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话事人 第133节

  告诉张幼于已经平账的目的,是让张幼于回家去,没想到张幼于第一反应就是再去找李翩翩挂账。

  “你能不能像我一样做个人!”林大官人实在忍无可忍了,义正词严的斥道。

  张幼于拍了拍额头说:“确实是我疏忽了,忘了给你感谢!

  这次就算你经过拜师考验了,我送你一个东西!”

  说着,张幼于返回屋里,又拿出本书来递给了林泰来,书面上有四个大字《读易纪闻》。

  “不要说我不会做人,此乃我治《易经》的心得,今天就传给你了!”

  读书人除了四书之外,若想科举有所进步,还必须要从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里选一门,以应付更高等级的考试。

  但五经往往都是家传绝学,轻易不外传,张幼于能把自己易经心得送给林泰来,算是非常不见外了。

  林泰来将这本《读易纪闻》接了过来,打开看去,里面都是手写的字迹。

  又看了几段后,林泰来吃惊的抬起了头,然后对张幼于问道:“这真是你写的?我感觉不太像?”

  张幼于叱道:“黄口小儿信口胡扯!不是我写的又能是谁?难道我就不能解经?”

  林泰来还是不信,反驳道:“我又不是不读书的人,还能看不出来?

  这书里文辞中正平和、笃实质朴,与你这疯癫完全不像,怎么可能是你写的?”

  张幼于愤怒的辩解说:“这是我二十多年前写的东西,那时当然不一样!”

  不知为何,气氛突然就悲伤起来。

  林大官人叹口气,这老头二十多年前就能把易经心得写成书,结果辛苦遭逢起一经,最终还是用不上。

  此后林泰来将书收了起来,说:“这是一本很有意义的书。”

  张幼于仿佛感受到了久违的尊重,得意的说:“那当然,毕竟这是苏州城第一名士的经学大作!”

  林泰来却答道:“其实这本书的最大意义在于,能时刻警醒着我,做人要力求上进,二十年后千万不能变成你现在这样啊。”

  张幼于:“.”

  晚上的时候,负责新吴联加盟业务的范娘子从木渎镇过来收粮了。

  收完粮食后,范娘子问道:“太湖东岸那五个堂口全部同意会盟,你为何迟迟按兵不动?

  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准话,我就不知该如何应付他们。”

  林泰来答道:“先前这几家堂口心不甘情不愿,为何忽然间就全部愿意了?

  我怀疑其中有诈,但暂时又看不破。”

  范娘子叹道:“你的担心虽然有道理,但现在有个问题是,会盟要求是我们主动提出的。

  如果对方全部答应了,而我们却又迟迟不敢接受的话,只怕会威信扫地,被人嘲笑!”

  范娘子这个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

  堂口社团行业还是要讲究一个“勇”字的,如果显得太怂真会被人看不起。

  林泰来下决心道:“三日后,与他们在木渎镇会盟!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想法!”

  然后又说:“会盟时,让我们的大龙头去坐首席,万一出了变故,也好多一个缓冲。”

  及到次日,木渎港马主计又来禀报说,木渎港分关筹备工作基本完成。

  只要经浒墅关总署准许,立刻就可以开关。

  林大官人就打算前往浒墅关,把情况向王之都王税使汇报,并申请开关。

  但临走前,长洲县的袁知县忽然又打发了衙役来请人,说是有要事相商。

  分身乏术的林大官人无可奈何,只好先进城,前往长洲县县衙。

  袁知县见到林泰来,就很苦恼的说:“古三江口疏浚工程,被府衙驳了回来!”

  林大官人很想说,既然府衙不同意,那就据理抗争才是,喊他一个吴县的武生员过来作甚?

  你袁知县好歹也是个著名的大文学家,海内有不小的声誉,你要去拼命,府衙也不敢跟你玩命啊。

第164章 两个工程(下)

  2023-06-29

  前几天林大官人刻意贴近袁知县,还不是看中了袁宏道的公安派扛把子身份。

  这可不是一般的知县,在文坛是有一定地位的。

  当今除了复古派之外,袁宏道算是文坛声望最高的那批人之一了。

  即便从政治角度说,袁宏道的湖北人身份也很重要,近年来湖北文坛异军突起,科举也逐渐发达,政治上不可小看。

  熟悉政治史的都知道,晚明陷入激烈党争时,除了东林党就是齐楚浙党,里面的楚党指的就是湖广帮。

  王世贞老盟主为何想推举李维桢为下一代盟主,也跟李维桢的湖北背景有一定关系。

  而且袁宏道人格魅力也不错,与他经常书信往来的名流非常多。

  只要能被袁宏道在信里多提几次名字,那就等于是把名声向全国士林扩散。

  所以在林大官人眼里,袁宏道这样的名士知县是有资格“任性”一点的,完全可以跟府衙拍桌子叫板。

  他也一直在忽悠袁知县这么干,名士没点脾气怎么能叫名士?

  却没想到,大文学家知县如此弱鸡,被府衙驳斥后都不敢直接骑脸怼回去。

  这么点小问题,都要喊已经忙到脚不沾地的自己来询问,真是让人.

  袁知县见林泰来久久没有反应,问道:“你为何不说话?”

