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茶壶福龙已经叫了好几遍了。
“哎哟,你快点儿的,一会儿迟到了,常少爷又得骂我了!”
“来啦来啦!催什么呀!”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赵灵春一边戴耳饰,一边快步来到楼下。
小丫头穿着一身墨绿色夹袄,脖子上缠着一条白狐皮围巾,这是掌柜的许如清去年送给她的,为了嘉奖她当初及时叫来了王延宗,替江城海解围。
不过,自打王延宗被革职查办以后,就再也没来找过赵灵春,也不知道是另有新欢了,还是因为丢了职位,觉得没脸再来找她。
可生意就是生意,不能因为王延宗不来,赵灵春就不再接客了。
窑姐儿跳槽,本来就是常有的事儿。
最近一个月,赵灵春又被古董行的常少爷相中了,当然就要以他为主。
走到门口,许如清迎过来,帮她理了理衣裳,轻声嘱咐道:“灵春儿,常少爷那个人,公子哥脾气,翻脸比翻书还快,你跟他在一块儿,说话可得注意点!”
“红姐,放心吧!”赵灵春满不在意地说道,“我又不是头一回去,他呀,早被我拿得死死的了!”
“傻丫头,光用嘴说有啥用?你得让他给伱钱啊!”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不能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红姐,这可是你教我的。”
跟之前相比,俩人之间的关系,亲昵了不少。
起初,许如清第一次看见赵灵春的时候,无非是因为这小丫头会认字儿,所以才比较看好她,但自从去年“卧云楼”那次危机后,便开始对她格外看重。
“行啦,快走吧!”
许如清把她送到门口的马车前,又说:“记住了,要是受欺负了,就喊福龙,咱的马车就停在门口。”
“知道啦!”
赵灵春撅着身子,钻进马车,紧接着撩开车门帘子,摆了摆手,说:“红姐,我走啦!”
“掌柜的,外头天冷,你回去吧。”
大茶壶福龙抄起鞭子,冲许如清知会了一声,旋即驾着马车奔西南方向上了路。
许如清站在门口,刚张望了没几眼,就听见有其他客人叫她,于是便只好转身进屋去招待。
不是“串儿红”多愁善感,而是“会芳里”最近刚开始接“叫局”的生意。
过去,奉天的娼馆,只有上盘子和过夜这两样生意,“叫局”是南帮娼馆带来的新样儿,即是把姑娘送出去陪那些阔少玩牌、喝酒、听戏。
这种生意也有危险,万一碰见个愣的,把姑娘给拐跑了怎么办?
没办法,如今“会芳里”大不如前,想要继续在奉天站稳脚跟,除了与时俱进以外,根本别无他法。
许如清也是万般无奈,只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忍不住感慨一番。
“唉!这什么世道,咋啥啥都在变呀!”
……
……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常少爷的外宅后门口,响起一串儿清脆的马蹄声。
“吁——”
大茶壶福龙下车,挑帘,把赵灵春扶下马车,低声嘱咐道:“灵春儿,我车就在这停着,有事儿你就喊我。”
“知道知道,红姐都说好几遍了。”
赵灵春说话时,脸前已经出现了一团团白色的哈气——眼看着就要入冬了。
随后,福龙走上后门的台阶,刚要叫人,院子里的老妈子便先一步走了出来。
“赵姑娘来啦?我就说好像听见动静了么!快进来吧,常少爷他们都等半天了。”
老妈子尽可能地表现出一副热情的姿态,但赵灵春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过她不经意间的冷眼,因此并未给对方任何好脸色,只顾迈步冲院子里走去。
赵灵春来过三两次,已经熟悉了常宅的布局,穿过小园儿,便径直走向东厢房。
“常少爷,是我,灵春儿!”
“噢,进来吧!”屋子里传来回音。
赵灵春微微皱眉,不知道为啥,常少爷今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发闷,不太痛快。
难不成是收货的时候,打眼了?
常家的生意是倒腾古董,这类买卖门道不少,考验学识和眼力,但归根结底,仍然是近乎于赌。
想学捡漏,总得先被坑几回。
哪怕是常老爷自己个儿,也不敢说永远不会打眼,何况是常少爷这么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客人心情不好,就得谨言慎行。
赵灵春站在门口,酝酿了一下,旋即戴上那副虚假的笑面,推开房门。
屋里坐着两个人,中间摆着一张小方桌,上面铺着毡布。
身形瘦弱,看着跟个病秧子似的,当然是常少爷;对面那人,五十来岁,上唇横着一字胡,眼珠灰白,不知是谁。
赵灵春也认识几个常少爷的密友,眼下这人,却甚是面生。
作为一个窑姐儿,她岂能有怕生的道理,依旧面不改色地笑道:“呀!我还以为是三缺一,结果是推牌九啊!这个我不太会玩儿,常少爷,待会儿你可得受累教教我了。”
没想到,常少爷一反常态,压根儿不接话茬儿,只是慌慌张张地站起身,眼神闪烁地走到门口,胡乱地冲屋内指了指,说:“灵春儿,你……你去陪我二哥玩会儿去!”
