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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宅门外,李添威与众弟兄互道小心,各自归途。
初冬时节,阴风小巷,天色将明未明,二哥心事重重,在树影里一走一过,月光穿梭,照得他那张被熊瞎子舔掉的半拉脸忽明忽暗,更显出几分凶恶残暴。
他的步调很稳,以至于即便觉察出巷子的尽头有人在等他,也没见出半点凌乱。
李添威把手放在腰间,站定。
“你是等我过去,还是自己出来?”
言毕,却见巷子里应声走出一个白影,满脸堆笑,二话不说,举手抱拳,客气道:“李二哥。”
这人有三十来岁的年纪,弯眉细眼,举止和善,不像是个硬茬儿,倒更像是个书生。
奉天道上,管李添威叫“二哥”的人,数不胜数,眼前这个却很面生。
李添威的手仍然不离腰间:“报个迎头。”
“纸蔓儿。”
“舌子?”
“不错。”
“东家是谁?”
“四五经,小孩儿念。”
李添威眯起眼睛——苏家。
江城海兄弟几人,并非一时兴起,早在第一卷就有伏笔,只是好像没什么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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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新旧
奉天,北大营。
新军奏乐,《大帅练兵歌》,声势嘹亮。一个个都是二十多岁的壮小伙儿,有膀子气力,那真是扯开嗓子,能喊多大声,就喊多大声。
“朝廷欲将太平大局保,大帅统领遵旨练新操。第一立志要把君恩报,第二功课要靠官长教;第三行军莫把民骚扰,我等饷银皆是民脂膏;第四品行名誉要爱好,第五同军切莫相争吵……”
…………
“他妈了个巴子的!成天到晚呜嗷乱叫!又不是靠嘴打仗,有个屁用?”
巡防营的王延宗,官至中路一营管带,三四十岁,黑脸膛、紫嘴唇,每次途径北大营,总是忍不住对新军挖苦一通。
“一帮猴儿崽子,毛还没长齐呢,知道什么叫打仗?拿着新枪新炮,把辫子铰了,就能打洋人了?扯毛淡!”
他这边骂,身边的两个随从自然不忘跟着捧臭脚。
“就是就是!要说打仗,还得看长官你这样的老兵,光靠新兵蛋子,不好使!”
“要说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可要说在奉天,咱巡防营,还真就不忿他们新军!”
这一番话,虽说是为了拍王延宗的马屁,但也未必全是奉承之言。
想当初,清廷编练新军,且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也是发了狠、铁了心,誓要锤炼一把新刀,新兵蛋子们也真是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悉法外邦。
只不过,这把新刀,到底会扎了谁的心窝子,也未可知。
清廷为防新军一家独大,因此又将原本的旗兵、绿营、乡勇、团练,重新整合,设立巡防营,牵制新军。
由此说来,这两伙人,互相不对付,似乎也很合理。
新军虽然风头正盛,可天下也有几处巡防营,是不怂他们的,奉天巡防营便是其中之一。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伙巡防营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胡子出身,前打朝廷,中打毛子,后打鬼子,别看最后谁也没打过,可实战经验这一项,却不输旁人。
就说当下,整个奉天,领兵最诡道的一个,那就是出身绿林,后于新民厅受诏安、现任前路统领的张矮个子,张半城。
巡防营里出了这么一号人,其他各路各营,自然也狗仗人势,随处叫嚣。
王延宗今日无事,便带着两个随从,到城里找乐。
还能去哪?
“会芳里”呗!
这一路上,推推搡搡,四下开路,别看一共就仨人,派头可倒耍得十足。
一进大门,王延宗左右看看,清了清嗓子,喝道:“许掌柜!”
“呀!是王长官来啦!”
光听见声,却横竖找不着人,正四下寻摸时,许如清却已翩然而至。
“真是怪了!”王延宗嘿嘿笑道,“你是搁哪儿窜出来的?”
许如清叹了口气,说:“做生意的,甭管干啥,都是勤行!谁来了,我不都得招呼招呼,挨桌窜呗。”
一听这话,那两个随从不乐意了。
“许掌柜,你说这话可不中听,今儿咱们来了,伱也不用招呼别人了,把咱们伺候好了就行!”
这就叫拿着鸡毛当令箭,仗着点势力,四处找茬儿,一天不耍耍官威,简直浑身难受。
许如清脸色微变,正要说话时,却被王延宗抢了先。
“混账东西!许掌柜,这是女中豪杰,哪有你们说话的份儿?净他妈给我丢人现眼,叫红姐!”
两个随从面面相觑,说啥也没想明白,一个娼馆的老鸨子,竟然要让他们俩叫姐!
原来,这王延宗早年也混过绿林,“串儿红”、“海老鸮”的蔓儿,他不仅听过,而且也有几分交情,如今虽然当了军爷,可道上的规矩,却从来也没轻慢过,性情跋扈,未忘根本,也算是可交之人。
许如清听他这么说,也乐得借坡下驴,忙道:“别别别!来者是客,一说一笑,都是图个乐呵,什么姐不姐的,在这,你们都是爷,伺候你们也是应该的。快!三位,楼上请!”
两个随从保全了面子,自然也对眼前的女子钦佩有加,当下便笑嘻嘻地说:“许掌柜,你是这个,多谢多谢!”
王延宗一边上楼,一边问:“许掌柜,灵春儿在不在?”
“瞅你这话问的,别人找她,她也得去呀!就等你呢!”
