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包围圈了。
但阿尔及高兴不起来。
他坐在马上，身型低俯，随着骏马上下动弹，嘴唇干裂，形如枯燥。
“喝口水吧。”
莫铁金骑马来到身侧，冲他扔来水袋。
身为宋人，而且还是文人，他前十多二十年的生活，都不是在马上，但大宋败亡后，他为了提现自己的价值，也学了一手精湛骑术，仗着脑子进境飞快，几乎与元军的精锐骑士不分上下，别说喝水，就是在马上吃饭也不是不行。
阿尔及接过水囊，打开喝了口，却发现有淡淡酒香。
他眼睛一亮，心中沉重缓解些许。
“你不用安慰我。”
连灌两大口水酒，阿尔及将水囊扔来回来。
“我做事，从来不会后悔，若是能救出王爷，我去领罚又如何？”
出卖友军，对袍泽动刀子，在大元是重罪。
莫铁金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反驳。
相比起阿尔及的道德底线，他更相信蒙王，只要能救出后者，这事能有一个完满的解决，或埋藏，获利益交换，反正阿尔及是大元人，出身小贵族，总之不会有事。
至于救不出蒙哥……
莫铁金心中惨然一笑，靠山轰然倒塌，多少年苦功付之一炬，那时他又怎么顾得上对方。
在这沉闷中的赶路中，天色却是越来越暗了，不是天黑，而是乌云密布，正如这一部元军的心情。
终于。
轰！
巨石砸落在城墙上，墙上元军快速奔跑，救助伤残哀嚎的伤者，将袍泽的尸体扔下墙头，以防止后续被巨石砸的稀碎，致人摔倒。
“又塌了，又塌了！”
有人急匆匆跑进城头守将的殿中，对着脸色阴沉的蒙哥喊道。
“哪儿塌了！”
蒙哥抬头，逼视来人，脸色十分难看。
“王爷，西边塌了，塌出数丈口子，咱们清理了石头后发现，上半部分居然是半空的，只有些烂木头填在里头！”
“这些该死的夏人，偌大城防，竟然懈怠如此，就该把城主斩首示众！”
蒙哥怒不可遏，为敌军城池的豆腐渣工程表示强烈谴责！
“去城中挖地，等投石机攻势完毕后，就给我填，决不能给隋军有可乘之机！”
“是！”
来人刚走，没一会儿，又有数人抱着头冲入将军府内。
“又怎么了！”
“王爷，东边城墙破了！”
“禀报王爷，南边隋军发起进攻了，王爷，北边隋军也来了，但咱们城头上还有破口，凭借北边城头的人守不住啊！”
第808章生死看淡
身作大元世子，蒙哥自小习练军阵，武艺自也是不缺的，但向来没有多少展露的机会，他曾渴望跟敌人厮杀，愿摘下敌军主帅的脑袋。
他实现了。
大宋灭亡时，不知多少将领死在他刀下。
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真正的生死危机，就是他想，他麾下的大将，亲卫，勇士，也不会让他涉险。
后来蒙哥看淡了，他放下了。
他觉得，为将者，可阵前厮杀，为帅者应掌握三军，可未曾感受过那种绝境，他还是遗憾，认为自己的人生不完满，不能媲美父亲和先祖，等到继承大元汗位，因为父亲曾亲率人攻城，他永远也比不上。
如今，能够弥补遗憾的机会来了，但蒙哥高兴不起来。
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战了，蒙哥握着马刀，跟着西墙上为数不多的勇士，杀退了又一波隋军的进攻。
当啷……
长刀掉落的声音接连响起，蒙哥不用回头也知道，有袍泽撑不下去了，这两天粮草不足，已经开始杀马，但战马不能杀多，将士在高强度战斗的情况下，还要缩减口粮，食不果腹，能够毫无怨言站在这里，已经是精锐的体现。
蒙哥看着远方又杀到的一批隋军，嘴唇紧抿，军中谁的口粮都会缺，唯独不会缺了他的，他有义务多抵抗一阵。
可不等敌军杀至，身后却又杂乱脚步跑来。
“王爷！”
有将领来到蒙哥身后高声呼喊。
“不用管我，我要跟袍泽共死！”
蒙哥没转头，只狠声说着。
“王爷，你不能留在这了，让我等护送你突围吧，否则便是一线生机也无了！”
