向十来里的回洛仓,以及位于巩县东南,洛河与黄河汇流处的兴洛仓,
其中兴洛仓是重中之重,因为这个粮仓紧挨着黄河与洛水,眼下也是从这个仓调运粮食北上,这里要是淹了,将来远征高句丽的大军,至少二十万人得饿肚子。
即使建仓的时候已经考虑到水患问题,但是这一次的雨实在是太大太急,几十个仓窖已经被淹了。
雨停,是在夜里的丑时三刻,但是想要等到水位下去,还得一天才行。
洛阳,损失不算严重,就是死了几百个筑堤的人,以及一半百姓家中的屋顶坍塌,但是当杨广得知兴洛仓淹了三分之一后,彻底怒了。
怒了就得发泄,找谁发泄?谁修的粮仓就找谁,宇文恺呗。
清晨,北邙山的一座山庄内,杨广劈头盖脸的大骂宇文恺,要不是因为他是皇帝,得注意仪态,他真想给宇文恺几个大耳瓜子。
“固若金汤?这就是你说的固若金汤?”杨广指着宇文述骂道:“仓,是你修的,现在粮食淹了,你去给朕解决,将士们饿肚子,你去给他们找粮食。”
宇文恺一脸黑线,尼玛啊,你就是抄了我的家,我也给你弄不来几百万石粮食啊?
粮食没有,命有一条,你杀了我吧。
宇文恺跪地道:“臣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
“不降罪!”杨广大袖一挥:“你想撂挑子?想都不要想,去给朕找粮食去,淹了多少,你给朕补多少。”
宇文恺抬起头,老脸错愕,这么大的雨,我这辈子也是头一次见,你不能让我一个人担责啊?粮仓是我修的没错,但你儿子还是监工呢?
“还不快去?”杨广又怒斥一句。
宇文恺老脸抽搐,看向其他大臣,苏威和牛弘赶忙给他使眼色:你先走人再说,别愣在这里了。
“臣告退,”宇文恺哭丧着脸离开。
人走后,牛弘道:“洛阳三座粮仓的防水还是做的很好的,只是谁也预料不到,昨晚这场雨会这么大,兴洛仓眼下只淹了三分之一,已是幸事,水部有呈文报上来,昨晚的雷雨主要降于宜阳、洛阳和偃师一带,雨云在偃师已然减弱,可见受灾范围不大。”
“还不大啊?”虞世基皱眉道:“近三百万石粮食被淹,一郡之地作物受灾,这么大的损失,朝廷得拨粮救灾,还得补上这三百万的军粮亏空,这样的损失,陛下继位之后,是从未有过的。”
放你妈的屁!修洛阳损失不大?还是修运河损失不大?驰道、河北民变,哪个不比这次损失大?
牛弘呵呵冷笑,就因为这些都是人祸,而昨夜是天灾?
“不如这样,”裴矩道:“三百万石被淹的粮食,眼下救出来,还能用,就以此为赈灾粮,拨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