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他这个儿子吐屯的官职已经不算低了，在突厥的政治体制里，算的上是一个不小的掌民官，类似于中原的郡守之类的。
可就是他们家的孩子，也已经快要被冻死了，那个所谓的突厥可汗在干嘛呢？
呆在吐火罗的王城里享乐，说不定每天纵情声色，完全放纵自己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默笛对大唐的恐惧，要不然也不会在大唐还没有进攻的时候，就自损八百下这样一道完全不顾及底层死活的命令。
可能他也确实没有把下面的这些民众当成自己人过吧。
中年男子猛然咬牙切齿的说道。
“与其这样活活被冻死，倒不如直接抽调族中的青壮，反了这可汗，投奔大唐去！”
老者用拐杖轻挥了一下，作势要打他儿子，怒骂道。
“你拿什么和突厥人作对？！族中的青壮不是已经早就被他抽调走了，甚至明后两日，咱们部族里还要再抽调500人……”
作为一个小部落，族中的青壮本来就不多，现在还要被突厥人这般抽调，族中现在的壮丁已经所剩无几了，就连他们家这个原来的部族首领都已经要过不下去了，就更不用说部族里的其他人了。
说完，老者很是怜惜的看了看自己的孙子，再看看一旁黑黝黝的火塘，脸上的愁苦更甚，眉毛皱的快要窜在一起。
“要是他们真的熬不过去……那也只能说他们命歹，如果真的把这处火塘点了，引来唐军都是小事，若是把那些巡查的突厥人吸引来，才真是祸事了。”
老者的话音刚落地，就听到部落周围有一阵马蹄声响起，一时间就是中年男子也有些变色，不会这么巧吧？
强作镇定之后，老者领着男子出了帐篷，呼喝着把族中为数不多的壮丁聚集起来，警惕的看着外面。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突厥王帐的直属力量，眼看这名甲士骑在马上耀武扬威，很是粗暴的吼着部族中的人，老者也让儿子忍了下来，只是小心上前询问有什么事。
这甲士也很不耐烦，先是给男子抽了一鞭子，随后又说道。
“唐军前哨已经出现了，速速召集人马，前去厮杀！”
说完话，这甲士就又匆匆离去，那种嚣张跋扈的样子，全然没把这个部族放在眼里。
老翁心里松了一口气，指挥着自己的儿子开始收拾东西，马上带着部族里的其他人出发，一刻都不要停。
中年男子有些不解，按捺不住自己的疑惑对老翁问道。
“阿耶，这眼看着是送死的事，咱们这么积极干嘛？不如拖一拖走在后面，突厥人已经很能打了，可他们对唐军却是畏之如虎，这不就很能说明情况了……”
老翁对这个儿子怒目而视，斥责道。
“你懂个屁！我这是想要帮着那位突厥可汗吗！你也不看看咱们这些人的装备？我这是给你们寻活路！”
中年男子更为纳罕了，寻活路？
老翁用睿智的眼神看了看身周的这群穿着破烂的老弱病残，叹息道。
“咱们要是不走的早一点，赶紧找到唐军投降，顺带带上你在突厥人这拿到的官员名单和他们的详细情况，就算投降大唐能的到他们的重视吗？”
“只有早点去，喝一碗头汤，才能让咱们这个小部落延续下去，要是其他人也都投降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中年男子不说话了，只是有些不忍的问道。
“那孩子怎么办……”
“葬了吧，就当他们现在已经死了。”
老翁硬邦邦的撂下一句话。
……
不同于之前那老翁处在大唐西域和吐火罗这块地的交界处，这些时日里越来越难过，那些原来的突厥本部人马在的地方就繁华的多了。
这个时候，这里也还是一片歌舞升平，这些处处可见的帐篷里，摆设大都也是大唐的风格，这大概就是强势文明的影响力吧。
这里的人自然也知道大唐军队来袭的消息，可却全然没有地处边境那些人的紧张，可以看出来，虽然不过是几年时间。
这些原来的突厥勇士们已经堕落、腐化了，再不复当初横扫吐火罗的那般神勇了。
这一次，真的为大唐的进攻感到紧张的，恐怕只有默笛和一小撮突厥人了。
就是默笛大概也想不到，在他还在纠结着如何和唐军作战的时候，还有一批突厥人已经谋划好该什么时候投降了。
这些人都是和大唐有过很深的交流的，对于大唐这样一个对他们如此强硬，并且一路把他们杀得丢盔弃甲的王朝，他们从心底感到敬佩和向往。