明知是假,碍不住爷们儿心欢。
“还有这事儿呢?那我可得赶紧过去了。”王延宗顿时喜笑颜开,“对了,许掌柜,你这店面也该重新整整了,没事儿去看看商埠那边,人家都换成洋房了,你也得跟上啊。”
许如清连声应和道:“是呢!这两天正合计这事儿呢!怪我一个女人,也没啥见识,真到换店面的那天,你可得过来帮我参谋参谋。”
“哈哈哈哈哈!好说!好说!”
说话间,几人来到三楼。
正要推门进屋的时候,大茶壶忽然跟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名帖,欲言又止。
许如清瞥了他一眼,冷声道:“福龙,有啥事儿待会儿再说!”
王延宗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许掌柜,你该忙忙你的,不碍事!我也急着进屋找灵春儿唠呢!”
“也行!那我就不耽误你们了!”
说罢,许如清转过身,瞪了一眼大茶壶,问:“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多大的事儿,非得现在找我?”
福龙也觉得委屈,递上名帖,说:“掌柜的,你那交情忒广,这边一个军爷,那边一个老爷,我哪知道谁是谁,随便来一个,我也惹不起啊!人家只说,把这名帖交给你,他家奶奶正在门口车上等你,要是误了事,拿我是问。”
许如清一脸犹疑地接过名帖,低头一看,却是三个楷书大字:刘玉清!
“掌柜的,这人是谁啊?”大茶壶有些好奇地问。
“福龙,你先在这盯着,我出去一趟!”
“哎?掌柜的!”
说罢,许如清早已按捺不住满心欢喜,立马提上裙摆,迈着小碎步急匆匆地朝楼下走去,根本拦不住。
出了大门,左顾右盼,果然见到一辆马车,许如清连忙走上前去,挑开门帘,竟是粲然一笑:“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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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江湖燕字门
前文有言,许如清虽然代周云甫经营“会芳里”,可她本人却并非窑姐儿出身,而是正儿八经的江湖人,暗八门中,“蜂”、“燕”两门的好手。
在拜入周云甫门下以前,她也有师承。
冯记裁缝铺的掌柜,冯保全的夫人刘玉清正是许如清的师姐,只是这位师姐厌倦了江湖上的尔虞我诈,早早退隐,过上了寻常生活。
刘玉清虽然退隐,可毕竟也在江湖上混过,为了免去昔日诸多恩怨叨扰,自从嫁给冯保全以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此,姐妹两人虽然同在一处,却极少见面。
这江湖燕字门,通“艳”、通“颜”,即是以女色行骗的门路。早先唤作“美人局”,明代唤作“扎火囤”,清代以来,又唤作“仙人跳”。
据传,江湖燕字门有个说法,叫“成奸不为骗”。
便宜你都占了,那就是买卖,事儿都办了,怎么能叫骗呢?
当然,凡此种说法,就如横家“十不抢”、蓝家不做“通天蓝”一样,都是又当又立,冒充“盗亦有道”。既然已是身在暗八门,那就只有想不想、值不值,从来没有能不能一说。
以女色引诱臭点子,将要办事时,破门而入,大肆敲诈勒索——这是不开眼的空子都知道的路数,若不是色迷心窍,多少都有些提防。
做局“仙人跳”,坑骗聘礼,听着可恶,实际却已经是最客气的手段了。真正手黑的江湖燕字门,向来图财害命两手抓。
这门里又分“婚娶骗”、“成奸骗”等等……
燕字门“大骗必有奸”,又因为“十命九奸”,便时常牵扯出人命官司。
做成一个大局,少则几个月,多则三五年,不把那些淫棍愚夫骗得家破人亡,绝不罢休。
这些“燕子”先是四处踩盘子、找火点,有些是真把自己嫁出去,任劳任怨,谁看了都得说,这人家娶了一个好媳妇儿。
可过了几年,等她得到了夫家的信任,一旦丈夫告诉她家里老本藏在哪里,这边刚跟她交底,过不了多久,必定人财两空,一股脑全给你搬走!
就这,在门里还算善茬儿呢!
还有那些富贵大少,本来身板就不好,竟能被生生榨死,被人侵吞家产。
可别觉得“燕子”只盯着火点做生意,哪怕是碰见一穷二白的水点,生意照样能做。
怎么呢?
常言说,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
有些“燕子”,自打过门以后,勤勤恳恳,看似一个贤妻模样,可一到晚上,就隔三差五地哭哭啼啼,夜夜诉苦,今儿被谁欺负了,昨儿被谁辱骂了,前儿又被谁非礼了,总之是编着瞎话,天天吹着枕边风,专门撺掇男人去惹那些硬茬儿。
但凡是个爷们儿的,都有三分火气,哪受得了自家女人受委屈?
丈夫出去跟人理论,可本来就是胡编的瞎话,咋能说得清楚?他觉得旁人欺人太甚,旁人觉得他蛮不讲理,一来二去,可不就动起手来了么,稍不留神,那就是人命官司!
其实不出人命也不要紧,重伤、致残、甚或拉回家里,“燕子”亲自动手补刀,最后只管赖给人家,嚷嚷着不赔钱就打官司。
那公堂上的大老爷,头顶青天,净干昏事,谁愿意去惹?只好乖乖掏钱私了。
结果,这赔偿金一到,那“燕子”立马卷钱跑路!
别说人了,影儿都找不着!
只可怜那公婆一家人,白白死了一个儿子,还什么都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