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却不知为何,迎合着这“缶”乐,竟是莫名显出了几许沉重与悲凉。
张鲁心不在焉的跟着缶声清唱,手中握着酒,却没有饮。
脑中闪过父亲张衡临终时的样子。
他的眼睛慢慢红了,停止了轻吟。
待得缶声落下,柳羽凝望着陷入冥思的张鲁,意识到了什么,一时没有说话。
张鲁自己惊醒了过来,尴尬的一笑。
“父亲好缶!”
“是!”柳羽点了点头。“师傅对缶素来情有独钟!”
张鲁叹息。“师弟,你不在蜀郡的这些日子,父亲总是一边击缶,一边轻吟…”
“轻吟什么?”
“父亲轻吟,世人皆知,赵王曾为秦王鼓瑟,秦王又为赵王击缶,可如今的时局,却是儒门令我道门鼓瑟,可悲,我道门中却没有如‘蔺相如’一般的果敢贤士,能逼得儒门为我道门击缶!”
张鲁的话中带着哀婉,带着痛惜。
柳羽的神情却是少有的诚挚,他能体会师兄的心情,更能体会师傅吟出这一番话时的心境。
这些年维持道门正统,何其不易!
此时的张鲁惨笑。“明日,师弟与长姐就要回中原了,师弟打算怎么做?”
别看“怎么做”就三个字!
可其中包含着,太平道、儒门两个对手;
更有扶大汉于将倾、震道门于雄峰,这两个单单听在耳中,就无比艰难的任务。
这让柳羽并没有迅速的制定好方略。
沉吟片刻,柳羽方才张口。“我本不打算与儒门争,与太平道争,可既是师傅遗愿,师傅待我又恩重如山!看来,我势必要踏上这刀山,不为让自己的声名流传下去,至少,也得让咱们道门正统弟子看到一些希望!”
“师弟此言不对…”没曾想,柳羽刚刚开口,张鲁就打断了柳羽的话。“不是‘我’要踏上这刀山,而是‘我们’要一并踏上这刀山!正一盟中,我虽为天师,可你与我地位相同,且是父亲最看重的弟子,你要做什么,凡我道中人,包括我在内都会鼎力相助、全力以赴!若遇到刀山,你振臂一挥,有的是教徒、鬼卒替你开路,纵是需要师兄我,亦会一往无前!”
讲到这儿…
张鲁伸手拍了拍柳羽的肩膀。“你是祭酒,是师弟,却也是我的姐夫!这条路,你不会孤单!”
话音落下,张鲁语气加重感慨道:“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以怨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
听到这儿…
柳羽感慨:“师兄这一篇《老子五千文》背得好,‘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凡是天下的难事,一定要从容易的地方做起,凡是天下的大事必定从细微的部分做起!师弟受教了!”
“哈哈…”张鲁笑了:“我哪里教的了你,这是父亲言传身教时,反复提点,要我替他传给你的!师弟,现在…莫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柳羽张口,语气笃定。“欲兴天师道,必兴道门,欲兴道门,必扶汉室,欲扶汉室,必有道人入庙堂!”
“哈哈…好一个必有道人入庙堂!”张鲁再笑。“师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诚如历史上的黄巾之乱…
平叛黄巾者如过江之鲫,可最后封赏的又有几人?
纵使刘、关、张三兄弟立下莫大的功勋,可最后不一样只是个“安喜县尉”…
在汉代,无论做什么事儿,都需要一个名头,换句话说,就是入庙堂!
不入庙堂,别说“扶汉室”、别说“兴道门”了,随便一个酷吏,一个宦官都能让道门的崛起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来,倒酒!”张鲁长袖一挥,几名蜀女为两人斟满了酒。
“羽弟,这一杯,遥祝你凯旋!”张鲁站起身来,敬柳羽。
柳羽也举起酒樽,“师兄这话不对了,应该是遥祝我们道门旗开得胜,先入庙堂,再扶汉室,后兴宗门!”
“好…”
一言毕…
两人一饮而尽。
此间气氛正直活跃,张玉兰突然出现在门口,她身后跟着一个侍女,一干台下舞蹈的蜀女默契的退下,轻呼“圣女!”
张鲁的笑容略微收敛了一些。“长姐怎么来了?”
张玉兰微笑。“我听说夫君与鲁弟喝酒,怕喝醉了耽搁了明日的赶路,特来送醒酒汤!”
她走上前来,侍女打开食盒,那些舞蹈的蜀女纷纷在柳羽与张鲁面前分别摆上小碗,张玉兰亲自为他们倒上汤。
“夫君与鲁弟似乎聊得很高兴…”
她声音轻柔,脚步飘逸,如凌波微步。
“哈哈…”张鲁是既惊且喜,“长姐?你这嫁为人妇,怎么性子都变了,不弄刀枪,反倒是操持起这汤羹来了?该不会,以后还要操持女红吧?哈哈…”
“别乱讲。”张玉兰眼眸微微望向柳羽。“谁规定了?圣女只能舞刀弄枪?不能烹煮女红的?”
