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毕竟是新官上任,心有所感。他一边看着街景,一边叹道:“常言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但观城内这盛景,似乎也不需要本官造福什么。”
林泰来答道:“苏州城治政之难,不在城里,而在城外也。因为钱粮都在城外,这是县尊最重要的考绩。”
想到钱粮问题,纵然袁知县之前没来过苏州城,也感到些许头疼。
“之前听说今年梅季多雨,小有涝灾,只怕今年又不容易足额了!
本想开济农仓救济贫民,谁想又被府衙阻拦了!”
听到袁知县念念不忘开仓救济贫民,在去找乐子的路上还要说一嘴,林大官人也就渐渐摸清楚这位文学家知县的心路了。
一般文学家做官,大都是要点脸,都有弄点官声的心思。以此来向世人证明,自己不只是会搞文学,也会搞政绩。
而开仓赈济,就是最容易刷名声的办法了,必然就是万民称颂的德政,所以才让袁知县念念不忘。
想明白后,林大官人就借着话头说:“其实开仓赈济只能缓解一时,却解决不了根本之患。”
袁知县问道:“什么根本之患?”
林泰来趁机答道:“苏州号称水乡,又濒临中间高四边低的太湖,水量本就很多。
如今水利年久失修,水道多有淤塞,所以雨水稍多,就有大水漫灌的现象。
连续两年都出现了一些涝灾,说明各处水道淤塞已经比较严重了,这才是根本之患啊。
县尊任期尚有三年,可以筹划水利,连续进行清淤疏浚,减缓灾情,不啻为德政也。”
袁宏道陷入了深思,走了一段后,才又有点不好意思的开口道:“还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林泰来想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莫非是君子耻于谈利?你二我八、你三我七都不是不行。
袁知县小声问道:“这只是清淤疏浚的话,能有什么留名后世的法子么?”
人家苏东坡搞出了苏堤,白居易搞出了白堤,范仲淹搞出了范公堤,千百年后还留着名呢。
林泰来猛然拍了大腿,袁县尊你早说啊,要说刷名声他可是专业的!
于是林泰来拿出了十分热情,用充满诱惑的语气问道:“您听说过吴地三江口吗?”
作为饱读诗书的大文学家,袁宏道不假思索的答道:
“怎么不知道?《尚书·禹贡》云,三江既入,震泽厎定。
《吴越春秋》云,越王将选死士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又有,范蠡辞越王,乘扁舟出三江之口,入五湖。
但是据本官得知,三江口早就因为地势水道变化,千年前就淤塞湮没,消失在人间了!”
林泰来答道:“所以县尊您可以让三江口重现啊,如此还怕不能留官声于后世乎?”
袁宏道不禁哑然失笑,轻轻斥责说:“你这都是胡扯了!
《尚书》里的三江到底是哪三江,自古以来的解经之人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一般所指的古吴淞江、古娄江、古东江的分岔口,也在吴江县北部,与我长洲县何干?”
林泰来答道:“县尊格局不妨放大一点,长洲县南部与吴江县北部相邻,谁知道古代三江口到底在哪边县境内?
你在长洲县南部根据水势,随便挖点河道,疏浚水流,然后就可以宣称这里就是古三江口原址了!
读书人不可能不看四书?只要看过《尚书》和相关解读的,谁不知道三江?
苏州读书人谁能不看《吴越春秋》?只要看过的,谁不知道三江之口?
你再写几篇吊古的诗文,然后立个碑,这官声不就借着三江口留给后世了吗!”
袁知县:“.”
什么叫知己,这踏马的就叫知己啊!
才上任就能碰到这么知己的本地人,真是自己的幸运!
回过神来后,袁知县又问道:“就算征发徭役也要耗费钱粮,从哪里来?”
林泰来摇头叹道:“本来可以动用县里济农仓储备,但现在济农仓却都被府衙控制了,唉!唉!唉!”
说来说去又听到济农仓了,袁知县便道:“府衙实在太过分了,待本官再深思一二!”
林泰来赶紧“提醒”说:“那府尊为人比较苛刻,县尊受了委屈千万要忍住啊。”
说到这里时,也就走到李翩翩家了,两人便停止了关于政事的交谈,迅速切换到风月模式。
等袁知县深夜入睡后,林大官人就跑到了孙怜怜家里过夜,因为这里距离申府比较近。
次日醒来后,又前往申府。
申二公子坐在明堂廊下,挥着扇子说:“我想了想,昨晚也许不该任性,应该陪着袁知县一起。”
昨天十分劳心劳力的的林大官人打着哈欠,漫不经心的回应说:
“没什么,您能露个脸,我就知足了,安敢得陇望蜀。”
申用嘉多疑的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泰来继续答道:“后面你走了更好,没有你在场,我一个人可以更好发挥!”
