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文化上的差异也带来了不同的社会传统，在波罗的海沿
岸地区和立陶宛地区，尼古拉就鲜少听闻俄国村社的存在，而在明斯克省，村社的分布就多得多了。
“刚才我们去的几个村庄都属于一个村社？”
站在明斯克省某个县下属连接村社份地之间的土路上，尼古拉用手遮蔽正午的阳光，眯着眼睛望去不远处正排成一排弯腰拔除杂草的农民们。
皇太子的到来为这座宁静的村庄带来了一阵骚动，农民们争相围堵住尼古拉一行人的行踪，不乏有跪下来亲吻尼古拉脚边的虔诚东正教徒。
对他们而言，沙皇和太子仿佛是远在天边的大人物。
“是的，殿下。这里有两百多号人，南边那个村也有三百多人。”
迎接尼古拉的长者是这个村社的大家长之一，六十四岁的老伊万孙子都结婚生育小孩了，他脸上的道道沟壑、弯腰驼背的身形都诉说着农事的艰难。
按照老伊万的说法，这里的村社普遍以500人左右为一个单位，如果一个村庄不满500人就由好几个村庄组合成一个村社，如果一个村镇人数超过500人，那么村镇就分成好几个村社。
“这是在拔除杂草吗？”
“是的，四月拔除杂草，还有一个多月可以收获小麦了。”
老伊万在胸口划着十字，感谢上帝赐予他们新的收获，毕竟去年的歉收也给这里带来了不少损失。
“我看这些土地都分成了一长条，这是谁家的？”
尼古拉发现，尽管村社中的农民都在集体劳作，可他们的土地却格外破碎、不规则。
“这块是伊戈尔家的，这块是伊凡家的，这块是老谢尔盖家的……”
老伊万指着田里的土地倒豆子一样报出了一大堆农户的名字。
“啊？这些土地都是不同人家的？”尼古拉有些吃惊，“这怎么够生活？”
“不是不是……殿下，我们还有别的土地。”
老伊万摇摇头，他慢慢带着皇太子在村社的土地上漫步。
尼古拉得知，村社的土地都被切割成无数个小碎块，所有土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些农民的土地根本无法使用牲畜耕地，已经退化到只能采用人力进行耕种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样做的米尔才公平。”
老伊万口中说的“米尔”便是村社的意思。
根据约定俗成的习惯法，村社的土地并非是农民个人所有，这是集体所有制的土地，所有土地会在10-15年中进行再分配，每位年满18岁的男子都可以从村社得到自己的土地。
土地的再分配让所有农民都平等地获得了土地，因此土地的数量和质量也被考虑在内，这样的后果就是土地被大量拆碎成交错的土地分配给不同农户。
尼古拉还发现，村社中最离谱的一户人家获得的土地多达二十多处，分布于不同地段，相隔达到了数公里。
“村社这样做，农民还有什么经济利润可言？这简直是强制均贫。”
尽管尼古拉对此无法理解，可老伊万却认为村社是农民们的保护者。
“米尔让我们人人平等！殿下，您还不知道米尔的好哩……”
尼古拉所处的角度是资本主义的，追求个人的富裕、经济利润和最大化效率产出，重效率而轻公平，只有这样才能让俄国的农业支持其工业的发展。
而对老伊万来说，村社保证了每一个农民拥有说得过去的最低生活保障，尽管是贫穷的平等，但至少不会一无所有。
不仅如此，村社还承担着许多基层组织的职能。
“你们的税收情况是怎么样的？”
尼古拉不想同半身埋土里的老伊万再争辩什么，毕竟老伊万说的话也包含着农民的经验和智慧，他转而询问起村社承担的财政职能。
村社应政府和地主的要求，按照法律法规组织农民完成各种役税，包括兵役、徭役、人头税、赎金等。
“还能怎么样，连环保……”
一谈到这个，老伊万也忍不住抱怨起来。
税收连环保可以说是一种残酷的政策，即一人为大家作保，大家为一人作保。
假如说今年的直接税定为1个卢布，而村社登记的男丁是300人，那么村社的管理者就应该将300卢布交与国库。
如果到期未交满300卢布，则首先要追究管理人的责任，然后要求富裕农民补交，如果没有富裕农民，再让村社中的其他农民补上。
