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眼神便又重新回到“卧云楼”门前。
想当年,江小道跟着老爹,初到奉天,第一站便直奔“会芳里”,拜见大姑许如清。
那时节,他就跟赵灵春打过一次照面,还在无意之中,打断了江城海对赵灵春的盘问。
沈国良按照江城海的指示,暗中盯了她三五年的时间,并未发现异样,便也不再紧盯,只是偶尔想起来,再去打探一下。
几年以来,江小道隔三差五就去许如清那边蹭吃蹭喝,难免时常跟赵灵春碰面,时间久了,俩人又是老乡,渐渐地,也算混了个脸熟。
一走一过,点个头,问个好,偶尔闲话两句,也就仅此而已,除此以外,并无多余交集,自然也无从知晓赵灵春的真实身份。
到如今,因缘际会,江、何二人,同在一处,却浑然不知,血海深仇,近在咫尺!
…………
再看“卧云楼”那边,眼瞅着四个“黑帽子”张牙舞爪地冲过来,众弟兄连忙掏枪戒备。
有道是,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
韩策的手下也不少,可方才却斗志全无,眼下有“海老鸮”坐镇,还是同一伙人,精神面貌却早已焕然一新,一个个眼珠子瞪着、腮帮子努着,舞枪弄棒,气势汹汹,似乎只等着一声令下,便要跟白家和鬼子血拼到底。
叫嚣声愈演愈烈,孙成墨突然按住江城海的手腕,低声道:“大哥,不能打,鬼子现在巴不得把事情闹大,现在要打,就正好给了他们把柄!到那时候,周云甫更不会管咱们了!”
老三的话,当然有他的道理。
别说周云甫,就是赵将军、徐大人、乃至朝廷,跟鬼子谈判时,据理力争,尚且落入下风,这要落实把柄,只会更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三哥,瞅你这话说的!”金孝义双手持枪,神情戒备地左右顾盼,“现在不打,难不成跟着他们去警务署?那咱们还能活着出来么!”
孙成墨不再跟弟兄们多费口舌,立马迈出一步,走到白家人面前。
“慢着!‘卧云楼’的事儿,就算你们有人证,这件事也轮不到鬼子来管!应该由巡警局来查!”
“笑话!”白国屏冷哼一声,“宝国火柴厂是我和东洋合资的公司,你们杀了我们的工人,损害东洋利益,当然有权来管!”
“无权!”孙成墨厉声喝道,“根据条约,南铁附属地不是租界,鬼子本来就无权布置警力。而且,这件凶案,并不在附属地内,鬼子更无权过问!”
白国屏闻言,先是呆了一下,旋即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孙成墨呀孙成墨,不愧是个秀才,我看你是念书念傻了!屁能耐没有,净剩瞎白话了!”
老三说的是事实,当年毛子在铁路附近囤兵布警,便已是非法。如今,鬼子打败毛子,又妄图以非法的方式,继承这种非法的权利,根本没有道理。
当然,这些屁话并没什么用。
孙成墨也没那么天真,以为光凭这几句话,就能劝退“黑帽子”。
但该说还是得说!
国与国,帮与帮,家与家,人与人,只要还要点脸,遇到冲突,就必定是边吵边打,哪怕是编个瞎话,占个歪理,也好过出师无名。
世事纷争,概莫如此。
可鬼子是什么畜生?打仗全靠偷袭的人,哪里还要什么脸?
三浦熊介听了这话,却没像白国屏那样狂妄,反倒是面带微笑地走到孙成墨面前,还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
“先生,你说的没有错。清廷的确没有承认我们的警察,但我们的警务署还是建在了西塔那边。清廷不允许我们扩张附属地,但我们还是扩张了附属地——所以,你们又能怎么样呢?”
话音刚落,人群外围突然又传来一声叫喊。
“怎么样?有能耐你就动一下,我让你知道能怎么样!”
三浦眯上眼睛,抬起头,没看着,又踮了踮脚,看着了。
众人转身看去,却见不远处乌泱泱一大片,来了大几十人的巡防营旧军,为首之人,黑脸膛,紫嘴唇,正是中路一营管带——王延宗。
白国屏立马皱起眉头,心中暗骂:怎么又是这个傻狍子!
“王延宗!你他妈还没完没了了!今儿东洋人在这,我看你还敢咋地!”说完,他又卑躬屈膝地低下身,“三浦先生,还是赶快把人抓起来吧!”
三浦点了点头,明明只是个会社职员,却敢对“黑帽子”发号施令。
“动手!”
“嗨!”
四个鬼子立马动身而出,端着步枪朝江城海等人冲杀过去!
“砰!”
没有丝毫拖沓,枪声乍响,一个鬼子应声倒地!
场上众人,无一不是万分震惊,就连江城海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咔嚓!”
又是一声拉栓上膛,汉阳造八八式步枪!
王延宗放下枪口,领着一帮似兵非兵、似匪非匪的巡防营人手,继续冲这边赶来,边走边骂:“操你妈的!不拿我当人是吧?”
白国屏惊了,结结巴巴地说道:“王延宗,你疯了!你这是巡防营!你敢杀东洋人,这可是国际事件!”
“国你妈了个逼!操你妈的狗东西!”
王延宗直愣愣地箭步上前,二话不说,抬起枪托,顺势一甩,猛砸在白国屏的鼻梁上,地面上顿时迸出几滴鲜血。
围观的众人鸦雀无声,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颤颤巍巍地说了一声。
“打死小东洋。”
看客们连忙去找,是谁喊的这句话,可还没等找到,便又有人喊了一声,起初零零散散,最后响成一片!
“打死小东洋!打死小东洋!”