那将领拽着蒙哥的手臂，想要将他手中长刀夺走。
蒙哥猛然转身想要呵斥，可只一眼他就怔住了。
除了将领和两名亲卫以外，这里哪儿还有袍泽，遍地都是尸体，方才那坠地刀剑，便是此段城墙上最后一人了。
将领看着愣在原地的蒙哥，心中一喜，俯身抱住他的双腿，同时开口呼喝：“快将王爷带走！”
“是！”
两名亲卫反应过来，一人拿过蒙哥刀剑，二人合力抱起蒙哥上半身，跟着将领冲下城墙。
城中废墟间，数百面色苍白的士卒早就等待在此。
而城墙上，还有元军俯身看来，他们普遍残缺肢体，或面色惨白，或两眼通红，眺望着下方完好的袍泽。
蒙哥被人架上了马，开始挣扎。
“你们干什么，造反了是吧，本王不走！”
“王爷，留下来必死无疑啊！”
“我蒙哥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做懦夫，否则如何面对这些跟我出来的勇士！”
蒙哥剧烈挣扎着。
可突然，站在马旁的将领跪下了。
大元人一生，极少双膝跪地，除却大汗父母长生天，便是面对上级，也至多在宣誓效忠时跪过一次，此后顶多单膝跪地，绝不会双膝。
“王爷，若是你不走，谁帮我等照顾亲族！”
他声音嘶哑道。
蒙哥再一次怔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那一张张城墙上的脸，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看着他，没有丝毫被抛弃的愤怒和苦痛。
很明显，他们也希望蒙哥能够关照自己的亲族。
做为蒙哥麾下的勇士，他们死了没事，家里顶多困难些，可若是蒙哥死了，家人恐怕就要被人欺负了。
“我……”
蒙哥攥紧了拳头，指节泛起惨白。
“我明白了。”
他低着头，不敢再看。
“开城门！”
将领见状，立刻高喊。
城门洞开，靠近城门的百余骑卒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杀了出去，他们需要化作箭头死得只怕比城中留下的人还早，但没有一个人犹豫。
除却轰隆马蹄，再无任何声响。
“元军杀出来了！”
“快拦住他们！”
城外传来隋军的呼喝声。
第二批元军杀了出去，仍是百人。
很快，第三批……
“王爷，轮到您了，一路小心，愿长生天保佑您。”
将领笑着退后半步，不再说话，转身上了城头。
蒙哥身上的皮裘早就没了，此刻穿着跟普通元军没有差别，被人围在中央，更是隐入人海。
他没有指挥，杀出城的元军没有他指挥，也没有乱，反而井然有序，再一次表明了元军的可怕，大兵团接战还好，这般小规模冲锋，底层的十夫长百夫长无需指挥，便能配合得当。
出了城池，蒙哥逐渐抬起头来。
他的眼眶已然通红，最后眺望一眼身后的易城，再无多余情绪，就连那汹涌的恨意，也被埋藏在胸中。
“大隋，大夏，颉利老狗，咱们走着瞧！”
伴着刻骨铭心的恨意，蒙哥焕发出绝强的生机。
他一定要杀出去！
他一定能杀出去！
与此同时，正在隋军中指挥的刘基，暂且叫停了投石机攻势。
之前攻城，他总喜欢用投石机开路，砸完城墙再接人墙附城，但随着这支元军的出现，为防误伤自己人，只能叫停。
“多半是出去通风报信的！”
韩擒虎站在刘基身旁，冷声道。
半日前，他们就接到斥候来信，隋境内的元军杀出来了，且多半是想来易城，毕竟易城之中有蒙哥。
“决不能让他们逃出去！”
杨林在旁边也说道。
刘基点点头，继续调度人马，将防线加厚，防止元军杀出任何一人。
一番厮杀，冲出易城的元军，终是陷落敌阵，未能成功突围，保护着蒙哥的亲卫们见状，表情愤慨，这样是杀不出去的，他们想要护着蒙哥逃入城中。
可不等动作，又是轰隆马蹄声赶至。
战场上的厮杀，并不能掩盖这雷鸣般的轰隆，战场双方暂且停手，看向远处。
“王爷，是，是咱们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