所有村社中的所有农民都结成连环保的关系，这就导致税收成了农民们一项极其沉重的负担，本就在村社中贫困生活的农民还要时不时为陷入赤贫的农民同胞填补空缺的税收。
再考虑到税收工作在俄国，正如前文有所提及，是由内务部的警察来完成的，这种税收的强制力度可以说极其得不人道。
虽然对老伊万来说，村社是农民们的保护者，
但对俄罗斯帝国、俄国的政府、沙皇来说，村社同样也是压榨农民血汗的一件工具。
复杂的两面性让尼古拉无法直接判断村社到底是好是坏，他还需要进一步了解俄国的村社制度，所以直到尼古拉离开老伊万所处的村社时，他依旧处于若有所思的沉默中。
第二十二章，达成共识
“你们觉得村社如何？”
尼古拉坐在摇摇晃晃的敞篷马车中，县城之间的道路很少有精心维护的，大多是夯实的土路。
“村社塑造了俄罗斯民族的精神世界。”
回应皇太子发问的是一名来自当地县政府跟随尼古拉的县城办公室官吏，他戴着小圆眼镜梳着中分的发行，一副知识分子的行头，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品味到对村社的推崇心态。
“你呢？”
尼古拉转向另一边，让另外一名来自明斯克省地方自治机构的代表受宠若惊。
“我认为村社并非没有可取之处，村社的精神和原则依旧是俄国人民的特点。”
这几位地方上的行政官僚所谈及的是村社承担的社会职能。
村社除了是个农业生产和税收单位之外，还是基层的最小行政单位，起到了调节农民家庭纠纷；核准缔结婚约、离异和分家等适宜；监督财产继承，这一类的民事活动。
像老伊万这样的家族长老还承担了村社中的司法、代表职能，可以在村社中受理民事案件或者刑事案件，当然，这些农民并不懂成文法，更多依靠的是约定俗成的习惯法。
养老、医疗、文化教育、娱乐节日和宗教活动，这些也全部都由村社承担。
因此地方上的官吏所言村社是农民的全部世界并无不对。
可这些话语还是让尼古拉摇摇头，他可以理解俄国人对这种集体公社的眷恋，但这种民意只能阻碍到真正可以改善俄国农业的方法。
“在如今的税收压力下，村社中的农民无法承担更多的经济职责，他们会陷入更加贫困的境地。”
这并非是尼古拉高瞻远瞩的先见之明，而是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
尽管财政大臣维什涅格拉茨基的位置摇摇欲坠，但换人不等于政府的政策将会有180°的大转变，甚至依照很有可能成为新一任财政大臣的维特的快速工业化设想，对农村的征税只会加大力度。
俄国农民的好日子看起来还在后头呢！
所以尼古拉对村社没有什么正面的看法，尽管他也认为村社承担了许多对农民的社会保障、救济职能，但如果税收负担过于沉重的话，那么村社的这些微不足道的优势也无法体现出来。
现在是1892年，不是1492年，一个国家的工业能力才能决定是否能够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维多利亚时代生存下去，因此不能承担工业化的制度必然将被改变。
这是尼古拉之所以在农村考察的最重要原因。
那么或者干脆强制集体化？
尼古拉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如果要他自己一个人拿出来一整套集体化农业来支持工业化的方案显然是天方夜谭，因此他还需要进一步考察俄国村社的种种。
正当尼古拉陷于对俄国农业的未来道路而思考的时候，经过斯托雷平启发之后也有所触动的维特正在明斯克省税务局了解农民们的税收情况。
俄国的省税务局只能算是一个行政机关，它不负责征收税款，他们只是将税款存放在其管辖区内的省级国库中。
具体的征税工作和欠税追缴因为俄国内务部警察的臭名昭著而饱受诟病，其实据维特了解，早在1880年代，上一任财政大臣本格便有意改革税务部门。
但以俄罗斯帝国政府的行政效率，这项提案从提出到论证、修改和最后的审核通过就花了好几年时间。