呃…
张鲁一惊。
他都没想到,素来英雄气十足,“女游侠”一般存在的长姐,竟有如此细腻的一面。
“好了,你们多聊一会儿,我就先下去了。”
见柳羽点头,张玉兰带着侍女、蜀女飘然而去,只是…蜀女中,有一名特地回头多看了柳羽一眼。
她心头特地记下了那句——
——“欲兴道门,必扶汉室,欲扶汉室,必有道人入庙堂!”
入庙堂?
是么?
心头轻吟,她似乎是在刻意加深自己的记忆!
…
…
第四十四章 振聋发聩“十罪”诛!
千秋万岁殿。
蹇硕躬着腰,正向天子刘宏禀报有关顿丘县,有关曹操的一切,当提到“治乱用重典”这五个字时,刘宏挥手示意停下。
他的眉毛佻动,似乎在细细的品味这五个字。
左右踱步,沉吟了良久,他方才张口道:“治乱用重典!这五个字,也是羽儿教授曹操的么?”
“正是!”蹇硕如实禀报。“正因为皇长子的这一番教授,曹操才在顿丘县颁布那振聋发聩的‘十罪诛’。”
“十罪诛?具体是哪十罪!”刘宏反问。
蹇硕连忙解释。
“杀人放火者,诛!强买人口者,诛!
聚众械斗者,诛!挑起祸端者,诛!
窝藏罪犯者,诛!知情不报者,诛!
奸淫掳掠者,诛!欺压良善者,诛!
妨碍公务者,诛!私自圈地者,诛!”
一连十个“诛”字,让刘宏越听越是觉得振聋发聩。
诚然,他此前也听说过曹操治理顿丘时颁布十罪疏。
可如今,这十罪诛一条条罗列,一条条无比清晰的印在他的耳畔,刘宏依旧是惊诧连连、震动不已。
要知道…顿丘县就像是整个汉帝国的缩影,它地处黄河主道,濮水沿岸,灾害不断。
人言“穷乡僻壤出刁民”,对于顿丘而言,每到水灾过后,就是民灾。
围殴械斗比比皆是,官民之间的冲突由来已久,甚至历史上不断发生暴乱、械斗和群死群伤事件。
在这里…
官民冲突,集体械斗,杀人放火纯属平常,抢财越货理所应当。
很少有县城能乱到这个地步!
且近三十年的记载中,顿丘县撤换过县令四十余任,死于非命者四任,二十二任申请调离,十任被撤换,还有六任半夜挂印逃跑!
正是因为这些缘故,刘宏对顿丘县的印象极其深刻。
这也是为何,当去年,曹操将顿丘县丰收的粮食上贡给朝廷时,引起了整个帝国的震动。
顿丘县?没有哭穷?竟然上贡了?
还有现在。
这么一个混乱治所,竟然河坝稳固,府库充盈,不仅不用赈灾,而且,它还在竭尽全力的救济周边郡县的灾民!
这…委实不可思议!
“陛下。”
蹇硕的声音再度吟出。“正是因为有了皇长子的提点,曹操才会颁布这十罪疏;而正是因为这十罪疏,顿丘县历来积压的冤假错案才得以平复,农人们拿回了自己的土地,洗刷了自己的冤屈。加固堤坝,防范水患,救济灾民,曹操自然是一呼百应!”
“这也是为何黄河水患,沿岸各个郡县受灾,却唯独顿丘县安然无恙,甚至开设义舍救济灾民!陛下,臣并不佩服这曹操,却对皇长子佩服的五体投地!”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条“十罪诛”,让整个至暗、至乱的顿丘县犹如拔云见日!
之后一切的一切就显得那样的顺理成章。
只是…
天子刘宏“吧唧”了下嘴巴,摇了摇头。
“不对!”他反问道:“纵是羽儿提点了曹操,可这些顿丘当地豪门?就会放任曹操颁布十罪疏?束手待毙?”
“若有这么轻松,那顿丘三十年来,就不会换掉四十余任县令了!”
这…
蹇硕一愣,这个问题他还真不知道。
“陛下,臣这就派人去查。”
当即,蹇硕就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
哪曾想,刘宏当即喊停,“不用查,待有机会召回那曹县令,一问便知。”
“陛下明鉴…”
“不过,朕倒是好奇另外一点。”刘宏话锋一转。“顿丘县的存粮再多,却决计没有国库多,可为何,顿丘县区区一县都能开设义舍、粥铺、救济灾民,周围流民经相来投,可国库投入赈灾款三万万钱,各地官衙依旧是稳不住局势,流民四起,民怨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