不要觉得奇怪，这世上膺服强者的习俗多了去了，特别是在现在这样一个没有民族意识的时代，服从强者本就是一种本能。
作为还在部落、奴隶制时代的突厥，既然被大唐打的落花流水，对大唐的各种制度、风俗的向往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只是他们和大唐终究隔了一层，学到的东西也是不伦不类的，像是很多军事制度压根学不来，没有哪个部落首领愿意把自己的立身之本交出来。
不过他们倒是把大唐的坊市制度学的挺全的，虽然现在是扎的帐篷，可规划上依旧是按照城池里的规划来，专门划分好了各自的地盘。
默笛为了加强自己对身边部族们的控制，还专门让各个‘坊市’内居住的头领们，隔三差五就要到王帐觐见。
因此，要说默笛的势力那自然是比不上之前的那些突厥可汗们的，可单论对王帐附近部族们的掌握力度，还是默笛更强一点。
只是……突厥人终究不通文字，对那些细节的事情也缺乏耐心，因而帮着默笛管理这些王帐附近部族们的大都是原来吐火罗的一些胡人。
这些人因为处于商路之上，很多人都有一手算数能力，别的不说，对数字是极为敏感的，各个部族多了多少匹马，走了多少人，都被他们算的一清二楚。
这些原来吐火罗和康居国的商人们，既然帮了默笛这么大的忙，地位自然也是直线提升，可以说现在的突厥王帐中，除了本部的突厥人，剩下地位最高的就是这些以往的胡商们了。
默笛本人觉得这样的分配挺好的，突厥人带着其他没什么算数能力的胡人打仗，由这些原来西域和中亚的胡商们分配财务，帮着管理民政事务，双方刚好形成制衡。
可默笛少算了一点——人心。
这些跟着他一起来中亚一带的突厥人们难道就真的心甘情愿成为一个打手吗？他们难道不想掌握财政分配的权力？
不，他们自然是想的。
也许一开始他们跟着默笛来到吐火罗附近的时候，还抱着一种为突厥这个部落延续，再创新突厥的想法。
可随着他们在吐火罗的享受，见到的东西多了，心思自然也就杂了。
看着这些原本的俘虏们，居然能够一跃而起，站到和自己等人差不多的位置，有几个突厥人是能服气的？
更别说，在他们看来，自己这些人辛辛苦苦打完仗，那些战利品还需要交给默笛，让这些原来的俘虏帮着发放，这算是什么？
凭什么他们不怎么上战场，也能得到如此丰厚的物资？
可惜这样的矛盾，默笛全然忽视了，也许他不是无意忽视的，甚至是乐见其成的，要不然真的让这些胡商们和突厥其他贵人们一片和谐，他这个可汗还怎么当？
只是这样的平衡要是在没有外敌的时候，自然很好，但一旦出现外敌，肯定会有人忍不住和敌人偷偷联系的。
这次就是这样，甚至是两边的首领联合起来，避开默笛开始谋划些其他的事情了。
康红雷脸色很是不好看的走进一处营帐，看着几双期待的眼神，康红雷只能叹息道。
“可汗并没有同意。”
帐篷内的一个人忍不住说道。
“这怎么能行？咱们又打不过唐人，现在不投降，难道还要等到唐军直接把咱们都俘虏了吗！可汗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就把咱们这么多人的性命都赌上吧！”
在场的人纷纷颔首，其实现在的局势大家都看的很清楚，盘踞在此的突厥人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或战或降，至多还能继续往西迁。
可是西迁这条路也不比和唐军打仗来的舒服，损失也不会少，没有谁有哪个自信，自己在西迁的路上就不会出事。
之前他们愿意跟着默笛西迁，来到吐火罗附近，说白了就是当初都是光脚的，到哪不是去？为什么不搏一把？
可现在地位已经博到了，谁还有哪个胆气再和老天爷博上一次呢？
围绕着战降的话题，他们也在和默笛议事的时候，争论了很多次了，默笛最后还是选择要战，这实在是让这些人们想不通。
默笛到底是哪来的底气？
瞳色迥异于众人的康红雷也只能说道。
“谁说不是呢？只是可汗大概有他的想法，他总是觉得要是一仗都不打，就直接投降大唐，怎么都得不到大唐的重视，只有展示出自己的价值了，大唐才会真的重视咱们这些人的利益。”
“这个说法其实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帐篷里的人们神色各异，这个说法确实有道理，可这打仗消耗的不还是他们这些人的力量？反正都是投降，还不如保存下实力呢。
