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海捏着她的下巴,把脸抬起来,歪过去,见她左侧眉骨上,有一道粉红色的疤痕。
“丫头,哪里人?”
“辽阳,柳二堡。”
“本名叫什么?”
“小名叫春儿,姓赵。”
“多大了?”
“十三。”
“家里干啥的?”
“记不清了,我爹妈死的早。”
“死多久了?”
“有四五年了。”
“脸上的伤,咋整的?”
“小时候碰的。”
江城海松开手,似笑非笑地问:“谁教你的这套嗑?”
众人听出不对劲,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赵灵春心头一颤,连忙低下头,说:“没……没人教我。”
江城海又拉起丫头的手,说:“你爹妈死得早,教你的字儿,能记住,家里干啥的,记不清?从小是个孤儿,手上一点茧子没有?还有你脸上这处伤,这是新结的疤,最多不超过俩月。到底咋回事儿,说实话。”
赵灵春慌了。
她仿佛突然失聪一般,听不见任何声音,脑袋里不断回响着的,只有老烟炮的话。
不能暴露真实身份,否则毛子会追杀她,何家的仇人也会追杀她。
不能说实话!绝不能说!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没人教过我这些话……”
可是,她这小小的年纪,又怎么能瞒得过“海老鸮”的眼睛?
倒不是说许如清道行浅,看不出这丫头话里的可疑之处,而是干她这一行的,收来的姑娘,每每问及身世遭遇,全都差不多是这套嗑,从来就没怎么变过。
怎么呢?
因为渣子行倒卖小孩儿,头一件事,就是教给孩子们这套说辞,让他们牢牢记住。一旦落入渣子行手里,要是再敢提起自己的家门,必定是一顿毒打,强迫孩子们忘掉自己的家世。
毕竟,“无父无母”的“孤儿”才最好卖,买主也能放心。
因此,许如清根本懒得管她们真实的身世,就如江城海所言,真正靠自己长大的孤儿,手上必定有茧子,也绝不可能细皮嫩肉。可问题是,真正的孤儿,盘儿不亮,“会芳里”压根也不会收。
江城海也明白这个道理,之所以如此盘问,还是因为不放心。
只不过,不放心的原因是,这丫头是冯老太太送来的,虽说年纪小,没准也是一把刀子。
他是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丫头,其实是长风镖局何家的后人!
头一回用定时,收到了吗?
第56章 兄妹
江城海句句紧逼,绝不姑息;赵灵春心慌意乱,却也绝不松口。
俩人看似针尖对麦芒,其实又都想在了岔路上。
正在僵持的时候,猛听得“啪”的一声响,却见江小道拍案而起,震得满桌的杯盘叮当作响。
先不说他要干啥,单说这气势,确实是有了,江、许二人跟着一愣,赵灵春还以为自己瞒不住了,急得立马掉了眼泪。
“肯定是钩子!”江小道言之凿凿,“那个畜生,狗屁的本事也没有,净能在小孩儿面前装硬茬儿!妹子,你不用怕,那老小子已经被我插了!”
江城海却看也不看他,仍然揪着赵灵春不放,问:“你知道谁是钩子吗?”
赵灵春脑子转得飞快,老烟炮和铁疙瘩的名字,她都记得,再除去冯老太太,剩下那个没耳朵的人,八成就是钩子。
得亏她不光记性好,骨子里还有股灵气,猜到是谁,却不说,只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
“别打我,别打我……我说的都是真的……呜呜呜……”
许如清见状,接过话茬,说:“哥,问她也没用。你跟渣子行没什么来往,她这种姑娘,我见的多了,早就被打怕了,伱要是想问她们的身世,没个三年五载的功夫,啥也别想问出来,真逼急了,她们就敢找个房梁,把自己挂那儿!”
江城海看得出来,三妹挺稀罕这丫头,再不依不饶地逼问下去,今晚难免要扫兴收场,于是便就此作罢,转过头冲老五使了个眼色。
沈国良会意,点了点头。
从此,赵灵春的身上便多了一双眼睛。江城海不死,这双眼不闭。
赵灵春至此以后,心里越发担惊受怕,为了不让自己再露马脚,整天不想别的,只专注于如何把自己的身世,编排得滴水不漏。
“行了,快忙去吧。”许如清支走了赵灵春,转头又笑,“哥,你瞅你,还怕老爷子疑心重呢!我看,你也要奔着他那方向去了。”
江城海有点惭愧,自嘲道:“可能岁数大了都这样,我现在脑子不灵,总忘事儿,丢三落四的,有时候半夜睡不着,净瞎合计。要不然,我能被这小子偷了钱包么!”
许如清有点惊讶,伸出手,一把搂住江小道,说:“大侄儿,行啊,这还没上道呢,就开始拿你爹练手了?快给我讲讲,你们是咋认识的?”
江小道兴致勃勃,当即拉开说书人的架势:“若要细说,当从光绪二十八年,也就是去年,辽阳南城王宅失窃一案讲起……”
细说从头,江小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好一番梳理,谈到细微处,几个叔叔便忍不住插嘴,补充几句缘由。
许如清也是真捧,不仅听得认真,而且是该笑时笑,该惊时惊,该叹时叹。
其实,她这样的人物,什么风浪没见过?无非是觉得刚才的气氛过于严肃,打算借此机会让大家活泛活泛,别总绷着一根弦。
果然不愧是“会芳里”的掌柜,三言两语间,一众弟兄便又欢笑起来。她有心想叫几个姑娘来陪酒,可又怕弟兄贪杯,耽误他们明天去见老爷子的事儿,于是便又约定了日子,以期再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众人微醺,喝得刚好。江城海便让他们早点回去休息,叫来关伟,让他带着小道去给老七和儿媳送饭,另又低声嘱咐了几句,这才将众人遣散。
弟兄们心里门清,江城海这是要跟三妹单独唠唠,便没有二话,识趣地纷纷离开。
房门开合,屋里只剩兄妹二人,四下里瞬间安静下来。
许如清肩膀一沉,眼也不弯了,嘴也不翘了,忽然间满脸倦容,只是又拿来一壶酒,坐在江城海身边,懒懒地问:“还喝点不?”