人群中,江小道也忍不住喊了两句,又回过头,问:“这是哪儿来的莽夫?果真是个好汉!有血性!真愣!今儿我真是开了眼了!”
赵灵春站在一旁,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他叫王延宗,是不是好汉我不知道,以前是个胡子,老家在旅顺。”
有关鬼子早期在奉天的警察,可以看一看这篇文献,《清末民初日本在奉天省的警察设置及其影响》,讲挺好。
第110章 承诺
甲午年,日寇攻下旅顺,下令屠城。
一时间,哀鸿遍野,血雨辽南!
接连四天三夜,城内十室九空。鬼子所到之处,神佛闭眼,生灵涂炭,上至八旬老妪,下至襁褓婴孩,无辜丧命者,何止千万?
残躯断肢,垒垒不计其数,禽兽尚且回避;血泪相混,滴滴坠入尘土,虫鼠也知心惊!
真真是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王延宗从那死人堆里爬出来,目之所及,尽是尸山血海!悲恐之余,心里从此便生出一个念头:不了此恨,何以为人?
辽南战乱,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王延宗亲友死尽,孤苦伶仃,一没安身立命的手艺,二没祖上积攒的钱粮,只好在乱世中艰难偷生,坑蒙拐骗,巧取豪夺,最后落草为寇,投身绿林。
他当然不是什么好人!
十几年来,恶贯满盈,昧良心的事儿,没少干。
他不以此为荣,却也从未以此为耻。
恶人终需恶人磨!
正是因为有这一段血海深仇,王延宗才不管不顾,尽显莽夫本色!枪击小鬼子,痛打白国屏,后果如何,暂且不论,干了再说!
白国屏哪见过这么愣的主,冷不防硬吃了一记枪托皮脸,鼻骨应声断成两截,门齿立马掉了半拉,满嘴血污,狼狈至极。
眼瞅着少东家被打成这样,黑瞎子刚要动手反击,却听“咔嚓咔嚓”拉栓声响成一片,再抬眼,十几条枪已经瞄准了他的面门,于是立马换上贱兮兮的笑脸。
“军爷,有话好商量,这是干啥?”
“滚几把蛋”王延宗一脸嫌弃,狠啐了一口,“跟你商量?你他妈算哪根葱?”
“军爷骂的好!骂的好!”黑瞎子干笑两声,转而扶起地上的少东家,低声问,“少爷,现在咋整?”
白国屏恼羞成怒,一手捂着嘴,一手甩开黑瞎子,转头去向鬼子求助。
“三浦先生,他,他这是跟东洋作对!绝对不能轻饶了他!”
三浦熊介来的时候信心满满,以为能像往常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仅凭着自己的身份,就足以震慑一方,结果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来了这么一个莽夫。
在他眼里,白家的确是条好狗。可现如今,自己身在附属地以外,又有同胞中弹受伤,周围民愤四起,对方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他实在没理由为了一条狗,在这拼命。
“这件事,以后再说!”
说罢,三浦又转过身,嘱咐另外三个“黑帽子”,赶紧把伤者抬去医院。
白国屏见状,顿时心神慌乱,想拦住,又不敢,只好追着人家的屁股,絮絮叨叨。
“哎!三浦先生,咱们可是一伙儿的,你就这么走了,让咱们白家的脸往哪儿搁呀?”
可三浦熊介压根不理他这茬儿,而是仔细看了看王延宗、江城海和韩策等人,默默地记下他们的脸,随后才转身离开。
他们这一走,白国屏等人便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金孝义冷笑着上前一步,问:“咋了,还碰一下不?”
白国屏左右看了看形势,犹疑了片刻,只好恨恨作罢,并在临走时,撂下一句狠话。
“这事儿没完!”
此话一出,围观的看客们立马发出震天的嘘声。
等白家人走后,嘘声又立马变成了喝彩,众人纷纷竖起大拇哥。
“王管带,有血性,够爷们儿!”
诸多吹捧,王延宗很受用,加上本来就是绿林出身,于是立马朝众人抱拳,哈哈笑道:“各位辛苦了!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江城海也冲他抱拳,说:“王管带,多谢出手相救!”
“海哥,客气了!”王延宗连忙摆了摆手,“能有机会交上‘海老鸮’,也算我没白在道上混过。而且,伱那老爷子跟我的上峰,也有交情,我跟红姐,也没少来往,过来帮个忙,也是应该的!”
江城海笑了笑,提议道:“要是方便的话,你赏我个面子,咱们找个地方喝一回,你的这些弟兄,也都带上。”
“方便方便!必须得喝呀!”王延宗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笑道,“喝完了这顿,还有没有下顿,就不知道了。”
众人皱眉不解。
李添威上前问道:“王管带,你这话咋说的?”
王延宗指了指身后的巡防营,头也不回地笑道:“私自调兵,冲鬼子开枪!就这两样,随便一个,大做文章,都能把我治死!”
江城海众弟兄顿时面露愧疚,继而转向韩策,说:“王管带以身犯险,帮咱们的忙,麻烦你回去跟老爷子说一声,看看能不能跟巡防营通融一下?”
韩策也不是白眼狼,连忙应声说:“好,我这就去跟老爷子说一声!”
王延宗看他带人走远了,心里却也并没抱什么希望,他打鬼子,并不单纯为救“海老鸮”,也不是为了卖“串儿红”一个人情,更不是为了讨赵灵春的欢心。最重要的,还是为报家仇,心里根本谈不上什么后悔。
“海哥!世事难料,我也是刀口舔血过来的,怕了就不会干,干了就不会怕!我看,咱们还是抓紧找个地儿喝酒才是真格的!”
这般爽快,自然深得江城海欣赏。
“行,王管带想去哪家,只管说!”
“也别哪家了,就‘会芳里’了,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