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对站在旁边的太子朱标问道:“标儿,你对于孔府是怎么看待的?”
朱标也是宋濂的学生,同时也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太子,他自然是对孔孟后人过于推崇的,便回答说。
“回父皇的话,儿臣认为衍圣公一脉,既是孔子后裔,就应当以礼相待,让他们与国同休与国同荣。”
这话从表面上来看,的确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毕竟大明开国初期,孔希学就被朱元璋给封为衍圣公,而且班列文官之首,班次还在李善长等首辅大臣之上。
而且孔希学这位衍圣公,进入宫内朝见皇帝的时候是可以走御道的,而御道除了皇帝能走,只有状元和榜眼、探花这三鼎甲,在殿试高中的时候能够走一次,可见衍圣公所受礼遇之高。
不过,对于朱标的这个回答,显然朱元璋并不满意,又问在朱标身后站着的朱棡说。
“朱棡,你觉得如何呢?”
这几天,朱棡办差一直非常得力,和父亲朱元璋也早就缓和了关系,因此听到这个问话,也便不觉得有什么紧张。
他便实话实说的回答说道。
“儿臣觉得,这孔府有两个特点,一个是速度快,比如这次接到旨意,几天内就到了京城,第二就是白旗举的快,每次改朝换代的时候,孔府总急于投降的,唯恐落于人后,这也保证了他们这些年来经久不衰,王朝是更迭的,衍圣公却是铁打的。”
朱标白了一眼朱棡,心说三弟这话实在是太损了,直接把衍圣公的脸面给扒了个干干净净。
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这事儿朱棡说的并不假,话粗理不粗。
每一次王朝的更替,孔家都是在投降的最前列,无论是金朝还是元朝,都没有妨碍他们高官得做,骏马得骑。
甚至在金宋对峙的时候,还出现了同时有两个衍圣公并列在位的情况。
对于朱棡的分析,朱元璋倒是觉得很是赞同,从他的本心里其实也是瞧不上孔府这帮只会舞文弄墨,关键时刻使不上劲儿的酸腐儒生的,只是拿他们来笼络士子和读书人的心。
说到底,无论是圣人门第还是这个衍圣公的名号,无非就是一个吉祥物罢了。
在朱元璋之前,曲阜知县一直都由孔家人兼任,而且官阶为正五品,高于普通的七品县令,只需衍圣公报请朝廷即可,而无需参与吏部选拔。
而朱元璋自从继位以来,便剥夺了孔府的这项特权,明令历代衍圣公和孔家嫡传子弟,只有祭祀之权,并无治理地方之权。
从曲阜知县到未入流典史的一切选拔,皆收归吏部,而孔府没有举荐之权,更无任命之权。
就算是如此,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朱元璋也明白,现在大家都是心里清楚,但是表面上还要互相给面子。
所以他才对朱棡吩咐说。
“你心里清楚就好,但是在外面可不要这样说话,就算你是藩王,但要是这么说,便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以后你是混不开的。”
这时朱棡却摇了摇头,很是坚毅的看着朱元璋回答说。
“父皇放心,我虽然没有什么大作为,却并不愿意和那些酸腐书生为伍,孔府全都是些墙头草随风倒的人,和他们交往有什么好处,儿臣只愿在前线建功,并非什么书生皇子。”
朱棡这话虽有偏颇之处,但是却透露出一股真实的性情,朱元璋对此倒是颇为感慨,对这番议论还是欣赏的。
不过虽然心中这么想,还是给足了衍圣公的面子,他命太子朱标亲自出迎,把孔家父子俩接进了殿内。
孔希学刚过中年,看上去颇有些威仪,生得剑眉星目三绺长髯,保养的也非常之好。
这时进到殿内,他和嫡长子孔鉴一起下拜:“微臣孔希学参拜陛下,三天前,接到陛下口谕,便稍作收拾,启程来京了,好在并未耽误了行程!”
朱元璋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微笑着说。
“这才是读书人的表率,这才是天下成功的榜样,快起来说话,这一路也算是安马劳顿,还没让你们休息,就过来见咱,实在是辛苦了。”
孔希学当然也客气的说道:“孔府受陛下大恩,如若不尽心尽力,微臣自己心中也过不去,请问陛下,准备让臣到哪里讲学?”