  林大官人随口答道:“感到心累。”

  袁知县又不明所以的问道:“为何心累?”

  林大官人回过神来,连忙解释说:“啊,在下刚才正想着我们更新社盟主申二爷,所以感到心累。”

  袁知县恍然,非常赞同的说:“以申家那位二爷的性子,只怕大小事务全都要仰仗你,确实让人心累啊。”

  林泰来应声道:“县尊看别人实在是太准了!”

  然后就听到袁知县很滑润的转进说:“但要说起心累,目前最心累的人还是我啊!

  这才上任,之前两个月的案卷就已经积压了将近两百份到我手上,叫我烦不胜烦,这吴地的知县职位也太苦了。

  我听在贵州当过知县的好友说,那边一整年的案卷也未必有一百份啊。”

  林泰来愕然,你这县尊大老爷手里积压了二百来个案子,还有工夫在这跟自己扯闲篇?

  袁知县答道:“不要紧!我让李季宣和刑房书吏加班去预审了!”

  林泰来为李季宣默哀了几秒钟,这可是一个外号李青莲的风流浪荡名士啊。

  这哥们投靠公安派、追随袁宏道时,八成也没想到过会被抓来当干活苦力。

  难怪没看到袁知县多带师爷,原来是把李季宣当幕僚用了。

  又听到袁知县很向往的说:“常言道劳逸结合,我已经连续数日处理公务,也该散心了。

  听闻太湖烟波浩渺,风光无限,又有七十二峰之胜景,多有可探访游玩之处啊。

  又听说姑苏台、馆娃宫旧址都在太湖东岸一带,也不知还能否寻访到。”

  林泰来不得不提醒道:“太湖那边风景都在吴县,而县尊职责是守长洲县。

  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和上级衙门的准许,公然越界就是明显犯规。”

  袁宏道大手一挥,立刻就拿出了方案:“前几天听伱说,木渎港即将开关?

  所以给我发个请帖,请我去观礼,这样我就可以抵达太湖东岸,岂不两全其美?”

  林泰来又故作为难的说:“那木渎港在吴县地界上,而县尊是长洲县知县,请县尊您去观礼,道理上如何说通?”

  其实林大官人不太想请袁知县过去,毕竟同时还要在木渎镇会盟各堂口。

  万一袁知县目睹到自己的社团行为,会影响到自己的文学青年形象。

  袁宏道极为机敏的反问道:“道理上怎么就说不通?

  那木渎港又不是吴县一个县的的木渎港,它和浒墅关一样,针对的是进入苏州城的货物!

  而苏州城也有我长洲县一半,所以长洲县和木渎港也是有关联的,请我这个长洲县知县去观礼,道理上毫无问题!

  还有,你可以让浒墅关给我发请帖!浒墅关是朝廷直属的关署,税使品级也高过县衙,我这个知县当然不便违逆税使的好意!

  但凡听我安排,绝对万无一失!一切就拜托你了,想必不会使我失望也。”

  林泰来实在找不到理由反对,被成功说服了。

  在吃喝玩乐方面,这位大文学家终于展露出了精明强干、有理有据、逻辑严密的一面。

  林大官人只能在心里暗暗感慨,只怕袁知县的天赋点全都点歪了,完全不在做官上。

  此时袁知县又说:“好了,今天正事就说到这里。”

  听到“正事说到这里”,林大官人下意识的起身就想告辞,一般主人家这样说就是有送客的意思了。

  “慢着,别走!”袁知县急忙拦住了林泰来,“正事虽然说完了,但疏浚古三江口工程被府衙驳回的事情,还没有说!”

  林泰来很疑惑,你袁县尊对“正事”的理解,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本来以当今大明的体制,在执行力能到位的前提下,理论上知县在县境内的权力是无限的。

  真就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只要能执行力能到位。

  也就是说,在县境内搞水利工程,只要能自行解决资金、人力问题,一般只需向上报备即可,并不必须要上面审批。

  但现在苏州府各县济农仓调度权都被府衙拿走了,长洲县如果想利用济农仓财力来兴修水利,就不得不向府衙申请。

  所以与其说是长洲县申请府衙批准工程,不如说是申请本县济农仓的调度权,或者说本级财政自主权。

  只要拿回济农仓调度权,那就等于是有了资金,还怕工程启动不了?

  袁知县便细说起来:“那府衙说,连续两年全府各县济农仓都是出得多、入得少,积存显著减少。

  为防止清仓见底彻底失控,所以将各县济农仓收归府衙统一调度,降低整体风险。

  如果今年没有大灾,就以积存备荒为主,不再开仓出粮。

  所以将我们长洲县的申请驳了回来,不予批准。”

  林泰来想也不想的说:“县衙拿回本县济农仓,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府衙强行截留实乃无义!”

  袁知县问道:“为之奈何?”

  林泰来竭力打气说:“县尊你当然要仗义执言的责问府衙,要据理力争、极限撕扯!

  不要管府衙有什么苦衷,如果你体谅府衙,那谁来体谅你县衙的苦衷?

  也不要管什么全府大局,各县都要为大局服务,你自己就是大局!”

  袁宏道却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翻看了几眼后说:“但这本《州县箴要》里说,对正印上官万万不可正面顶撞啊。”

  林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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