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常说,造化弄人,但这一个“弄”字,便将运、命显现了出来。
韩策在周云甫的指示下,在巡防营里发展人脉关系,钱如流水,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死就死在了这些钱上。
直到此时,韩策才恍然发觉,老爷子口中的“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神情有些颓然,渐渐变得跟这监狱里其他犯人一样,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
“小道、道哥……咱们俩,怎么说也都是同在一门之下,就算先前有再多的过节和误会,咱们也算在一块儿共事过,对不对?”
“那当然!”江小道反问,“要不然,你以为我为啥过来看你。”
“道哥,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我弄出去?”
“不能。”江小道直截了当地回答,“局都已经做成了,怎么可能再把你弄出去,玩呐?”
韩策急问:“你为啥非得要帮苏文棋那小子啊?”
“我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不得不还呐!”
“你还人情,结果把我卖出去,这合适吗?”
“我爹替你们周家打白家,你们反手把我们卖了,合适吗?”
韩策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那你今天到底为啥来找我?”
江小道叹了一口气:“我爹说,好歹你们也是在一起闯荡过的,念在往日的情分,让我过来送你一程,省得头死的时候,都没个说话的人。”
韩策愕然,又一次瘫坐在草席上,愣了老半天,方才喃喃地问道:“我还有多长时间?”
“明天午时,八王寺枭首示众。”江小道语气冰冷地通知道。
韩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脑袋,嘴唇微微发颤,很快就哭出了动静。
江小道不禁皱起眉头,一脸嫌弃地说:“你爷们儿点行不行啊?给你,拿着!”
韩策看了看江小道递过来的小药瓶,问:“这是啥?”
“快乐散。”
“啥玩意儿?”
“嗐!你就别多问了,明天他们要带你出去之前,你把这个吃了,等到午时的时候,少遭点儿罪。”说完,江小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啥事儿,我走了啊!”
江小道向来遇硬则硬,可如今冷不防碰见个怂货,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别,再唠会儿!”韩策从木栅里伸出手,诚心挽留道。
“拉倒吧,咱俩真不熟。”江小道站起身,无奈道,“剩下的点时间,我还得去找老爷子唠会儿呢!”
韩策忽然想起什么,忙问:“我舅,我舅有没有办法救我?”
“他?他现在能指使动的,估计只有老妈子了。”
“哎,道哥!道哥!”韩策灵光一闪,连忙央求道,“我有个办法,要不这样,你去、你去把我舅抓过来,让他跟我换一下不就得了?他都七十多岁了,活得够本了,横竖就是替苏家顶包嘛!你去问他,他肯定愿意跟我换!”
江小道闻言,将本已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走到牢房前,目不转睛地看向韩策。
“你认真的?”
“认真,认真!他都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脑袋也不灵,糊里糊涂的,这活儿让他来干最适合了,怎么样?道哥,我知道你手眼通天,肯定有办法能做到,你帮帮我,我给你当牛做马!”
江小道猛地探出手臂,隔着监狱的木栅,一把薅住韩策的脖领,将其拽到身前,一把夺走刚才交给他的小药瓶,骂道:“去你妈的,什么狗东西!”
韩策不愿放弃,仍旧争辩道:“道哥骂得好!可是,我告诉你,出卖‘海老鸮’的事儿,其实就是周云甫的主意,你要报仇,就应该找他呀!你让他来坐牢,他为了我,肯定愿意!我以后可以帮你打理烟土生意,那个利润才大呢!”
江小道厌恶地松开手,转身快步离开。
身后,韩策仍在絮叨个不停。
“道哥,你考虑考虑……真的……我觉得这事儿可行!道哥……道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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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养鹰飏去
城南秘宅,残阳余晖在远天横亘了一道金色流光,偶尔有乌鸦飞过。
暖阳照了一整天,直至将尽之时,仍旧未能驱散严冬苦寒。
朱漆门板被风吹得来回摆动,噼啪作响,声音在院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门外有人提议:“道哥,我们陪你进去吧?”
江小道摇了摇头,旋即独自一人推开宅院大门。
绕过影壁,但见满地的枯枝败叶无人打扫,乌黑的积雪堆积在游廊的角落,十几只麻雀“呼”地惊起,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儿,又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落了下来。
江小道的目光,从麻雀身上向前移动。
正屋门口摆着两张藤椅,中间是一张小方桌,上面有烟灯、烟枪、茶水。
周云甫半躺在椅子上,身上裹着一层被,脚下则是一盆将熄未熄的炭火。
没有左右簇拥,只有一个鳏寡独居的老人,就像那些在墙根底下枯坐一天而一动不动的庄稼汉一样,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等着天黑。
“你来啦?”
