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右相吕公著,过了好一会,才施施然再拜稽首:“臣附议。”
于是,门下侍郎李常、同知枢密院事安焘等人开始站队。
显然,朝中已经悄然划分出了两个派系。
左相派和右相派。
这是冯京在河南府所不能发现的事情。
而在这个问题上,两派宰执,都赞同了张方平的话。
什么情况?
冯京猛然醒觉过来,抬起头,看向他身前的张方平,暗骂一句:“老匹夫!”
为什么?
因为冯京发现,自己好像被张方平坑了。
因为张方平的这一席话,直接将他架在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地方——他前头才奏请两宫慈圣,要去他老丈人那里请来当年老丈人在青州赈灾时总结写下来的《青州赈济策》作为蓝本来主持淮南安抚。
结果,张方平立刻跳出来,请求两宫等待官家醒转,再请旨,有了旨意大家再按照官家的旨意来商议,怎么做这个事情。
换而言之,张方平是踩着他冯京冯当世在这边演忠臣!
张方平是忠臣的话,那他冯当世是什么?奸臣吗?
冯京顿时冷汗淋漓。
他虽然没有听过‘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这句话。
但是,赵官家们敏感多疑的性子,他还是清楚的。
这要是因此得罪了那个小官家……
冯京赶紧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出声。
但有个事情,他有些搞不懂了。
当今官家,聪明、仁圣、宽厚之名,天下皆知。
他也听说过,这位少年天子的诸多事迹。
可问题是……
这是救灾呀!
而且,涉及淮南路这样的卡在大运河关键节点的地区的救灾大事。
不是汴京城里过家家。
这些宰执大臣、元老重臣们,就愿意跟着小官家的指挥棒转?
他们不怕出问题吗?
还有文彦博,为什么不出声质疑?
当年六塔河的教训还不够吗?
赵官家们一拍屁股就做出来的决定,害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够?还要跟着他们瞎胡闹吗?
冯京是亲身经历,并参与过当年的六塔河之议的。
他也是亲眼看着,欧阳修等反对回河的大臣们,在御前据理力争,甚至摆出了数学模型——然欲以五十步之狭,容大河之水,此可笑者,又欲增一夫所开三尺之方,倍为六尺,且阔厚三尺而长六尺,自一倍之功,在于人力,已为劳苦。云六尺之方,以开方法算之,乃八倍之功,此岂人力之所胜?是则前功既大而难兴,后功虽小而不实。
然而,仁庙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就是要一意孤行,终于酿成了延绵至今的大祸!
黄河直接决堤,咆哮着变成了二股河!
而当今天子,虽然聪俊,但在赈灾、救灾的事情上恐怕也未必能聪明到哪里去。
证据就是——先帝也在回河上栽了大跟头!
熙宁回河,再次重蹈六塔河的覆辙。
河北至今,依然没有恢复元气!
先帝尚且如此,先帝教出来的小皇帝,还能强到哪里去?
所以……
现在是什么情况?
冯京真的有些不懂了。
他哪里知道,元老宰执们,之所以肯相信赵煦,并且一致要求,要等他醒来,得了指示再来商议这个事情。
这是有原因的。
在过去的这一年半的事件里,赵煦一直在朝中表现出了极为合作、且愿意听得进意见的姿态。
只要是他在场的听政,不管什么事情,他也愿意听一听不同意见,然后请大家议一议。
甚至,还在执政难产的时候,发明出了宰执提名,待制以上大臣廷推的政策。
将大宋与士大夫治天下的国策,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反倒是两宫,特别是太皇太后,有时候会依着自己的脾气,一意孤行的做事,实在是有失士大夫之心!
其次,则是赵煦已经在相关方面,出了成绩了。
去年河北清淤,就做得很好,可谓成绩斐然。
特别是东流道,经过清理后,今年一年,黄河都很安静——虽然这与上游降水减少有关。
但成绩就是成绩!