赵灵春不明所以,可常少爷那副慌张的神情,却让她心头一紧。
直觉告诉她,快跑!
然而,正当她要转身时,常少爷直接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把她推进屋里,并迅速在外面把门锁上。
赵灵春慌忙起身,看向桌子上不动声色的一字胡,战战兢兢地问:“爷,你……你要干啥?我、我可是‘会芳里’的人,你别乱来啊!”
一字胡抬起眼,只随口轻声了一句,便让赵灵春如遭五雷轰顶!
“何春,坐,陪我玩儿两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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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气,比心!
第127章 血海深仇终醒悟
隐姓埋名并不苦,真正可怕的是,忘却了本来面目。
血海深仇,自是刻骨铭心,但心头怒火,到底需要仔细呵护,哪怕只是微弱的余烬,也要小心封存,只待风来。
那些柴米油盐、胭脂水粉,固然是人间颜色,只要还在这尘世里折腾,就免不了被这些琐碎的什物将自己团团围困。
人间烟火杀少年!
偏偏是这些精巧而又必须的物件,最易使人蹉跎、消沉。
于是浑浑噩噩,只因偶得了几样身外之物,竟也沾沾自喜起来。
乱渐欲迷人眼!
我是何人,将往何处,意欲何为?
“爷,我叫灵春,不是何春。”
赵灵春纠正,近乎于本能。
七年前,她来到奉天,胡编乱造了几句瞎话,却被江城海这个老江湖轻易看穿。
从那以后,她便开始苦心经营自己虚假的身世,查缺补漏、添砖加瓦,假作真时真亦假,若要欺人,先得自欺,久而久之,就连她自己都恍惚了。
更可怕的是,她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她难以启齿——还有点满足。
不是她没心没肺看得开,而是人在大悲面前,总是先一步自我麻痹。
倘若七年以来,她时时刻刻都惦念着这笔血仇,任由怒火将其燃烧殆尽,那她这个人多半早就已经疯了。
一字胡冷哼一声,自顾自地在桌面上推洗着牌九。
“呵,我还以为,镖局的女儿,总该带着三分刚烈。现在看来,到底是在脂粉堆里待久了,最后成了给爷们儿取乐的玩物。”
赵灵春不由得一怔,眼神渐渐由诧异变成了迟疑。
“你……你是谁?”
“我是谁,对你来说重要吗?”一字胡反问,“伱还是好好想想你是谁吧。”
赵灵春垂下眼睛,思忖了片刻,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便点了点头,说:“爷说的对,我……是何春。你是来……杀我的吗?”
“杀你?”一字胡摇头苦笑,“我跟你无冤无仇,杀你干啥?杀了你,还怎么陪我玩儿牌?”
“爷,你总不至于就为了叫我来玩儿牌吧?”赵灵春喃喃地问道。
“那当然,上桌,我告诉你光绪二十九年,长风镖局一案的真相,咋样?”
赵灵春于无声处听惊雷,顿时目瞪口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要赢了你,你才告诉我吗?”
方才进屋时,她跟常少爷说的是客套话,窑姐儿不会赌,怎么做“叫局”的生意?
没想到,此话一出,一字胡更是呵呵直乐,说:“赢我?我三十岁以后,无论玩啥,就从来没输过。让你过来陪我玩儿两把,是因为我太久没碰过这些东西了,想练练手而已。不过,你要是能赢我,我另外重重有赏!”
既然如此,赵灵春便不再有什么顾虑,旋即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桌角旁的小火炉将熄未熄,烘得人两脚暖暖的,有点发痒。
“哗啦哗啦——”
漆黑的骨牌在桌面上散乱开来,“天地人和”混作一团,再重新归拢,恰如这乾坤颠倒、人心离散的世道。
打骰子,摸四张。
“嗒嗒嗒!”
赵灵春心不在焉,胡乱翻看了一眼手里的骨牌,却不由得“呀”了一声——竟凑出一副杂九双人——自己的手气啥时候这么好过?
双红八点,共计十六,寓意天地之间,为人之道:仁义忠信、礼廉耻智、是非羞恶、恻隐辞让!
这牌型要是放在平常,跟“会芳里”的姐妹们玩儿,赵灵春必要押下重金,可眼下哪里还有那番心思,便只是随手拍在桌上。
“双人。”
可一字胡却压根儿不去看牌,伸手便要去洗,看那架势,似乎是赢是输早已了然于胸。
赵灵春有点疑惑,翻开对方的牌型,低头一看——双天至尊,通杀!
要是自己刚刚真的押了钱,恐怕早就输光了。
一字胡一边洗牌,一边不紧不慢地问:“当年,长风镖局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赵灵春看了看混乱的骨牌,轻轻摇头:“我爹从来不跟后院儿说生意上的事儿,那时候我还小,只知道初五那天,门外吵成一片,光听见有人叫‘人头’。后来,有枪声,我爷爷让我们躲在后屋别吱声,然后又有枪声。再后来——”
赵灵春的胸脯开始剧烈起伏,眼圈瞬间通红,噙着泪。
她感觉脑袋很疼,想伸手去揉一揉,却不自觉地摸到了眉骨上的那块疤。
“再后来——毛子!一帮毛子就闯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