老爷子的目光也看向江小道——一个身穿袍,身长七尺有余,薄唇淡眉的青年。
“我来了。”
江小道摸了摸掌心上的那块疤痕,大踏步地走到周云甫身边,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他本以为自己会很兴奋,可是当他真的走到这一步,再次面对周云甫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有种说不出的乏味与倦怠。
“今天怎么想起搬出来坐着了?”江小道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
“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周云甫看起来相当淡定、从容,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着话,一边从方桌上拾起烟枪,哆哆嗦嗦地推开火柴盒,结果划劈了两根,还是没有点着。
江小道拿过火柴,划着火,默不作声地给老爷子点上大烟,看上去竟与爷孙无异。
周云甫吧嗒了两口,忽然说:“响蔓儿了。”
江小道把火柴弹进炭火盆里,拍了拍手:“马马虎虎,凑合维持吧。”
“报仇的感觉,痛快不?”
“嗐!就那么回事儿呗!”
周云甫吐出一口烟,看看地上的麻雀,又看看远天行将落下的残阳,最后又把目光落在了江小道的掌心,幽幽道:“我头一回看见你,就知道伱小子是块材料。”
“你又知道了。”江小道拿起地上的炉钩子,在炭火盆里拨弄了两下。
周云甫笑了笑,说:“你这种人,十个里头,得有九个横死街头,可只要活下一个,那就是王八羔子咬人,不死不松口。不过,你这几年,好像也不像小时候那么横了。”
江小道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火盆里寻找一块合适的木炭。
周云甫别过眼神,问:“我外甥怎么样了?”
“挺好,脑袋在八王寺那边挂着呢!你想看看不?”
周云甫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有些欣赏地点了点头:“这招不错,在你背后帮你出主意的人,也是个人物。”
“我媳妇儿。”江小道若无其事地答道。
“是个女人?”周云甫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又忽然笑道,“那你可惨喽!”
江小道深表认同,忽地岔开话题,说:“老周啊,我要抢你的盘子,接你的班了。”
“接吧,反正我也没儿没女,落在谁手上都一样。”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什么忠告和建议要告诉我?”
周云甫拧紧眉毛,微微侧过身,神情看起来相当惊讶——一个二十几岁,风头正盛的青年,连战连捷,近乎于摧枯拉朽地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不飘,就已经十分难得,竟然还愿意跟垂垂老矣的手下败将寻计问策?
江小道见老爷子半天没吱声,便说:“当然,你要是不想告诉我,那也没啥。”
周云甫好歹也曾经是龙头瓢把子,格局、气量自然没有那么狭小,回过神,先是大笑了几声,旋即便开始向江小道传授多年以来的江湖经验。
跟江城海打打杀杀、刀头舔血的经验不同,周云甫的眼界明显更高、更远,也更像是一个真正在线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合。
许多经验之谈,说起来模棱两可,江小道听得不甚明白,但也若有所悟。
一老一少两个人,便在这日月更替的光景里,头一次推心置腹地交流起来。
周云甫也算把自己讲美了。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他终于不用再像对待韩策那样,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转而可以讲些形而上的道理。
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年轻的听众,更能让一个老人欣慰了。
“如果你要做烟土生意,热河的胡子,一定要有所了解,否则货运必将受阻……”
“辽南三港,营口最大,但现在东洋人全力经营大连,日后必定取而代之……”
“要是想在关外站得住,一定要盯住毛子和鬼子的动向……”
“这次祸乱,清廷式微,方大头有手腕、没声望;孙大炮有声望,没手腕,日后必定天下大乱,各地各自为政,千万切记,真金白银比什么票都管用……”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落下,明月升至中天。
火盆里的炭火,只剩下淡淡的余烬,江小道手中的炉钩尖端,也被烧成了橙红的颜色。
周云甫蓦地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上去有点冷了。
江小道微微抬起眼皮,问:“说完了?”
“还有最后一句忠告。”
“什么?”
周云甫联想起自己的境遇,忽然笑道:“趁着年轻,多找,多干,多生孩子。”
“呃……”江小道愕然,“好吧,多谢提醒了。”
“你媳妇儿怎么样?”周云甫像个长辈一样问,“平常吵吵不?听你刚才说的,她应该能帮你不少,有空的时候,不妨也让我看看。”
“没空。”
江小道断然拒绝,转而又说:“你刚才跟我说了这么多,我很感谢。但是,我今天过来,还是要杀你,一码归一码,我们帮你打白家,二叔、三叔丢了命,你却把我们剩下的人卖给了白家,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周云甫不动声色地拿起烟枪,又吧嗒了两口:“了然,了然。”
“抽完没?”
“呼——好了,好了。”
“那就得罪了!”
说罢,江小道霍然起身,探出左手卡住周云甫的喉头,右手提起烧得橙红的炉钩子,心下里没有半分纠结、犹豫,立时将那炉钩子捅进周云甫的右眼眶内。
“滋啦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