旁边的朱棡和朱标简直有些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朱元璋却一本正经的说。
“并非此意,如果说讲学,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你恐怕不会知道该怎么讲才好,他的学问可实在是很高,并不是你能随意应付的。”
其实在孔希学奉召入京的时候,他就已经打听过了,原来陛下是想给自己的义子扬个名,想借助自己的名声而已。
这个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对于孔家的人来说,更多的没有原则的事情,他们又不是没有做过。
“请陛下放心,微臣为陛下义子讲学之时,必定会收敛锋芒,让他能够名扬四海,被士林学子所崇敬。”
朱元璋却摇了摇头,对他说道。
“咱不是这个意思,并非让你去给朱涛讲学,而是让你向他请教问题,就说有什么事儿或者学问你不懂,是来向他求教的。”
这句话一出口,孔希学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当场愣住。
自己好歹是孔子嫡传后裔,当代的衍圣公,要向一个小辈去请教学问,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就算是自己没啥骨气,只会见风使舵,也不能这么没有节操吧。
要是这样放低身段,以后在文人学子之中,自己还怎么混呢?
可是,除了服从,好像孔希学根本就并没有别的选择,在这个铁腕的皇帝面前,从来不会给别人第二个选项。
但是不管怎么说,自己好歹也是衍圣公,这名声乃是立身之本,如果连这点都失去了,恐怕孔府的地位不保,就会在士林学子之中断崖式下跌了。
想到这里,他也就鼓起了勇气,向朱元璋施了一礼,然后陈奏道。
“陛下,虽然这事是没问题的,可是陛下也应该为那朱涛考虑,此人年少,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如果风头太盛,也对他未必是个好事儿。”
朱元璋当然清楚,这是孔希学的托词,但自己是不会给他这个空间的。
“爱卿莫非是不愿意这样做?还是觉得如此做法不妥,掉了圣人门第的身价?”
说这话的时候,朱元璋面色很是平和,语气也柔和的很,但是带给了孔希学无形的压力。
有时候身份真的能够带来气场,孔希学作为名义上的文臣之首,又是天下翰院之典范,在别人面前他高不可攀,可在朱元璋的面前,却什么也不是,是被绝对碾压的状态。
这时,如果再继续说其他的理由,恐怕就会遭来不测之祸,因此他只能从关心朱涛的角度说。
“臣并非不愿意,而是因为那朱涛年纪太小,如果因为这个事情而扬名于天下,恐怕会有人不服,进而上门挑衅,如果朱涛承接不住,岂不是有更多的难堪吗?”
听了孔希学的话,朱元璋简直是想要笑,却又觉得笑不出来,他用轻蔑的眼神扫了一眼这位衍圣公。
恐怕这个世上能让朱涛难堪的人,还未能生出来呢。
就连李善长、刘伯温和宋濂这三个人,在朱涛的面前也都是自愧不如,如果真的想要参加科举,那给个状元都算是低了,但是朱涛却不屑于这种出身。
自己这个倒霉儿子,一心只是吃喝玩乐,想做个纨绔子弟,朝廷给的公爵和侯爵都看不上,怎会出来参加科举。
不过是借助孔希学这个衍圣公的身份,给朱涛当个梯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朱元璋的耐心一直并不多,因此他直接就不再和孔希学废话了,眼睛一瞪,脸直接就沉了下来,说道。
“咱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不需过多考虑什么,明白了不?”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朱元璋的耐心恐怕已经到了极点,如果孔希学再要说三道四,不服从朝廷的安排,恐怕便会有不测之灾了。
对于这一点,他自己心知肚明,作为孔子的嫡传后人,又是当代文官班列之首的衍圣公,孔希学不仅不傻,而且绝顶聪明。
不用朱元璋提醒,孔希学自己就清楚,自己这个衍圣公,其实只不过是朝廷圈养的宠物而已。
说的再难听一点,无非就是一条狗,占据着文坛口舌,朝廷让咬谁就咬谁,让对谁摇尾巴,就对谁摇尾巴。
话到这份上,孔希学只得赶紧叩头,然后对朱元璋说。
“陛下放心,臣这就去拜望朱涛,跟他商议具体事宜,一定会让朱庄主名扬文坛,享誉士林。”
朱元璋这才转怒为笑,叮嘱了孔希学一句。
“你去朱家庄拜望朱涛,这没有问题,但是一定不要透露咱的身份,这是最为重要的,明白吧?”
孔希学还能说什么,只得连连点头称是,很是心中郁闷的退了下来。
一直到出了宫门之后,见到四下无人,刚才在金殿之上只叩头不说话的孔鉴才说。
“父亲,难道咱们真的要去拜望朱涛吗?他还只是一个没有及冠的少年,如果我们向他请教学问,那衍圣公的尊严和脸面何存,孔府如何面对天下读书人?”