而今年,宋用臣再次挂帅率军南下救灾,也同样做出了成绩。
只花了两百万贯,就基本稳定了淮南,特别是大运河这条动脉。
皇帝肯听劝,还特别愿意征求专业人士的意见和建议,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情。
同时,他在这方面还有成绩。
不请他出来难道在这里听两宫拍屁股做决定?
当年的六塔河,可差点没把大宋干崩!
无论是宰执,还是元老,都不希望再来一次了。
但冯京在七月中旬才入京,哪里知道这些事情?
好在,文彦博见他的模样,就悄悄的对他轻声提醒了一句:“当世啊,若想留在朝中,以后还是要少说话,多做事。”
和其他人不一样。
文彦博在一开始,就感觉味道很不对!
他现在严重怀疑,当朝的官家,在穿老刘家的衣服,而且还是汉高祖、汉太宗、汉昭烈帝的衣服。
尤其是今天,这一场好哭。
怎么看都像是汉昭烈帝的基操。
不过呢,文彦博会将这个事情,埋在自己心里面,带到棺材里去。
第581章 财神爷爷下凡了
赵煦睁开眼睛,看到了在榻前,拿着毛巾服侍他的文熏娘。
“官家醒了?”文熏娘看到赵煦醒来,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于文熏娘这样的小姑娘,冲击力实在太大。
皇帝为了受灾百姓而伤心、哭泣、自责。
这种只在传奇、演义里才出现的事情,发生在了现实。
于是,文熏娘心中,就剩下了孺慕、崇拜。
赵煦坦然迎着文熏娘的眼睛,点点头:“嗯。”
“太母和母后呢?”他问道。
“在殿中与宰执、元老们说话。”文熏娘低着头:“臣妾这就去知会两位娘娘。”
赵煦哦了一声,依然躺在床榻上,心中慢慢开始重新酝酿情绪。
在现代,最优秀的演员,永远在政坛。
赵煦在现代,也亲眼见证了无数优秀演员的演技。
而他又长期和体制打交道,耳闻目濡之下,自身演技也在飞速成长。
虽不敢说,可与马科长比肩,但也已经能做到,随时随地丢掉自己的节操,张口就把全国、人民、历史挂在嘴边。
如今,用在这个时代,自是无往不利。
甚至,赵煦还得收着点。
免得自己把自己架起来,最后下不来台。
故而,他也只是稍稍酝酿了一下情绪,让自己的眼眶微微泛红。
……
殿中。
宰执、元老们,坐在椅子上,他们互相传递着,一本本奏疏。
有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副使蔡卞的,也有权发遣淮南路转运副使赵偁的,还有都大提点淮南救灾大使宋用臣的。
更有着淮南路各州的知州、通判,以及从皇宫派出去,安插在地方上的走马承受公事的。
时间跨度,则从今年的三月到现在。
总之,各方报告,都在其中,使得大家可以通过不同的视角,以及不同时间点,窥见淮南大旱的影响。
同时,天子或者两宫的批示,也都在其上。
使得群臣,可以通过这些事情,窥见到宫中对淮南各方的态度。
文彦博就看着,自己手中拿着的宋用臣的在六月份的一封实封状,若有所思。
在这封只送给福宁殿的实封状上,宋用臣报告了,淮南路的泗州等地大旱,庄稼无水可用,虽已凿井百余口,但杯水车薪,于事无补,请求官家御裁。
显然,宋用臣的潜台词就是,请求从大运河中取水,灌溉农田。
这在大宋,属于绝对的政治不正确。
以文彦博数十年的仕宦经验来看,历代官家,都是宁肯淮南不长草,也要保证汴京的漕粮运输。
然而,在这封实封状上,当朝的官家,却御笔亲批:书云:民唯邦本,本固邦宁,朕岂因钱帛而害吾民,其令宋用臣,可在泗水、汴河、运河两岸,架设水车,引水灌田,以济吾民。
这就让文彦博看着,久久的陷入沉默。
“官家真可谓仁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