税务检查部门对待农民远比内务部警察直接上门没收财产要温和得多，但面对农民大量欠税欠缴的现状也无可奈何，归根结底农民没有经济能力缴税。
“从明斯克省的农民生产和生活状况来看，大约有一半的农民无法足额缴纳税款，能够足额缴纳税款的农民大部分来自西部和西南部地区。”
省税务局的官僚这样对维特汇报说。
“那些地方都是采取西欧式的按户所有土地制度……”
维特的话语意有所指。
斯托雷平对富农的推崇不无道理，这让维特对村社的看法也有所动摇了，因为他发现由村社占主体的农村经济将无法支持财政部的税收政策。
但具体要怎么改？
此时此刻，尼古拉和维特二人都不约而同产生了关于变革的朦胧设想。
“从我在明斯克省税务局的了解，俄罗斯帝国这台机器正面临燃料不足的问题。”
等到皇太子尼古拉结束两天在乡村的考察之后，汇合的一行人中，维特主动私下找到了尼古拉告知他的想
法。
在维特的比喻中，他把俄罗斯帝国比作一台复杂的机器，要想使它长期开动，那就必须拥有充足的燃料，而这种燃料就是俄国的经济力量。
“这不正是我想要去做的事情吗？”
尼古拉颇为惊奇地对维特说道，他为两人的不谋而合感到惊讶。
“是的，殿下，我经过调查之后发现，农民的欠税欠缴行为是普遍现象，这无法为俄罗斯帝国带来足够的经济力量，所以无论如何，现行的制度将会陷入困境。”
维特是一个务实的人，尽管先前他还声称村社对俄国拥有不可估量的传统，但如今他了解实际情况之后立刻对尼古拉诉说自我打脸的言论。
“我也是这样想的。”尼古拉厚颜无耻地宣称自己早就这样想了，尽管他的设想也只不过处于最朦胧的雏形中，“不过具体怎么改呢，维特？”
“一方面我们需要更多的农民经济状况调查作为依据，另一方面我们还需要让更多人接受改革的思想。”
维特认为，目前的农业歉收恰好让俄国的农村形势变得严峻起来，这会导致最起码一部分政府高层思维的转变，因此最好能够在媒体宣传上发布这次考察团的阶段性成果。
“我们可以在基辅发行一份对农业的谏言书，争取更多人的支持。”
在此之后，尼古拉又与维特互相分享了在明斯克省的见闻和调查经过，于一天之后由尼古拉率领的考察团由水路沿着第聂伯河顺流而下前往了基辅。
第二十三章，基辅
基辅，“罗斯众城之母”。
编年史《往年纪事》记载了关于“基辅城”的由来：波良人部落首领三兄弟——基伊、塞克和霍里夫共同“建造城堡，以长兄的名字命名为基辅。”。
这是后世基辅城的核心。
如今的基辅是乌克兰总督区下辖的基辅省首府。
俄罗斯帝国一共有78个省，21个州，9个直辖市和1个单独的区。
省和州的区别在于俄罗斯化程度、地理位置和社会发展程度，省多分布于欧洲，居民多是基督徒和斯拉夫人，州则多分布于亚洲，居民以蒙古、突厥以及穆斯林民族为主。
单独的区是指乌梁海边疆区。
一些省份之上还会设置总督区作为额外的行政单位进行分管，俄国一共有10个总督区：圣彼得堡总督、莫斯科总督、华沙总督、伊尔库茨克总督、乌克兰总督、沿阿穆尔总督、草原总督、突厥斯坦总督、芬兰总督和高加索总督。
当尼古拉在基辅于第聂伯河上的港口登岸时，基辅城的一众市政官员和议员们早已等待多时了。
在俄国，被官方承认城市地位的城市都设有城市议会，尽管在亚历山大三世大力推行的中央集权政策下，不论是省级的地方自治机构还是城市议会，这一类民主机构都普遍被压制了。
在同这些地方上的社会名流一一握手致意后，尼古拉还发表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让这次欢迎式圆满结束了。
尼古拉习惯性地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是他每逢人员聚集的场面时就会有的小动作。
没想到现在我也会废话连篇了。
尼古拉这样暗自想到，面对这么多地方上有名望的人士发言，他已经做到脸不红心不喘漫天胡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