申二公子总觉得这句话不是什么好话,但又没有证据。
转而又质问道:“你对别人说,我是什么更新社的盟主,经过我同意了吗?
现在我告诉你,我不同意当这个劳什子盟主!”
第162章 季子做盟主!
2023-06-27
林大官人听到申用嘉“不当盟主”这句话后,就稍稍认真了起来。
并且非常吃惊的对申二公子问道:“您为什么不想当盟主?”
“那我又为什么要当盟主?”申用嘉反问道:“又有什么必须的理由?”
林泰来叹道:“关于这个问题,不该问您自己吗?”
申用嘉挑衅的答道:“你这个更新社,从头到尾都是你一手操办,盟主于我何加焉?
即便没有这个盟主,我申用嘉依然是申用嘉!”
林泰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申用嘉挥了挥扇子,似乎想要叫住林泰来,但又没说出口。
连个三辞三请的过场都没有,就随便遥拜了自己当盟主,太缺乏尊重了!
自己只是表达了一下对程序的不满,结果连句劝说都没得到,这更新社也太没诚意了!
即便是被动当盟主,也需要尊严!
即便没有别人帮忙,他申二公子也有属于自己的事业!
又到第二天,申二公子唤了仆役,出门前往申氏义庄巡视自己的事业。
今年上半年,申二公子安排种了经济作物甜菜,如今都收成完了,该去察看效益了。
前管庄马英明被挖到木渎港税关后,原义庄主计江渊就升成了管庄,负责全面工作。
见到申二公子前来巡视,江管庄连忙出庄相迎。
申二公子问道:“上半年的甜菜收成.”
“那些甜菜都不重要!”江管庄喜形于色的答道。
申用嘉差点就想当场罢免这个不懂事的管庄,竟敢说自己苦心安排的经济作物产业不重要!
江管庄没注意到申二公子的面瘫脸色有什么变化,继续说:
“自从二爷当了更新社的盟主后,安乐堂的人就说,以后与义庄都是一家人了!
只要二爷你没意见,今年就先帮着圈占官田,争取把义庄田土扩大一倍,然后多隐匿一些应缴的钱粮!”
申用嘉:“.”
江管庄拍着胸脯保证说:“二爷伱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的,轻易不让人捉到把柄!”
申用嘉斥道:“我不想当.”
这时候,周围的庄丁齐声欢呼道:“二爷盟主威武!”
他们托庇在申氏义庄,不就是图一个各方面负担得到减轻、净收入增加吗?
申用嘉刚想呵斥几句,却又发现,这些庄丁里还有几个申家的远亲,辈分比自己大。
真是一群俗人!申二爷突然对巡视产业感到索然无味,转身就回了城里。
刚进内宅,又看到妻子徐氏正在喜滋滋的看一张银票。
“这是哪里来的?”申二爷好奇的问道。
徐氏答道:“原来那个管庄马英明送来的,他说税关前期筹办时,得到了一些获利,比如卖了些河快职位之类的。
而夫君身为更新社的盟主,也该取得一些分红,便送了这张银票过来。”
申二爷下意识的说:“这银票不能收!”
徐氏诧异的反问道:“为何不能收?夫君难道不知,如今家里用度紧缺,近几个月入不敷出!
这些银票正好解了燃眉之急,而且听说以后还会有进账,那第一次就更该收下了,也好树个惯例。”
申二爷有点愤怒的说:“我说过,不想当这个盟主!”
管着家里开销的徐氏顿时柳眉倒竖,更生气的说:
“近几个月家中开销剧增,至于原因还用我说么?但夫为妻纲,对此我也都容忍了!
可是钱财从何而来?夫君总不能只管出项,不管进项,只想用钱,不想赚钱!
就靠你那一百亩破甜菜,才能顶起多大的开销?”
在消费方面申二爷自知理亏,没脸再说什么。
徐氏想起什么,又说:“马英明还说了,木渎港税关可以配置一艘大座船,但如今用不上了。
所以会将这艘多余的大座船停靠在阊门外,供我们家出行使用,这又是节省了多大开支!
你功名已经无望了,如今连送到手的盟主都不当,还想成什么事?”
徐氏的父亲乃是前礼部尚书,也不是申用嘉能随意打骂的。
所以申二爷只能跑到前厅,坐着生闷气,连午饭都不想吃了。
忽然门子来报,虎丘徐家的几位老叔和徐家赘婿范允临,一起前来登门拜访。
因为申家祖上给富商徐家当过改姓养子,所以徐家和申家关系比较特殊,更像是互相攀比的亲戚。
有传统心理优势的徐家也不会像外人那样,对申府太过于敬仰。
徐家人对申用嘉这个小字辈,也并不会像外人那样尊重,态度更随意些。
今天登门的徐家几位老叔和范允临,都是徐家的重要管事,各自执掌一摊子事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