江城海寻思了一会儿,点点头:“也行。”
碰杯,仰头,酒尽。
许如清用手拄着脑袋,歪过脸,看了一会儿,笑道:“哥啊,你老了。”
江城海听了直皱眉,佯装不满,说:“有你这么当掌柜的么?刚过完年,你就说我老?跟以前是比不了了,可就算是现在,哼,来三四个小流氓,照样收拾!”
弟兄们走了,“海老鸮”说起话来,有点像江小道。
“我是说你心老了。”许如清又倒了两盅酒,“认人当儿子,这可不像你。不过,刚才小道那孩子,拍桌子瞪眼那一出,别说,跟你以前还真像!”
一提小道,江城海眼仁儿都跟着乐。
“你没看见过我小时候,更像!”
“那你给我讲讲。”
“不讲,说出来磕碜。”
兄妹俩痴痴傻笑。
俄顷,许如清忽然抓住江城海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问:“哥,你是不是怕了?”
“埋汰我?”江城海抽出手,“你哥我啥时候怕过?”
“嘁!”许如清翻了个白眼,“装!你不是有老七么,身手那么好,当初陈万堂死乞白赖地要他,他都铁了心地跟你。你手上握着他,还用得着费劲巴拉地重新夹磨一个儿子吗?”
一提宫保南,江城海就烦得直挠头。
“老七,啥都挺好,就是想法太多,我总觉得他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绕进去了。”
说到一半,江城海又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不对,还有个毛病,太懒,顶呱懒!一说这个我就来气,他妈的!来,整一口!”
许如清笑着陪他喝了一盅。
“等他们这茬再长几年,估计就没咱们什么事儿了。”
江城海连忙摆手:“妹子,你才三十出头,跟我唠这磕,不觉得早点儿?我不说别的,就这‘会芳里’,没你,转不了!”
“哥,你以为我爱干这破玩意儿啊?我又不是窑姐儿出身,一天天在这待着,脑袋都疼!还是以前好,咱俩一副架,找那些火点傻狍子,狠耍一通,哪怕挣不着米,也有意思,自在!”
江城海呵呵笑道:“你是说锦州那回吧?”
“对对对!”许如清笑得直捂脸,“就是那次!咱俩一分钱没挣着,还倒搭了五十两银子。”
江城海也绷不住了,说:“钱没挣着,净挣乐子了!”
越想越逗,俩人最后干脆乐得前仰后合。
许如清趁势提议:“哥,啥时候有空,咱俩再出去玩玩儿吧,我不图钱!”
江城海的笑容慢慢僵住,回到现实,叹息道:“拉倒吧,咱俩在奉天见面,走得近了,老爷子都不乐意,还能放心让咱俩再出去跑?妹子,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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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群鼠
离开“会芳里”,关伟叫来一辆马车,带着江小道先回江城海的住所,给宫保南送完了饭,再接上胡小妍,去找老崔的房子。
江城海的宅子并不大,普普通通的一进小院。时常有人劝他,换个大宅,反正又不缺钱,可他总是说,宅子越大,人越多越杂,不易防范,还是小院住得踏实。
起初,弟兄们还都住在一块儿,可时间一久,毕竟有诸多不便,于是又都陆续搬了出去,只剩下老四、老七陪着江城海,其余兄弟,各有住处。
关伟家住大西关大街,离老崔的住所最近,因此自然由他去送这对小夫妻。
人都知道,“里九外七皇城四”,说的是京城,可奉天作为清廷留都,建造得也有点意思。
奉天府内城外郭,形状上看,是外圆内方,像个铜钱儿!外城有四塔,分列东南西北;内城有八门,面朝八关大街。
这“八门八关并四塔”,便横纵连成了奉天府的“井”字街。
从“会芳里”去大西关大街,要经皇城,出内城。要是在过去,深更半夜别想出去,可眼下世道混乱,早就没了诸多规矩,一路上自然畅行无阻。
不用再遭驴车的罪,关伟挺高兴,加上刚才又喝了点酒,话就渐密,挑开车门帘子,便对江、胡二人说:“看,那就是皇城!”
“皇上在里头住过?”江小道皱皱眉,“瞅着也不咋地啊!”
关伟冷笑一声,说:“现在是毛子在里头屯兵,一顿祸害,值钱的东西早搬走了!”
“六叔,你没顺两样?”
关伟摇摇头,说:“那时候,我才刚来奉天没多久,就看见毛子用马车,一车一车地拉宝贝,根本数不过来。咱们那位将军,临走时,啥也没拿,就拿了几幅画儿。”
“拿画儿有啥用?”江小道不理解,“拿金子啊!”
“小道,这你就不懂了。人家拿的那是一般的画儿么,那叫先帝圣容!要不怎么人家能做大官呢,奴才当得好呀!”
“怎么听起来有点像靠扇的手艺呢?”江小道转头问道,“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