更何况，现在突厥的前锋部队已经和大唐军队交上手了，可以说是一触即溃，这一下子就把他们这些人从突厥战无不胜的美梦中惊醒了。
这样的战果，只能让他们回想起当初被唐军支配的恐惧，哪里还会有在中亚这个烂泥塘称王做霸的那种自大？
还是直接投降的好啊，这也是他们衡量之后觉得最为明智的选择。
虽说这样的法子看上去有些胆怯，缺了点当初突厥的豪气，可吐火罗这个地方离大唐本土太远了，就算大唐想要治理这个地方，也只能采用羁縻的方式。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很多利益大部分还是可以保留下来的，更别说大唐来了以后，肯定会带着很多行商们一起。
往后大唐和波斯之间少了他们这个障碍，说不定商路会更为繁华，能带给他们的利益只会更多，何乐而不为呢？
这也就是这些突厥人们不懂中原历史，要是懂的话，说不定就会有人惊呼，这不是和当初三国时期孙吴赤壁前的局势很类似吗？
只是，在突厥这可没有一个刘皇叔，更是缺乏一个美周瑜。
更为关键的，还是这些突厥人一开始坚持的东西——突厥种族的延续，其实在投降之后依旧能好好的。
大唐对他们这些人反倒没有那些杂胡们对突厥人更狠，要知道在之前草原上的突厥诸部近乎被一扫而空的时候，针对这些突厥人最狠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原来对突厥唯唯诺诺的杂胡们。
正是因此，所以默笛才能以非阿史那家族成员的身份，号召草原上剩下的突厥人赶紧西迁，把突厥这个部族延续下去。
现在大唐来了，从他们对大唐的一些了解来看，大唐是不会主动灭绝他们部族的，就是李湛继位后，让众多胡人、蛮夷做工程，也是特意把里面的一些贵族们挑出来的。
赏罚分明！
自然的，大唐不会主动灭绝他们这一支突厥，他们自身的战意也就减弱了不少。
关键还在于，若是这一仗真的打起来了，这支突厥必败，败了以后，他们还能不能把控好当前吐火罗一带的局势呢？
谁又能知道，这里的杂胡们不会像当初草原上的那些人一样，对着他们这些突厥人举起屠刀？
即便是他们真的走了大运，勉强把唐军击溃，在他们自身损失惨重的时候，大唐又在一旁虎视眈眈，谁能知道那些小的部族会不会起什么野心？
或者说的更为直白一点，大唐难道在失利之后，不会采用收买的手段，鼓动吐火罗一带的其他部落造反吗？
这么好的机会，这些狡猾的唐人肯定不会放过的，那样一来，这支突厥部族还是要没。
所以，从这支突厥部族的整体利益上看，打仗也不如投降。
有了这样的理由在，这些突厥贵族们投降的想法就更充分了，我们这是为了部族的延续好啊，反而是可汗才是那个不顾大局的。
反正之前的那些突厥人已经跪过一次了，就算他们当初年轻有着热血，不愿意跪，可现在想法就不太一样了。
再有这样的先例在前，似乎跪下给大唐当狗也不是一个很差的选择，那些之前投降了的人，现在不也是吃香的喝辣的，说不定生活比他们现在更为滋润呢！
至于康红雷的想法，大概也更单纯一点，他本来就不愿意给默笛做事，只是因为默笛阻断了商路，又有刀子在面前，不给他做事也不行，被迫他才站出来的。
至于混到这么高的位置，默笛之前想都没想过。
可有了这样的优势开局，康红雷也不觉得自己欠了默笛什么，反倒是他因为熟知商路的利益，所以对横亘在商路之上，阻碍大唐和西边波斯做生意的默笛有些怨恨。
一旦他们这些突厥人投降了，那么论对吐火罗和周边这处土地的了解，不还是自己这样原来当地的商人更为清楚？
大唐有什么理由不重视自己？
何况还有通商带来的巨大利益，怎么看怎么划算。故而他这样的杂胡或者说胡商们其实也更倾向于直接投降。
正在他们这批人密谋怎么样投降更快，如何换掉这个不怎么听他们劝言的默笛可汗的时候，另一拨人也对默笛感到极为不满。
要知道，纵观整个突厥部族，他们的中上层固然很多都想要投降，可那些青少年们大都不愿意投降呢！
这些人没有经历过当年被唐军像是撵兔子一样的逃亡经历，对大唐自然也就缺乏一些敬畏，对于这样一个远在天边，却又时常听到他们父辈提起的大国很是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