孔鉴的想法也不无道理,如果这样下去,那不仅是颜面无存的问题,甚至可能把这两千年来传承地位都给搞丢了。
见儿子这么沉不住气,孔希学只是瞪了他一眼,这才低声说道。
“陛下让干啥就干啥,但是怎么干那不就是咱们自己把握吗?还记得上次朝廷下旨,让咱们清理田亩之数上报吗?当时我让你负责,你是怎么做的?”
这一句话,孔鉴马上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那就是面对皇帝的旨意,表面不要违抗,但是私下里怎么执行,执行到什么程度,那就是自己说了算了。
上一次朝廷严明清查田亩,但是这根本就没有办法查,经过着数代的土地兼并,如今曲阜超过八成以上的土地都在孔府的名下。
要真的就这样报上去,以后哪里有的日子过,多交一些赋税都是小事儿,如果让朝廷追究起来,恐怕衍圣公的名头依然保不住。
最后,孔府来了一个雷声大雨点小,只是把一些贫瘠土地给让了出来,但大部分肥沃土地仍然还在隐藏之中,却也没有被朝廷追究什么。
所以,孔鉴马上就说。
“父亲,咱们马上就到朱家庄去,见一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要是能把他给说服,让他在皇帝面前给咱们美言,那也是孔府的幸事。”
两人回到驿站之后,稍作收拾,骑了快马赶奔朱家庄。
在路上,孔希学一脸兴奋之色的对孔鉴说。
“为父刚才也想过了,这个朱涛虽然得到了陛下的喜爱,未必真有才学,不过如果能够收服他,让他成为我孔家的忠实信徒,为我所用,到时候自然是个好事。”
这父子两人如意算盘打得非常好,而且他们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了。
自古以来,曲阜知县都由孔家人来担任,但朱元璋继位以来,则是把这个权力收归吏部。
所以,孔希学有着自己的如意算盘,那就是如果把朱涛给收服了,到时候替自己把曲阜知县的位置要了回来,那就顺理成章了。
孔希学父子一路策马狂奔,进入朱家庄,却并不熟悉具体路线,误打误撞的来到了方孝孺的私塾之中。
只听里面传来了一阵阵朗朗上口的读书之声,便吩咐说。
“咱们也不要胡乱冲撞了,你进去打听一下朱涛到底住在哪里,或者给这位先生一些散碎银两,让他带个路。”
孔鉴来到方孝孺的面前,拱了拱手说。
“这位先生,我是来见你家少东家的,请你带个路,我这里有一两银子的酬劳。”
方孝孺正在上课,突然被人打断,心情自然有些不爽。
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虽然不如翰林学士风光,可是跟着朱涛能学到很多东西。
格物致知之学比那程朱理学真的不知强上多少,他现在反倒庆幸自己能够跟随朱涛了。
现在孩童们正在朗朗上口的读书,这些孩子果然是天资聪颖,一点就透,方孝孺也自然喜欢他们。
这时候忽然冒出个人来,要给自己一两银子,然后让自己带路,这是拿自己当成要小钱儿的了。
“请问先生来自何处,找我们少东家到底有什么事儿?”
这话问的没毛病,但是孔鉴却有些郁闷,心中想道,给你钱你拿着就行,还问这问那,你当孔府的人没有脾气还是咋地。
这么想着,他便直接透露了出来,瞪了一眼方孝孺,直接说道。
“你废什么话,我和你这乡野私塾先生有什么可说的,我是来见你们少东家,要和他论辩学问的,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让他彻底服气!”
孔鉴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语气,在方孝孺听来,简直就是一个最大的笑话。
“你还是回去吧,要是你们两位在此路过,到我们朱家庄吃顿饭,我们还是欢迎的,但是要是来和少东家谈学问,你们还是别丢那个人了,会自取其辱的。”
其实这话一点都不过分,是方孝孺最为真实的想法。
毕竟他作为翰林学士,又是宋濂的学生,一代文坛翘楚,多年以来,也有很多人不服,来找他论辩学问,可全都被斩落马下。
可是自从方孝孺遇到了朱涛之后,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在朱涛的面前,他现在已经不敢显摆自己有什么学问,甚至已经彻底的服服帖帖了。
因此,面对着孔鉴,他说的其实并不是嘲讽之词儿,是最真切的心里话,他不希望这个人来自取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